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科拉蒂卡被单独关在一间地牢里。牢房比附近的平地要低五六尺,是在一块软性岩石里开挖出来的。刚才,那强烈的灯光直扎她的眼睛,她觉得那是在谴责她干了丑事。现在,独自一人,摆脱了灯光照射,她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这些高傲的修女中,究竟是谁有权对我下这种毒手呢?”她寻思“不错,我是在夜里接待了我爱的、我希望嫁的年轻男子,但从没有让他进过我的卧室。大家都在说,这些女人当中,有许多人发愿献身给上帝,却常常在夜里与男人幽会。我进修道院以来,也看见过一些事情,它们使我形成了和大众一样的看法。
“那些女人公开宣称,圣-佩蒂托修道院并不像三十人主教团所希望的那样,是个克己禁欲的地方。它只是一个体面的隐居的场所,贵族家庭那些不幸有兄弟的可怜姑娘可以在这里过一种节俭的生活。人家并不要求她们克己禁欲,闭门不出,因为这一切只会加重她们没有财产的痛苦。至于我,说实在的,我来这里只是想服从父母的意旨。但是热纳里诺爱我,我也爱他,我们两人尽管贫穷,也打算结婚,去离那不勒斯二百里路,萨莱纳过去的海边一个小乡村生活。她母亲答应把这块地的出租权让给他,因为它只给家庭带来五百杜卡托的收入。他作儿子的生活费一个月有四十杜卡托。我结婚以后,家里也不可能拒绝给我相当于这里的生活费,还有一场官司,打完后,每个月还可收入十杜卡托。我们算了好多次帐,把这些小数目加起来,我们也可以过日子了。虽然雇不起仆人,但物质生活所必须的都有,日子就很好了。难就难在征得高傲的父母同意,让我们像平民百姓一样生活。热纳里诺认为只要改名换姓,不影响他父亲公爵的名声就行了。”
这些想法,以及其他一些类似的想法,使可怜的斯科拉蒂卡看到了希望。修道院里将近有一百五十名修女。她们认为头天夜里当场拿住幽会男女一事,对维护修道院的名誉十分有利。既然那不勒斯全城都在说这些女人接待自己的情人,那么好吧,现在抓到了一个出身高贵的姑娘,她又不善于自卫,可以按照教规严加惩治。唯一得提防的,就是在预审期间,不能让她与家里有任何联系。到了正式审判的时候,她家就是想干预也爱莫能助了,无法阻止院里实施严刑。这种举措将在那不勒斯,甚至在整个王国恢复贵族修道院的名誉。院长安琪拉-居斯托德召开了教务会。教务会由七名修女组成。她们是由大家从七十岁以上的修女中推选出来的。斯科拉蒂卡再次拒绝回答问题。于是她被送到一间只有一扇窗户的房间里。窗外是一堵高墙。在那里,两名杂务修女远远地守着她。她无法与任何人说话。
那不勒斯的大户人家都有亲戚在圣-佩蒂托修道院。院里发生了这种不寻常的事,外面很快就知道了。大主教要求院长汇报情况。院长怕影响院里的声誉,把事情轻描淡写地说了一遍。
大主教可以在自己的法庭审理这一案件。但考虑到比西亚诺亲王一家与王国的贵胄显要都有关系,他觉得还是应该向国王禀报。国王是个“秩序派”听了大主教的报告后怒不可遏。国王接见大主教时,瓦加-代尔-帕多公爵也在场。他并不知斯科拉蒂卡修女就是罗莎琳德,听说这名修女有放荡行为,他建议年轻的国王严加惩治。
“愿陛下永远记住:不敬畏上帝的人也不会敬畏国王!”
