艾略特走进门,指着折叠床说:“那好像是个橱式折叠床。”
我坐在办公桌后的椅子里,像大人物那样把脚放在桌子上。
我说:“放到这儿再妙不过了。”
他脱下大衣,走到办公桌前的那张硬靠背椅那儿,把大衣搭在椅背上,然后坐下来,看着我,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但那对灰色的眼睛却在笑。
“你好像没和我提过你也在这儿住。”他缓缓地说。
我耸耸肩,说:“我还不至于傻到去街上流浪。”
他又指了指我身后,那儿左边角落里有四个抽屉式档案箱,他说:“我猜你把短裤放到有字母‘s’的那个抽屉里了。”
我转过身,抽出最底下的抽屉,拽出两条短裤,说:“在字母‘u’的抽屉里。”
我们大笑起来,眼泪都笑出来了,一对硬汉!
我控制住笑,看看桌子上的短裤好像是我的工作对象。我说:“这以前是个律师的办公室,我猜他也把三角裤放到档案箱里。”
艾略特一边用手帕擦着眼睛,一边对我说:“停,停,老兄,你的情况真的很不妙。不是吗?内特?”
我把短裤收起来,然后说:“是的,非常不妙。城市的那些人不是要雇用我,就是要贿赂我;不是让我闭嘴,就是要我讲话,我很受欢迎。”
“真的?”
“是的,千真万确。你知道道维斯将军对我很友好吗?”
“是吗?”
我把两个手指交叉,举起来说:“像这样,猜哪个代表我?他要我在审讯奈蒂时,讲出真相。”
艾略特想了想说:“你的意思是,他要你出卖舍迈克?”
“太对了。”
艾略特摘下帽子,把它扔到桌子上,说:“好么,舍迈克会名誉扫地的。”
我点头称是。“他不想把博览会的客人全吓跑。”
“博览会可是道维斯的宝贝呀,他和他那个什么主席的兄弟卢福斯,你是说他找你,亲口告诉你”“不全是那样,他喜欢老生常谈,我需要个‘翻译’,我的路易叔叔不得不充当了这个角色。”
艾略特笑了。“我以前见过他几次,但没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
“你知道是他抓住卡朋的吗?”
“什么?我成了什么?杀人犯?”他有点激动。
“你是道维斯的工具,老兄。”
“是的。”他的笑容变成了傻笑。
我决定不再说下去。为什么要打碎他的幻想呢?
我请他到这儿来,是让他看看我的办公室,让他畅所欲言,在这儿不会像他禁酒办公室那样隔墙有耳。
我向他打听奈迪克案件的结果。
他非常无奈地说:“简直是一场马戏表演。这周的第二审,检察官坐在那儿审问正式的副检察官。有时我想,也许是处理的角度不同,才使正义扭曲了。”
米勒他们大摇大摆地走出了作案现场——公园旅馆。理论上是由于陪审员的曲解,实际上主要是由于新闻镜头的指向问题。奈迪克夫人的律师已经提出了控告,他认为这次枪杀是非正义的。他说,在米勒他们进去之前,梳妆台的抽屉里根本就没有手枪。本来,米勒在回答那个律师的提问时很可能前后矛盾,但是检察官使审问提前结束了,并且他警告奈迪克夫人的律师,如果他想挑衅,那就不能被允许继续盘问目击者,米勒因此而被无罪释放了。
我问:“那你是怎么说的?”
他故意耸耸肩,说:“我认为这位妻子是希望她的情人把她的丈夫关起来,但米勒却自作主张杀了她丈夫,所以她就和米勒反目了,控告米勒。”
我说:“也许她这样做只是给大家看的,这样,既保全了她的面子,又使事情本身掩盖得天衣无缝。”
他点了点头“你也许是对的,也许她根本就不是米勒的情人,不管怎样,枪一定是米勒放进去的。”
我说:“如果米勒和兰格种的枪都能结果的话,那我们就能到树上摘子弹了。”
“事实不全是这样,其他几个侦探在提供证词的时候,有些紧张,我想他们也像你一样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被卷了进去。”
“你认为他们不知道吗?”
“是的,我猜米勒是在背对他们时偷偷把枪放在里面的。”
我赞同地说:“他做得很高明。”
艾略特环顾一下周围,说:“这是个很漂亮的办公室,比我的那间大。”
“但是,你并不住在办公室里。”我补充说道。
“是的,你为什么不继续住在亚当斯旅馆了呢?”
“那已成往事了,住在那儿很奢侈。”我给他讲邦尼对我的妥善安排。
艾略特点了点头,说:“听起来像是你们俩的一场好交易。”然后他从兜里掏出一张纸,递给我,说:“我已经和这个人说好了,他可能对你有用。”
我大声地读了出来“小额信贷公司。”上面还有一个名字和电话号码,地址在杰菲逊公园区。
“真正有魁力的工作,所有找职业的人都寄希望于他们,核实贷款额,调查保险抵押,你知道——令人兴奋的一族。”
“艾略特,非常感谢。”
他耸了耸肩“星期天怎么安排?”
“安排什么?”
