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能不喜欢犹太人,或者也不喜欢意大利人。他们有很多共同点。”
“你是真想吵架怎么的?”
“是的!”
“为什么而吵呢?总不能为了马蒂鲁宾吵架吧。”
“当然不。是为咱们。”姑娘攥紧了面前放在桌子上的两只拳头。
威利心疼了,因为她那身灰色的服装和她那直垂到双肩上的深红色头发实在太美了。“你想不想先吃点什么?”
“我什么都不想吃。”
“那好极了。我自己也是连一枚橄榄都吃不下。咱们去塔希提俱乐部吧。喝上一杯,然后咱们就吵架。”
“干吗去那儿?你如果认为我对那个地方有感情你就错了——”
“我说了我要在那里同我的室友们聚会几分钟——”
“好吧。我没意见。”
但是当他们来到塔希提俱乐部时,衣帽间的女孩与丹尼斯先生还有那些乐师们全都拥过来赞美威利的制服并拿他和梅温的浪漫事儿开玩笑,吵架的心思被打断了。他们闷闷不乐地坐在那里喝着酒,旁边挤满了喧闹的激动的人群,大多是陆、海军军官和他们的姑娘们。正当10点钟的余兴表演要开始时,罗兰基弗在烟雾和嘈杂声中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他头发蓬乱,衣领软蔫,两眼充血,手里牵着一个大约35岁,穿一身粉红色绸缎衣服的肥胖金发女郎。由于化妆太重看不清她的真面目。
“嗨,威利!你好,伙计!那根大弹簧今晚挺得如何啊?”
他快活地咯咯笑着,审视着梅温。威利站起来把他介绍给梅温。基弗问候梅温时头脑突然清醒了,态度恭敬,彬彬有礼。“喂,你觉得马脸老凯格斯怎么样?”他又以乐不可支的样子说“去听音乐演奏了,我敢发誓他是去了。他们给了他一张军官俱乐部的免费门票。他让我去,我说‘傻瓜才去呢!’”他在那金发女郎的胳膊上拧了一下“咱们有自己的音乐会,是吧,宝贝儿?”
“不要无礼,”金发女郎说“你为什么不把我介绍给你的朋友们啊?”
“这是图茜韦弗尔,朋友们。图茜,这个家伙是普林斯顿大学毕业生。”
“你好。”图茜以大学高年级学生舞会上的最佳仪态说。
“再见,朋友们,”基弗在图茜似乎决定要显示自己的社交本领时却拉着她离去“我们还有酒要喝呢。”
“别忘了,”威利喊道“午夜过后每晚到一分钟记5个过。”
“小子,你是在跟一个活钟说话呢,放心吧。”基弗高喊道“拜拜。”
“基弗的口味古怪。”威利落座时说。
“他也许认为你的口味古怪呢,”梅说“再给我要一杯酒。”
表演场上仍然是平时搞笑的节目主持人,女歌手,奇装异服,笑死人的喜剧班子表演的那些节目。“今天晚上,”节目主持人在最后一场表演结束之后大声宣布“和我们在一起的有两位今年3月里在塔希提演了好几个星期给观众带来欢乐的大艺术家,刚刚结束了在可里普顿鲁姆的胜利演出的可爱的女歌唱家梅温和威利基思,他现在正在为国家效力。”他用手指着他们并为他们鼓掌。粉红色的聚光灯跟着照到了这一对男女身上。他们勉强地站了起来,众人鼓掌欢迎。当在场的军人看见梅温时,掌声更热烈了。“我们也许能请动这迷人的一对儿给大家表演一曲。他们两人在一起看起来好不好啊,朋友们?”
“不,不。”威利说,梅也直摇头,但掌声却更响了。
“莫扎特!”负责衣帽间的那位姑娘大声喊道。观众不知道她喊的是什么意思也跟着喊了起来。“莫扎特!莫扎特!”逃是逃不过了。他们只好走到钢琴跟前。
梅唱得很甜美,声调有些哀伤。表演里有某种东西使全场鸦雀无声,那是一种穿过烟草与酒精气味的烟雾对逝去的爱情的告别与惋惜,感动了所有即将离家奔赴战场的男子汉们,甚至连那些聪明地设法留在后方的人都受了触动,感到隐隐的痛心和羞耻。图茜韦弗尔挤在酒吧间的一个角落里用带有浓重香水味的手帕捂着眼睛。
梅在唱到歌儿的最后几节时几乎都唱不下去了。到结尾时,场上响起了暴风雨般的掌声。她没有鞠躬谢幕就匆忙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乐队奏起了三步舞舞曲,一对对舞伴挤满了舞场。“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唱得那样砸锅。”她对威利嘟囔着说。
“你唱得棒极了,梅。”
“我现在可准备吵架啦,”姑娘喝着她那走了气的饮料说“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
“我不信。”
“别再往糖果店给我打电话了。我不会接电话的。”
“为什么?为什么?”