回到府里,大主教将这个不光彩的案件交给大主教法庭审理。一个代理主教,两个检察官和一个法庭书记进驻修道院,准备取供和预审。但是从斯科拉蒂卡修女嘴里,这些先生始终只得到这样一句回答:
“我的行为没犯罪,我是清白的。我永远只可能这么说。我也只会这么说。”
法律规定的预审期快完了。修道院长希望尽一切努力避免使修道院丢丑。在她的要求下,延长了预审期。但是延长的期限也到了,法庭还是没有拿到罪证,也就是说,根据院长的证词,目击者并未见到斯科拉蒂卡修女与一个男子待在同一房间,只是看到一个男人从隔开的邻室逃走。于是修女被判禁闭,直到她供出在邻室与她交谈的男人名字为止。
次日,当斯科拉蒂卡修女被提出来,接受由院长主持的老修女会的第一次审判时,院长似乎改变了主意。她想,让不怀好意的公众知道修道院内部的混乱,这是很危险的事情。公众会说,你们惩处的,只是一桩出了岔子的私通案。可我们知道,这种事还有好几百起。既然主政的是一个年轻国王,他又自称有胆有识,希望依法行事(这是我国历史上从未有过的事情),那我们何不趁此机会为修道院做一点事情呢?这比在那不勒斯大主教和由他召来组成初级法院的议事司铎面前判决十名修女更有益。我希望惩罚那个胆敢潜入修道院的男人。把宫中一个英俊后生投进监狱关几年,要比判决一百名修女有用得多。再说,这样做才公正:是男的一方主动嘛。确切地说,斯科拉蒂卡修女并没有在卧室里接待那男人。但愿修道院里的所有修女也都这样谨慎!她将供出那个冒失小伙子,我将去宫里查找。事实上,她也没犯什么大罪,我们给她一点轻微的处分就行了。
院长要让老修女们接受她的意见颇不容易,但她的出身,尤其是她在宫里的关系终归要比她们硬扎得多,她们无可奈何,只得接受。院长原以为审判很快就可以结束,谁知情况与她预料的大不相同。
斯科拉蒂卡跪在法官面前做完祈祷,然后像过去一样,说了这么几句话:
“我并没有把自己看作修女。我在社交界认识了那个青年。我们俩虽然都穷,但我们打算结婚。”
这些话触犯了修道院的基本信条,在圣-佩蒂托修道院,算得上弥天大罪。
“可是姓名!那年轻人的姓名!”院长叫喊起来,她怕斯科拉蒂卡要进一步说起结婚的事,赶紧打断了她的话。
可是斯科拉蒂卡回答道:
“你们永远也别想知道。他将成为我的丈夫,我不会出卖他的。”
果然,不管院长和老修女们如何逼问,斯科拉蒂卡始终没有说出热纳里诺的名字。院长连这种话都说出来了:“只要你说出一个字,我就原谅你的一切,马上把你送回宿舍。”可是姑娘划了个十字,深深地敬了个礼,然后表示她一字也不能说。
她知道热纳里诺是这位可怕的院长的侄孙。
“她们说了多次,”她寻思“我只要供出他的名字,就可以得到宽恕。可对他来说,最轻的惩罚也是发配西西里或者西班牙。那我就永远也见不到他了。”
院长没有从斯科拉蒂卡嘴里掏出任何东西,又气又恼,把从轻发落她的计划忘得一干二净。她匆匆赶到大主教府,把头天夜里的审讯情况向他报告。
国王希望严肃处理此案。大主教为了讨好国王,把这件事抓得很紧。可是,京城所有的本堂神甫以及大主教直接管辖的探子都动员了起来,还是毫无结果。大主教把情况呈报给国王。国王立即把此案交给警务大臣。警务大臣对国王说:“我觉得,那个潜入圣-佩蒂托修道院藏衣室的青年,不管属于宫廷还是那不勒斯的豪门大户,都要出血才对。陛下只有杀一儆百,才能长治久安。”
国王赞同这个道理。于是警务大臣呈给他一份名单,上面开列了二百四十仆人的名字。凡是稍有可能进入贵族修道院的人,都会受到怀疑。
一星其后,警察根据观察到的一些简单迹象逮捕了热纳里诺,六个月来,他变得极为俭省,几乎到了吝啬的地步,而从修道院出事的那一夜间,他的生活方式似乎完全变了样。警务大臣通知修道院长,要验证这些迹象是否可靠。于是院长派人把斯科拉蒂卡从半地下的禁闭室提出来。就在院长劝她老实坦白时,警务大臣走了进来,当着斯科拉蒂卡的面告诉院长,拉斯-弗洛尔家年轻的热纳里诺里图逃跑,被警探击毙。
斯科拉蒂卡顿时昏倒在地。
“终于有证据了。”警务大臣得意洋洋地叫起来“我说六句话,比院长您查六个月还管用呢!”