“内特,圣诞节,到我家同我的贝蒂一起吃圣诞大餐怎么样?”
“喔,圣诞大餐,你真是太好了!但是我从不特别庆祝圣诞节,我是犹太人,难道你不记得了吗?”
“你不是,否则我不会请你,来吧!我们准备了一只大大的烤鸭,邀请了几个亲戚,还为一位正直的私人侦探预备了一个上好的位置。”
“是为我吗?”
“是的,带珍妮一起来吧!”
“我能过几天打电话回复你吗?如果珍妮已经有了别的安排,那么”
“我理解,没问题。”他站起来,用一个手指指着我说“如果珍妮没别的安排,你们都得来。”
“好的。你着急走吗?”
“我今天下午有个新闻发布会,宣布新年前夜的搜捕,要让百姓知道,我们只抓小偷,不抓圣徒。”
“也许明年的新年前夜,这就合法了。”我说。
“那对我来说真是再好不过了。但是到那时,我至少还得做些解释。”他穿好衣服,戴好了帽子。“告诉我,你会去我家过圣诞节吗,内特?”
“我会的。”
“很好。我为你准备了用红彩带系着的一大盒子礼物。”
办公室里很冷,尽管桌子后面有个电暖器,但那简直是个摆设。
“我想,那盒子还不会大到用手拿不了吧?”我说。
“也许吧。”他笑着说,然后挥挥手,走了出去。
我给杰菲逊公园的小额贷款公司打电话,同那儿的经理安德森先生约好,我们下周一下午见面。他很友善,他说他一直在等我的电话。艾略特真的跟他说好了,这真是非常好的圣诞礼物,甚至要胜过他许诺的那个大盒子。然后我打电话给电话公司,问问我的事务所的电话号码还能不能载入一九三三年的电话簿。“a-i侦探事务所,内森黑勒。”这个a-i的号码可能把我的号码列在黄皮书的第一个了,这有可能促使更多的主顾登门。
我还给城里几家同行的事务所打了电话,告诉他们我已经开始营业。他们的收费标准很合理:每天十美元加上一切花销。那几个中型的事务所都有三、四个人,通常手头积压很多活儿。我的收费是二十美元一天,加上一切花销,我不打算再变动这个价格。我想,涨价固然不错,但多数情况都是降价。
下午在去市立大厦见珍妮前,大约四点,我找出了一个小箱,把一些洗涤用品,换洗的内裤,一件干净的衬衫和一件相对干净的海军马甲装进去。我去摩尔森酒店的旅行者客房洗了个澡,刮好脸,把脏衣服装入小箱,锁在一个小柜子里,然后去找珍妮。
那时已经五点了,天要黑了,暮色中的霓虹灯明灭闪烁,天空有些阴,看上去,这是个凄凉潮湿的,而不是快乐洁白的圣诞节。路上正是交通高峰期,车水马龙。一到市立大厦,我就站到前厅很高的大理石台阶上等珍妮,看着下了班的职员们匆匆忙忙往家奔,但他们当中没有珍妮。
珍妮像大多数在大厦里工作的职员一样是靠关系进来的。她在会计办公室做个小职员,但她同时也为那个办公室的主管迪克达利做许多秘书的工作。由于这里的许多职员是从后门进来的,有一部分人既不会读,也不会写。珍妮的父亲是个药店老板兼一个区的区长,珍妮受过高中教育,这使她做起秘书工作来得心应手。她看上去很敬佩达利先生,很大一部分工作都是主动替他做的。
三年前,通过一个市立大厦的朋友介绍,我和珍妮相识了,那时,珍妮刚到那儿工作不久。虽然她父亲是个比较富有而有影响力的人物,她家住的房子也足够她住,但她还是不满足。她二十一岁就嫁给了一个叫多尔蒂的人,他比她大十岁,住在北部(他是有权势的市议员鲍蒂保勒的政治伙伴),驾驶着一辆豪华小轿车。后来有一天晚上,他因酒后驾车,与另一辆车相撞,死了。
珍妮在认识我以前已经守了一年寡。我们在一起时,她很少提到她的前夫。我所知道的关于他的情况,都是我从别的地方了解的。而关于她,我只知道,在她丈夫死后,她没有回到她富有的父亲那里去,而是在北部租了一所漂亮的公寓。像珍妮这样的人,总是不断地追求一切好东西,把目光放在那些好东西上,根据心情的变化,寻求刺激。她不想多谈过去,因为过去对她来说已经淡漠了,我也不想过多地知道她的过去。
我一直站在台阶上等珍妮,门口的警卫们在一旁窃窃私语,并不时用怀疑的目光在我身上扫来扫去。六点十分的时候,珍妮突然在电梯口出现了。她看上去美得令人眩晕:秋水般含情脉脉的大眼睛,鲜艳而丰满的嘴唇,走起路来款款有致,像个模特儿。她手上带着一副编织的乳白色手套,双手插在褐色的羊毛外衣的兜里,大拇指露在外面。外衣是双层领的,衣带上、下各有两个大扣。她脖子上戴着一条浅褐色的围巾,头上戴着一顶毛绒绒的毡帽,帽沿下露出一只棕色的美目,另一只眼睛被头发轻轻遮住,一只胳膊下面夹着一个乳白色的小钱包。
我斜靠在一根柱子上,她朝我走过来,带着可爱而又骄傲的笑容看着我。
她说:“我得工作得晚一点儿,是为了达利先生。”
我有点不满地说:“该死的迪克达利,都因为他!”