“那就让我换个说法吧——你会跟我结婚吗?”
威利绷紧嘴唇,低头看他手中的玻璃杯。号手对着麦克风把小号吹得震耳欲聋,跳舞的人跳得使桌子都轻轻摇动起来。梅说:“别误会我的意思。我并不指望你和我结婚。这都是我的错。那天吃比萨饼你给我讲你的身世时就说明白了。直到最近我一直都非常快活,我没有在意。但是在这个过程中的某个地方我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我忘了自己就是图茜韦弗尔——”
“你说什么呢,梅——”
“啊,当然啦,再苗条一些,再年轻一些而且更中看一些——你就会把我们两人中的她或我带回你家去见你妈妈吗?”
“梅,我们两个还都是孩子——再过三个月我就要出海——”
“我知道。你是个可爱的孩子,威利。我希望你日后找到个最好的姑娘。我就是不想再充当三个月的图茜了,就连再过一个那样的晚上都不行。实际上再有一分钟都不行。”她眼泪汪汪地站起来说“绝不能让人说你被记过是我造成的。咱们走吧。”
他们出了门,钻进一辆出租车,开始了两人从未有过的最痛苦的亲吻。这不是欢乐而是两人谁都无法停止的折磨。出租车在弗纳尔德楼门外的街灯下慢慢停住。威利的手表显示着11点25分。“接着开。”他哽咽着对司机说。
“去哪儿,先生?”
“随便,就沿着河滨大道来回开吧。只要在午夜前回到这里就行。”
“好的,先生。”
司机发动了马达,推上了他与乘客之间的玻璃隔板。出租车顺着下坡冲上了大道。他们吻了又吻,说了更多不相连贯的废话。梅抚慰地将威利的头搂在自己胸前,抚摸着他的头发说“有时候我认为你喜欢我。”
“我不知道上帝为什么要创造一个像威利基思这样优柔寡断的人——”
“你知道马蒂鲁宾说什么吗?”
“让马蒂鲁宾见鬼去吧。”
“你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威利,可他是你的一位朋友。”
威利坐起身来“整个乱局就是他引起的。”
“我问过他我该把你怎么办。”
“那他准说把我甩了。”
“才不是呢。他说他认为你真的爱我。”
“好啊,马蒂万岁。”
“他很想知道假如我进了大学你母亲是否会认为就比较可以接受我了。”
威利大吃一惊。哀鸣和誓言他永不磨灭的爱情是一回事。这件事情可就不同了,得严肃对待。
“我能做到的,”梅急切地说“我仍可以进亨特学院2月份开始的那个班。虽然你认为我不学无术,我中学时的成绩可都很好。我甚至还有一份大学评议会的奖学金,假如它还有效的话。马蒂说他能在纽约及其周围地区为我弄到足够的演出定单维持我的学习和生活。不过,无论如何,我只在晚上工作。”
威利需要争取时间。他那必欲得之而后快的美丽宝物又一次要进入他伸手可及的范围了,但它却起了使他清醒的作用。梅用一双灿若晨星、满怀期望的眼睛盯着他。她那久经磨练的戒心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回头再去过学校生活你受得了吗?”
“我是相当顽强的。”她说。
威利意识到她是在说真话。她不再是个只能共欢乐的伴侣而是个为了得到他的生命挑战他母亲的人。一切都在短短几分钟里起了变化,他被弄得晕头转向了。“我实话告诉你,梅。这在我母亲看来没有丝毫的差别。”
“那你看有差别吗?”