可是院长的反应极为冷漠,他不由得愣住了。
根据这个宫廷的习俗,警务大臣只算得上一个小律师。因此,院长认为要在他面前显得傲慢一些才对。再说,热纳里诺是她的侄孙,有关他的罪证材料将会直接呈报国王过目。她担心这会损害她那高贵的家族。
警务大臣知道自己遭到贵族的厌恨,只把升官发财的希望放在国王身上。尽管拉斯-弗洛尔公爵让人纷纷向他求情,他还是抓住线索穷追不舍。事情开始在宫中流传。警务大臣素来躲开别人的议论,这次却一反常态,极力推波助澜,煽动舆论。
警务大臣安排了一场对质:一方是拉斯-弗洛尔家的热纳里诺,近卫军团的掌旗官,一方是比西亚诺家的姑娘罗莎琳德,现在是圣-佩蒂托的初学修女,教名是斯科拉蒂卡。这真是一场好戏。宫廷的贵妇都来观看。
修道院的内部教堂为此挂上了帐幔,布置得庄严肃穆。警务大臣把修女们请来,观看预审近卫军团掌旗官,拉斯-弗洛尔家的热纳里诺的一幕。警务大臣还放出风声,说热纳里诺将处以死刑,斯科拉蒂卡修女将处以终身监禁。不过大家心里有数,为这么一件轻微的过错,国王是不敢把显赫的拉斯-弗洛尔家族的一个成员处死的。
圣-佩蒂托修道院的内教堂布置得金碧辉煌。许多修女在晚年可继承家庭留给她们的所有财产,如果她们没有许愿守诺的话。在这种情况下,一般有良心的家庭把她们所得财产收入的四分之一或六分之一拿出来供她们花用,而这只是在她们来日无多的晚年。
这些钱都被用来装饰供公众用的外教堂,和修女们祈祷,举行祭礼用的内教堂。在圣-佩蒂托修道院,内教堂,也就是修女们用的祭坛与接待公众的外教堂之间,隔着一重六十尺高的镀金栅栏。
平时,巨大的栅门只有在那不勒斯大主教在场时才打开。现在,对质仪式就要开始了,栅门也已打开。所有有衔头的贵妇都进了祭坛。大主教,没有衔头的贵妇和男人留在外教堂。靠近门口的地方,横拉着一条铁链,后面聚集着一些信徒。
一幅巨大的绿绸帏幔,原先挂在那六十尺高的栅栏内侧,现在移到了祭坛里处,挂在穹顶上。一条四寸宽的丝带把圣母的名字盘成了美丽的图案,在帏幔中间闪闪发光。帏幔后面,稍过去一点,放着斯科拉蒂卡的跪凳。待她那简短的几句话一讲完,帏幔便从穹顶上落下来,把她与公众隔开。对质仪式便庄严结束,在所有人心里留下恐怖和悲哀的感觉。那可怜的姑娘好像从此便与活人隔绝了。
叫那不勒斯宫廷的美丽贵妇们觉得扫兴的是,对质仪式只有几分钟。依这些宫廷贵妇的说法,年轻的罗莎琳德穿着那套朴素的初学修女服,比任何时候都显得动人。她与往日随继母比西亚诺王妃出席宫廷舞会时一样美丽。她的面容变得消瘦而苍白,更加使人怜悯。
修女院的所有成员唱起了佩戈莱兹(注:意大利作曲家(1710-1736)。)作曲的造物主降临后,斯科拉蒂卡就说话了。她有将近一年没有见到情人,这时陶醉在爱情和幸福之中。只听她轻声说道:
“我不认识这位先生。我没见过他。”
警务大臣听到这句话,又看到落下了帷幔,气得暴跳如雷。这意味着他煞费苦心安排给宫廷看的这场好戏,就这样带着几分荒谬,草草收场了。在离开修道院以前,他气势汹汹地威胁了一通。
堂-热纳里诺被带回监狱后,有人把警务大臣的话全部告诉了他。他的朋友们没有抛其他。他们敬重他,并不是因为他的爱情。一个与我们同龄的人把他热烈的爱情告诉我们,不相信吧,我们会觉得他自命不凡,相信吧,我们又会妒忌他。
堂-热纳里诺绝望之余,对他的朋友们说,作为正人君子,他必须把斯科拉蒂卡救出险境。这些话给朋友们留下了深刻印象。
看守堂-热纳里诺的狱卒有个漂亮的妻子。她去见丈夫的保护人,说她丈夫早就要求修理监狱围墙。这件事人所共知,无可置疑。
“这样哩,”漂亮女人补充说“从这件人所共知的事上,大人可赏给我们赚一千杜卡托外块的机会。这笔钱可以让我们永远过上好日子。拉斯-弗洛尔家的公子热纳里诺,只因为被怀疑进了修道院,就被关进监狱。大人您也知道,那不勒斯的王公贵胄,都在那里面找了情妇,更该怀疑。这位少爷的朋友给我丈夫一千杜卡托,要他放少爷逃走。我丈夫为此会坐半个月或一个月牢。我们求您保护他,别把他免职,让他在牢里待一阵出来能继续干这差使。”
保护人觉得这种格外开恩的办法很简单,便同意了。