我的声音不大,但走廊里有回声,一个警卫转过身,瞪大眼睛看着我。
珍妮故作平静地说:“如果他没订婚的话,也许我会”她傲慢地笑了笑,更加可爱了。她转身朝门口走过去,我在后面紧紧地跟着她。
来到大街上,我挎着她的胳膊说:“你是因为最近一阵子我经常失约,而让我等了你这么久吗?”
她露齿一笑,洁白的牙齿闪着珍珠的光泽,可爱极了,但一点儿也不傲慢了。“你说对了,但我确实有些工作要做,而且我得洗个澡,我们可不总是去贝斯马克酒店啊!”“是的,事实上,我还没去过呢!”我补充说。
“我和达利先生在那儿吃过很多的午餐。”她不无得意地说。
“珍妮,你是个该死的骗子。”
“我知道。”
贝斯马克酒店位于拉塞尔和鲁道夫之间,一九二七年在原酒店的基础上重新修复,完全是德国式的布局。一个着装精致的贝斯马克门卫给我们开了门,我们走上铺有红地毯的台阶,通过大厅,然后来到主餐厅。
脱下外衣,珍妮看上去比穿着那件羊毛外衣时更加可爱:她穿着一条红褐色的鸡心领绒毛连衣裙,上面有白色的花纹点缀着。我们走进餐厅时,她已经把帽子和褐色的围巾都摘下来了。
当侍者带我们来到预定的餐桌时,我低声问她:“难道你也是穿着这个去上班的吗?”我的声音里有些不高兴。
她大声回答说:“当然。”然后轻声对我说“亲爱的,这条围巾和这顶帽子是特别为你准备的。”
“你对我真是太好了。”
“那还用说。”
我们把两把椅子放到桌子的一边,坐下来。不一会儿一个穿白色上衣的男孩,来给我们的水瓶里填满了水和冰块。这里的墙都是用手刻的桃木制成的,南面的墙上在壁炉两旁都挂着制作精美的花毯,草枝做成的装饰物从天花板上直垂下来。这儿的布置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所有的设备都很现代。我和珍妮偶尔光顾的伯高夫是一家法国餐厅,那里的客人很多,熙熙攘攘,没有这些繁复的布置,也没有现代的气氛。而这儿并不像我以为的那样充满了乡上气息,我感觉德国人本身的观念在变,贝斯马克餐厅就是一个好例子。
虽然今天来的不是我熟悉的那种古朴的餐厅,但难得有机会到高级饭店吃饭,我决定好好吃一顿。
我们吃饭时只说了几句话,珍妮通常都能装得若无其事,而今天却掩饰不住内心的忧虑。看起来她很想了解我新工作的情况,但打死她,她也不愿主动问我,那不是她的风格,她在等我主动把自己的事告诉她。
最后,当她吃草萄奶油蛋糕的时候,我一边喝咖啡,一边说:“我想你不会喜欢我的新工作。”
她把叉子上的奶油蛋糕放到嘴里,微微耸耸肩,笑着说:“你叔叔不能给你安排一个高职,这需要时间,是吗?”
“珍妮,我根本没有让路易叔叔给我安排工作。”
珍妮一愣,然后把又子放到盘子上,睁大眼睛看着我,说:“我不明白,你辞职了,那你为什么”
“你知道我会从事什么职业,我总是谈到的。”
“我知道?”
“想一想,该死,我们已经订婚了,我想你应该比别人更了解我。”
她手里摆弄着我送给她的那枚钻石戒指,想了想说:“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但那根本行不通。”
“是的,但那是我要做的。”有时我确实很固执。
“你的意思是要做个私人保镖,就像电影里的里卡多科兹一样吗?”她的表情说明她认为这不可思议。
“是的,但是我不会吸烟,也不会有个漂亮的秘书总跟着我,最重要的是我做的不是私人保镖,而是私家侦探。你知道,不管怎样我都会那么做。”
她轻轻咬了一口蛋糕。
我说:“我想你会不高兴的。”
“我说我不高兴了吗?”
她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不,我能未卜先知。”
“你想过让你叔叔给你找个工作吗?”她又回到原来的思路。
“没想过。”
“那么,你为什么要辞职呢?”她放下叉子,专注地看着我。
“你以为是为什么?”
“是因为你不想卷入奈蒂枪杀事件,还是别的事件?”
我还没有告诉她整个事件的经过,这还需要一些时间。也许我应该把事情的真相都告诉她,既然她终究会成为我的妻子,那我就应该充分地信任她。于是,我讲给她听。
我讲完以后,她生气地摇着头说:“他们只是进来把你拽了出去,甚至没告诉你要干什么吗?卑鄙小人!”她又摇了摇头,说“但是,为什么辞职了呢?”
“你还不明白吗?不明白他们找我的原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