威利注视着她的眼睛,畏缩了,转开了目光。
“不要烦恼,亲爱的,”她突然语气冷冷地说“我向马蒂预言过答案。我说了我不怪你,我现在也不怪。告诉那小个子司机送你回海军去吧。时间不早了。”
但是当出租车再次在弗纳尔德楼前停住,威利不得不下车把梅永远抛在身后时,他却做不到了。在差3分钟12点时,他开始了他绝望的长篇大论,企图收复失地。边道上,海校学员们有的跑着,有的走着,有的步履蹒跚地朝大门赶去。有几个还在大楼的一些隐蔽角落里和姑娘亲吻呢。此时,威利所祈求的主要是他和梅应抓住这一时刻,在还能够享受幸福的时候尽量享受,哪怕就此醉死也在所不惜,因为他们再也不会有现在了,青春是一种不能长驻的东西,等等,等等。他花了整整三分钟才诉说完这个心愿。车外面的一对对情侣都已完事了,海校学员们所形成的人流不见了。但是威利不得不彬彬有礼地等待着梅的答复,尽管他被记过的次数越来越多。他希望她的答复简明而令人满意。
“你听好了,威利,亲爱的,”梅说“这是最后一次,因为咱们一切都结束了。我是一个有很多问题的布朗克斯穷女孩儿。我不想在这些问题上再加上一段毫无希望的恋爱佚事。我有一个母亲和父亲开着一个不赚钱的水果店,一个当兵的哥哥,另外一个哥哥完全不务正业,除了他为了摆脱困境回家来要钱时我们是永远见不到他的。我所想要的只是有个挣钱的机会,平平安安地生活。我是个傻瓜爱上了你,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做,而你是个比我更傻的大傻瓜。从情感的成熟程度来说,你只有15岁的样子。当你的头发在后脑勺竖起来的时候,你看起来就像一只兔子,而这样的时候常有。我想我大概是一个贪爱比较文学的人。此后我将远离任何一个受过中学以上教育的男人,而且——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她气恼地岔开话头“你干吗总看你的手表呀?”
“我要被记过了。”威利说。
“滚出去——从我的生活里滚出去。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姑娘狂怒地咆哮道“你一定是上帝因我不做弥撒而给我的惩罚。出去!”
“梅,我爱你。”威利打开车门说。
“你去死吧。”姑娘哭着说。她把他推了出去,用力关上车门。
威利疾步跑进弗纳尔德楼。等候他的是入口处上面的一个巨钟。它嬉笑着告诉他:12点过4分了。钟底下海军少尉布雷恩满脸笑容,那副幸灾乐祸的得意样子甚是可怕。
“啊,海校学员基思?是吧。”
“是的,长官。”威利喘着粗气,笔直地站着颤抖着说。
“考核表上记着你超假未归——弗纳尔德楼惟一的一个,基思学员。我本来希望是什么地方出错了。”他的狞笑说明他很可能更希望的是根本没有出错。他脸上所有的皱纹都因为高兴而向上弯了上去。
“对不起,长官。情况——”
“情况,基思学员?什么情况?我所觉察到的惟一有关情况,基思学员,是你已记了20个过,全弗纳尔德楼的最高数字。基思学员,你对这个情况是怎样想的?”
“我对此感到遗憾,长官。”
“你对此感到遗憾。谢谢你告诉我你对此感到遗憾,基思学员。我太愚蠢了,还以为你对此感到高兴呢,基思学员。不过你很可能已经习惯你的上级的这种愚蠢了。你大概认为我们全都愚不可及。你很可能以为本校的所有规定都是愚蠢的规定。你要么就是这样想的,要么你就是认为你完美无缺根本不必遵守这些为平庸之辈制定的守则。是哪一种,基思学员?”
为帮助这个学员就这个有趣的问题做出选择,他把他那张沟渠纵横的脸直戳到距离威利的鼻子不到两英寸远。在“后甲板”上站岗的海校学员从眼角里观看了这场对话,都很想知道威利如何摆脱那个特殊的困局。威利目不转睛地看着布雷恩海军少尉头顶上稀疏的绒毛,意识到须保持平静。
“50个过意味着开除,基思学员。”这位教官乐得喉咙里汩汩直响。
“我知道,长官。”
“你可快够资格了,基思学员。”
“不会再被记过了,长官。”
布雷恩海军少尉将他的脸回缩到正常距离。“战争是按钟点打的,基思学员。攻击是按命令发起的。不能晚4分钟。晚4分钟能导致上万人死亡。一支舰队可能在4分钟内被整个儿击沉,基思学员。”布雷恩少尉是在按通常的模式做的,明明是猫捉老鼠式的取乐,却罩上了崇高道德教育的外衣,虽然所教的道德并没有错。“你可以走了,基思学员。”
“谢谢你,长官。”
威利敬礼告退,垂头丧气地爬上九层楼梯。电梯午夜停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