朋友们给予年轻囚犯的帮助不止这一桩。他们在圣-佩蒂托修道院都有亲戚,他们加强了对她们的关心。结果,对斯科拉蒂卡修女的情况,堂-热纳里诺了解得一清二楚。
在一个风狂雨暴的夜晚,将近凌晨一点钟的时候,靠着朋友们的帮助,热纳里诺大摇大摆地从监狱大门走了出来。狱卒已把监狱的平台推倒。他制造了假像,好像囚犯是从那里逃走的。
有个西班牙逃兵,性情刚勇,最喜欢在那不勒斯帮年轻人干危险差事。堂-热纳里诺在他的帮助下,借着风声,利用贝波(在这种危险处境里,他对他的友谊始终不渝)提供的方便,终于进入了修道院的花园。尽管风狂雨暴,那几条狗还是嗅出了他,立即朝他扑过来。它们勇猛壮实,热纳里诺要是单身一人,也许就给它们吓住了。不过他们是两个人。他和西班牙逃兵背靠背作战,终于杀死两条,杀伤一条。
伤狗的叫声引来了一名守夜人。堂-热纳里诺给他钱,又把道理说给他听,都是徒然。这位守夜人是个虔诚的信士,对地狱极为恐惧,但是不怕死。他与堂-热纳里诺交手时负了伤,被绑在一株粗大的橄榄树上,嘴里塞了一条手帕。
两场打斗费去了很长时间。暴风雨似乎稍稍小了一点。可是最困难的事还在后头,必须进入禁闭室。
两名杂务修女每二十四小时给斯科拉蒂卡修女送一次面包和水。那一夜,她们给雷雨吓怕了,把包了铁的大门都插上了闩子。热纳里诺拿撬钩和假钥匙都没能打开它们。西班牙逃兵会爬墙,他帮助热纳里诺爬到一栋小屋顶上。屋下面就是在阿雷纳拉山岩中间开凿出来充作禁闭室的井坑。
两个杂务修女看见从上面跳下两个遍身泥水的男人,更是惊恐万分。两个男人朝她们冲过去,堵住她们的嘴,把她们捆了起来。
下一步该闯禁闭室了。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热纳里诺从杂务修女身上搜出了一大串钥匙,可是有许多井坑,都装着一样的翻板门,杂务修女又拒绝告诉他们斯科拉蒂卡修女关在哪扇门里。西班牙逃兵抽出匕首要刺,以便逼她们开口。可是热纳里诺知道斯科拉蒂卡性格极为善良,担心这种暴力行为会惹她生气。西班牙人三番五次地说:“大人,我们这是耽误时间,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动刀子。”热纳里诺没有听他的,坚持把一张张门打开呼唤。
终于,三刻多钟以后,传来了一声轻微的回答。堂-热纳里诺立即快步冲下一道旋梯。旋梯是在软性岩石上开凿出来的,有八十级之多,经过长期磨损,几乎变成了一条笔陡的小路,滑溜溜的,十分难走。
自从与热纳里诺对质后,斯科拉蒂卡修女就关在这里,已有三十七天没见过光明。她看到西班牙人提着的小灯,立即感到眼花缭乱,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当她终于认出浑身泥污和血迹的堂-热纳里诺时,一下扑在他怀里,晕了过去。堂-热纳里诺悲喜交集,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不能耽搁,快步。”西班牙人比他老练,大声提醒道。他们两人抬起昏迷不醒的斯科拉蒂卡修女,艰难地攀登起那道又残又破的石梯。到了杂务修女住的房间后,西班牙人想了个好主意,找了一件灰布大披风,把刚刚苏醒的斯科拉蒂卡修女裹了起来。
大门朝着花园。他们打开门闩。西班牙人手持长剑,冲在前面。热纳里诺背着斯科拉蒂卡,紧随其后。但他们听见花园里人声嘈杂,不觉心头一凛:是一些士兵。
刚才,西班牙人本想一刀干掉那个守夜人了事,但被热纳里诺制止了。
“可是,大人,我们侵入了内院,犯了渎圣罪,杀不杀他,都会判死刑。这家伙会让咱们坏事的。不如杀了算了。”
这些话没有说动热纳里诺。那家伙是在匆忙间捆住的,不久就挣脱了绳索,跑去叫醒了其他守卫人员,又去托莱德街警卫队叫来了士兵。
“要从这里脱身,尤其是把小姐送出去,可不是件容易事!”西班牙人叫道“我原来就说中了,要三个人一起干才行。”
听到话音,两个士兵走到他们面前。西班牙人用剑挑倒一个。另一个想举枪射击,却被一棵灌木绊了一下,西班牙人趁机也把他砍倒了。只是这家伙没有立即死,还叫了几声。
热纳里诺背着斯科拉蒂卡朝门口走去。西班牙人担任护卫。热纳里诺开始跑起来。西班牙人挥舞长剑,击退几个冲得太近的士兵。
幸好雷雨又开始了。倾盆大雨给他们冲出重围提供了方便。只是有一个士兵被西班牙人刺伤,慌忙开了一枪。子弹擦伤了热纳里诺的左臂。听到枪声,又有八九个士兵从花园深处跑来。
说实在的,热纳里诺在撤退中表现勇敢,不过那个西班牙人更显示了他的军事才能。
“我们的对手至少有二十个。只要走错一步,我们就完了。小姐会被当作我们的同谋而被毒杀。她不可能证明她没有与大人串通。这种事我见得多了。得赶快把她藏到树丛里,让她躺在地下。我们给她盖上披风。至于我们,先去碰一碰那些士兵,把他们引到花园那一边。我们要尽可能让他们相信,我们越墙逃了。然后我们再回到这里,努力把小姐救出去。”
“我不愿与你分开。”斯科拉蒂卡向热纳里诺说“我不怕,与你死在一起,我觉得十分幸福。”
这是她的头几句话。
“我可以行走。”她又补充说。
离她不远的地方,传来了一声枪响,把她的话打断了。好在无人受伤。热纳里诺又把斯科拉蒂卡抱在怀里。她身体瘦小,抱着并不吃力。这时亮起一道闪电,他看清了左边有十几个士兵,于是拔腿就朝右边跑。幸亏他反应敏捷,才逃脱大难,因为几乎在同一时刻,十二发子弹穿过了一株小橄榄树
“留下修女吧,”贝波向他喊道“不然我们两人完了。”(本段是根据一个提纲间断补充的——原注)
热纳里诺把斯科拉蒂卡留在一处茂密的灌木丛里。她仍然昏迷未醒。士兵们都去追热纳里诺了,贝波便趁机背弃罗莎琳德,一直跑到街上,弄来水浇在她脸上,然后关上花园门,去睡觉了。这时大约是凌晨一点。将近三点钟时,一股凉意使罗莎琳德苏醒过来。她走到了沃梅罗平原。因为天要亮了,她便躲到一个农民家里,要求借套服装换一换。“我要再被抓回去,就难免一死了。”她对农民说。农民听说过禁闭室的残酷,怜悯之情油然而生,便把妻子的衣服拿给她穿。不过他是瓦加-代尔-帕多公爵的佃农。
晚上,主人回到城堡,佃农便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向他报告。
公爵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他来到田庄,吩咐对逃出来的修女采取严厉措施。可是,当他认出罗莎琳德时,不觉大吃一惊。
(原注:从本段开始,我们原文照录了作者1842年3月19日口授的一个简略的提纲。)
瓦加公爵认为不幸的罗莎琳德失踪了。他四处奔走寻找,都没有打听到她的下落,因为他不知道她已改名为苏奥拉-斯科拉蒂卡。
他的本名瞻礼日到了。那一天,他大开府门,接待所有熟识的官员。这些身着戎装的军官看见一个女人,一个杂务修女模样的人来到候见室,都感到十分惊奇。她在身上裹了一条长长的黑纱,显然是为了不让人根据衣着认出她的身份,这样一来,她就像一个苦修赎罪的平民寡妇。
公爵的仆人准备把她赶出去。她往下一跪,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长长的念珠,念念有辞地祈祷起来。她就用这样的姿态等候公爵出来。不久,公爵的首席内侍过来搀她起来。这时她先不作声,把一枚极为精美的钻戒拿给他看,然后说:“我以圣母的名字起誓,我决不向公爵阁下祈求任何施舍。看到这枚戒指,公爵大人就知道我是以谁的名义来这里的了。”
这些话使得公爵极为好奇。他匆匆忙忙结束了与两三位头等贵宾的谈话,把他们打发走。然后,他以地道西班牙式的高雅的礼貌,请求那些军官允许他先接见一个完全陌生的修女。
杂务修女一进公爵的工作室,看到房里只有她与公爵两人,便跪倒在地。
“斯科拉蒂卡修女不幸之至。似乎整个世界都要与她为敌。
“她让我把这枚精美戒指交给大人您。她说您知道在她变得不幸之前送她戒指的人。靠这个人的帮助,您可以获准派遣某个心腹去探望斯科拉蒂卡修女。不过,她关在死牢里,要去看她须得到大主教的特别批准。”
公爵认出了钻戒。虽然年老了,他仍然激动万分,好不容易才吐出几个字来:
“你说,你说,罗莎琳德关在哪家修道院?”
“圣-佩蒂托。”
“派你来的那个人的吩咐,我一定照办不误。”
“我的使命只要引起了上面的怀疑,我就完了。”
公爵迅速扫视了一下书案,拿起一帧钻石镶边的国王画像,说:
“这幅神圣的画像,你永远随身带着,就有权在任何时候晋见陛下。这一袋钱,你交给被你称作苏奥拉-斯科拉蒂卡的人。这一袋小点的是给你的,不管出现什么情况,你都会得到我的保护。”
好心的修女接过钱袋,倒在一张桌子上数起金币的数目来。
“尽快回到罗莎琳德身边去。别数了。甚至我都要考虑把你藏起来。我的内侍会领你从花园里的一张门出去,坐上我的马车,到城市的另一端。你小心隐藏好。明天中午十二点到两点钟,你要想尽一切办法到我的阿莱纳拉花园来。那里的人都是西班牙人,靠得住。”
公爵再度出现在军官们面前,向他们表示歉意,但他那惨白的脸色早把歉意表示了出来。
“先生们,有一件紧急事情,使我不得不立即出门。我只能明早起点再接待诸位,并感谢诸位的光临。”
瓦加公爵立即来到王后的宫殿。王后一见到她从前赐给罗莎琳德的戒指,眼泪就不住往下掉。王后一起与瓦加公爵去见国王。他看到公爵神色不安,很是关心。到底他是个英明的君主,最先提出了理智的意见:
“千万不要引起大主教怀疑。即使杂务修女不用我的画像做护身符,躲过了大主教的密探,也要注意这一点。现在我明白了两星期前大主教去他在xxx地方‘茅屋’的用意。”
“如果陛下许可,我将派人封锁港口,禁止所有去xxx地方的船只出港。登船的人将被带到俄福城堡,他们在那里会受到很好的对待。”
“去吧。安排好了再来报告。”国王对他说“塔律西(堂-卡洛斯的首相)不喜欢这类特殊措施,因为它们容易招来议论。不过我不会跟他说的。他对大主教已经够恨的了。”
瓦加公爵向副官下达了命令,然后又回到国王身边。王后刚才昏了过去。国王正在照料她。王后有副慈悲心肠,她想,假若杂务修女进公爵府时被人发现,那么罗莎琳德就会被人毒死。公爵好言相慰,终于使王后完全放心。
“幸好大主教不在那不勒斯,目前刮的是东南方向的热风,坐船去xxx地方,至少要两个钟头。大主教不在那不勒斯时,由议事司铎锡博代行大主教职务。那是个严厉得冷酷无情的人。不过,没有上司明确的命令,他是不敢擅自处决人的。”
“我要打乱大主教的部署。”国王说“我把锡博司铎召到宫里,把他一直留到晚上。这家伙的侄子杀死了一个农民。星期天晋见我的时候,他恳求我开恩赦免他侄儿。”
国王走进理政厅,准备签发命令。
“公爵,你有把握救出罗莎琳德吗?”王后问道。
“与大主教这个家伙打交道,我还真没有把握。”
“塔律西推荐他去当红衣主教,把他从我们身边赶走,还真做对了。”
“对的。”公爵说“本来想让他去罗马当驻教廷的使节,把他从这里赶走。不过这家伙到了那边,搞起阴谋来比在这里更坏。”
这番简短的谈话之后,国王回来了。三人又商量了一阵。最后,公爵得到许可,立即去圣-佩蒂托修道院,以王后的名义,了解比西亚诺亲王家据说已死的罗莎琳德的情况。去修道院以前,公爵去会见了堂娜-费迪南达。这样一来人家就会以为他是从她那儿获悉罗莎琳德遇到了危险。瓦加公爵心急如焚,在比西亚诺亲王家待了不久就告辞了。
公爵来到圣-佩蒂托修道院。从站在外门口的杂务修女开始,他发现这里人人神情怪异,心事重重。他是奉王后之命来的,有权立即见到安琪拉-德-卡斯特罗-皮亚诺修道院长。然而,人家却让他等了要命的二十分钟。在大厅下面,可以见到一道旋梯的出口。旋梯似乎通到很深的地下。公爵认为他可能永远见不到美丽的罗莎琳德了。
院长终于露面了,显得神慌意乱。公爵灵机一动,改变了话题:
“比西亚诺亲王昨晚中风,情况危险。临死前他一定要见到女儿罗莎琳德。他让人请求陛下下令把罗莎琳德小姐接出修道院。国王尊重这家贵族修道院的特权,特派一名大员,也就是本人,国王的侍从长前来传达命令。”
一听此话,院长赶忙跪倒在公爵脚下。
“我将向陛下本人报告我无法服从王命的原因。公爵先生,我尊重您本人和您的尊严,我在您面前的姿势就是明证。”
“她死了!”公爵吼道“可是我以圣热纳洛的名义起誓,我非要见到她不可!”
公爵怒不可遏,嚯地一下抽出剑来。他推开门,唤来守在院长的一间头等客厅里的副官,对他说:
“抽出你的剑吧,阿特利公爵!叫我的两个传令兵过来。这里有一桩生死攸关的大事要办。国王要我找到年轻的罗莎琳德公主。”
安琪拉院长站起来,想溜走。
“别走,院长。”公爵喝道“你将作为囚犯,关进圣-艾姆城堡。到那时你才能离开我。我们就在这里讲好。”
公爵惶惶不安,试图为自己侵犯修道院内院寻找理由。他寻思:“这家修道院这么大,要是院长不肯带路,两个龙骑兵的长剑又吓不倒她,那我岂不像个迷路人,四处瞎撞。”
公爵紧握住院长的手腕,留心她耍什么花招。院长领公爵来到一道宽大的楼梯前。楼梯通到一间一半在地下的大厅。公爵看到事情有可能成功,而且除了阿特利公爵与两名龙骑兵(他们的马靴踏得楼梯嘎嘎直响)外,没有别的见证人,认为可以对院长来一番威胁。最后他来到上文所说的大厅。里面光线黯淡,只在祭坛上插了四支蜡烛作为照明。两个还算年轻的修女躺在地上,像是中了毒,全身痉挛,行将死去。还有三个修女,跪在二十几步远的地方,正在作忏悔。议事司铎锡博坐在祭坛前一张圈椅上,脸色苍白毫无表情。他后面站着两个高大的小伙子。都低着头,尽量不看倒在祭坛前的两名修女。那两人穿的深绿色丝袍随着身体的痉挛而颤动。公爵迅速扫视了一遍这个可怕的场面,看清了场上的所有人物。当他注意到罗莎琳德坐在离三个作忏悔的修女几步远的一个草垫上时,突然喜出望外,也顾不上什么礼仪,就朝她跑过去,用表示亲近的称呼“你”来问她:
“你服了毒药?”
“没有。我不会服的。”她回答,颇为冷静“我不愿效法这些冒失的姑娘。”
“小姐,你得救了,我带你去见王后。”
“公爵阁下,我想您不会忘记大主教法庭的权利。”议事司铎锡博坐在圈椅上说。
公爵明白该和谁打交道,便走到祭坛前跪下,对锡博说:
“代理主教议事司铎大人,根据最近的政教和解协议,这类判决只有国王签了字才能执行。”
锡博立即尖刻地反驳道:
“公爵阁下出言武断了一点:在场的罪犯都经过合法审判,她们自己也承认犯了读圣罪。但教会并没有对她们处以任何刑罚。根据您对我说的话以及我现在看到的景像,我猜想这两个不幸的女人是服了毒药。”
锡博教士的话,瓦加公爵只听清了一半,因为阿特利公爵的嗓子盖住了他的声音。阿特利公爵跪在两个垂死的修女身边。她们在石板地上抽搐,剧烈的痛苦似乎使她们完全意识不到自己的举动。其中一个大约三十岁,生得天姿国色,好像进入谵妄状态,把自己的袍子撕到胸口,大叫道:
“救我呀!救我呀!救一救我这个高贵的姑娘!”
公爵站起来,他在王后客厅里的那副高雅派头又显了出来。
“小姐,你的健康没受一点损害吗?”
“我没有服毒,公爵大人,”罗莎琳德回答说“但这并不妨碍我感觉到,是您救了我的性命。”
“我没有任何功劳。”公爵说“国王从忠实的臣民那里得到消息后,派人把我召来,告诉我有人在这家修道院谋反。我们要制止谋反者的行动。现在,”他望了罗莎琳德一眼,补充说“我该听您吩咐了。小姐,您是否愿意随我去向王后谢恩?”罗莎琳德站起身,挽住公爵的手臂,朝楼梯走去。走到门口,瓦加公爵对阿特利公爵说:
“我命你把锡博大人和在场的那两位先生关起来,每人一个房间。同样,安琪拉院长也要关起来。你还要下去,把牢房打开,释放所有的女犯人。我是转达陛下的命令,谁敢违抗,就把他关进单人牢房。陛下希望把要求朝见他的人都送进宫里。你别耽搁时间,快把这里的几个人关押起来。我马上给你派几名医生和一营近卫军来。”
说完,他又向阿特利公爵示意还有话要讲。走到楼梯口,他说:
“亲爱的公爵,你也明白,不能让锡博和院长统一口径。过五分钟,一营近卫军将开到这里,由你指挥。在通往大街或花园的门口安排一个哨兵。要出去的放行,要进来的不准。你派人搜索花园,把所有参与谋反的人,包括花匠在内,都分开关押。好好照料那两个中毒的姑娘。”
(原注:从此句开始的部分又是一个提纲,口授于1842年3月21日。)
挑起嫉妒心,使堂-热纳里诺终于开枪自杀。
阿卡维瓦大主教答应比西亚诺亲王的指导神甫,只要他使堂娜-费尔南达王妃相信堂-热纳里诺钟情于罗莎琳德,就让他晋升为大教堂的议事司铎。大主教通过这一办法,使头脑简单的堂-热纳里诺痛苦不安。
使用某些语句,如:他戴假发,吸烟,等来改变愚蠢的赞赏风格。
采纳一些主意,如:在那不勒斯,经常看到一些秀美的眼睛,可是它们像荷马笔下朱诺的眼睛,没有任何表情。剔除远离人心的磅礴气势(有一字无法辨认),人心具有谦虚、自然、敏感和德国式的淳朴。
王后说:
“我劝你尽早结婚。你有了丈夫,我就让你成为宫中的贵妇。你一旦从属于我,教士就不敢迫害你了。想到这件事,你会有不少苦恼的。我也不想为瓦加说情,以某种方式去劝你和他结婚。但是你如果这样做了,我和国王将很高兴。”
瓦加派比通托部一个营去把守圣-佩蒂托贵族修道院的大门。国王甚为生气。
“目的都达到了,何必要引起公众议论呢?”
“面对这样一个不可一世的教士(他可能里通外国,把敌人引进你的国家),面对罗马教廷,唯一的理由,就是圣-佩蒂托修道院里有人谋反。我看到议事司铎锡博盯着我的探究的目光和冷峻的脸色,我就相信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消除这种怀疑:有人想劫走一位初学修女。比通托部那个营的干预震动了那不勒斯所有人的心灵,当然也包括教士们,它使人们相信事情涉及到一起奥地利人的阴谋。”
“可是,塔律西气坏了。”国王说“上哪儿去找这样一位首相呢?又正直,又勤奋,还拒绝了罗马教廷好几百万呢!您愿意接他的位子吗?”
“我是怎么也不想干实事了。”
瓦加公爵让那位杂务修女改了姓名,隐居在热那亚,过着宽裕的生活。
堂-热纳里诺像卡波勒卡兹地方美丽的波佳一样,变成了虔诚的信士。
罗莎琳德宽怀大度,又回到修道院。她怕热纳里诺沾染罪孽,不肯在婚前顺从他的要求。热纳里诺大失所望,认为她受了圣母的折磨,被不祥的天眼盯住了。
热纳里诺受不了猜疑和嫉妒的折磨,终于自杀了。罗莎琳德差点因此失去了理智。她真以为自己被不祥的天眼盯住了。有一个宗教狂企图用匕首刺杀她。
瓦加公爵六十九岁时,罗莎琳德嫁给他,条件是她每年去热纳里诺自杀的修道院住三个月。
结婚前夕,她心灰意冷,痛哭一场。“假如热纳里诺从天上看见我,他会怎么想呢?”
(李熊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