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神齐声大喝。 三百位下神联袂出手,或左或右,或上或下,将师巫洛的去路退路,避让之路全都阻住。 如果师巫洛没有抽刀斩门阙,祂们中间或许一部分会选择袖手。作为受选而升灵出人间的神,祂们在天外天的地位不算高,不必为天外天死战。甚至还有一部分下神存了,若师巫洛愿意,可与他联手的心思。但师巫洛的一刀,不仅断了自己的退路,也断了祂们的退路。 他恨意太深,深到要与所有天神不死不休。 双方只剩你死我活。 兵杀已至身后,师巫洛却对一切围攻置之不理,手中绯刀刀身垂直向下。 劈斩! 一线亮红自上而下,垂直贯穿整座门阙,巉岩壁立的廊庑当中断裂,两侧高崇的阙楼轰然砸落,扬起一片云与烟。 与此同时,三百下神的联袂进攻已到身前。最近的一名下神手中的翻天印已经砸向师巫洛的左肩。绯刀刀势向下,已经来不及改刀变向。 铛 翻天印砸进云海。 绯刀插进汉白玉天阶,关键时刻师巫洛没有变刀,而是直接松手,以肩撞向左侧的下神。由空桑百氏升天而来的下神有神位而无神躯,被他撞着向后倒飞,与他一起砸进一座盘绕腾蛇的神宫里。 柱倒墙塌,烟尘中走出一道清瘦的黑衣身影。 腾蛇在地面游走,借助废石尘埃与云雾的遮掩,闪电般游进师巫洛身边,然后猛然射出,绞向师巫洛。 师巫洛脚步不停,一掌拍出,落向狰狞蛇首。 蛇首炸开!蛇脊炸开!蛇鳞炸开! 神宫崩塌! 师巫洛穿过血雾,迎向调转势头的密集攻击,不仅仅是三百名下神,越来越多的下神从自己所在的天阶上起身,森然杀下。攻击铺天盖地,而师巫洛两手空空,他的绯刀插在第一座门阙的废墟里。 不躲不避。 师巫洛的眼眸印出神兵天器的轨迹。 原本银灰的眸色在某一刻不易察觉地染上漆黑。万兵齐下的势头突然停滞了一刹。就在短短一刹间,师巫洛已经沾血的右手抬起,凌空虚握,仿佛同时握住无数柄刀。 他也的的确确握住了无数柄刀。 所有以刀为武器的下神同时失去了对自己本命神兵的掌控!春秋刀、太平刀、金雀刀、定我刀、常青刀所有刀同时发出朝圣般的嗡鸣,同时挣脱原先的主人,同时调转刃口,撞向原先的同伴。 刀流徜徉,粼粼如群鱼。 各式各样的神兵天器被滚滚刀流撞开,纷纷扬扬射向四面八方。本命神兵被夺的下神同时踉跄后退,仅剩其他不是用刀的下神奋力掌控自己的神兵,试图将洪流中挣脱出来。刀流分成两道,左右盘旋一圈,将围困师巫洛的下神撞开后,汇聚在一起。 又是一声刀鸣。 鸣声清脆。 插在废墟中的绯刀长鸣而起,刀流汇聚在一起,以绯刀为刀尖,汇聚成一柄前所未有的凶戾之刀,直指天梯。师巫洛黑衣飘摇,凶戾之刀出鞘,刀光披靡,势如破竹第二座门阙破碎,第三座门阙破碎,第四座,第五座第六!第七座! 刀流中,除去绯刀外,一柄柄神刀不断破碎,至到第七座天阶门阙时,仅余十六余柄。 第八座。 又十柄神刀炸碎。 第九座。 最后六柄神刀炸碎。 绯刀去势不减。 第十座! 阙楼坍塌,师巫洛落下,一伸手,重新握住绯刀。有沥沥鲜血从他的衣摆滴落,小部分是他自己的,大部分不是他的。猩红的血在三千级天阶上缓缓流淌,一具又一具下神的尸体倒在血泊之中。 三千下神,无一逃脱。 一刀登上三千重阶。 如果有经历过烛南浩劫的人目睹这一刀,一定会下意识地想起仇薄灯曾经以念御气的那一剑。尽管师巫洛用的刀,仇薄灯用的是剑,但两者有着某种本质上的相似之处可这才是最初的模样。 所有的一切都是他教的,唯一一件自己学会的事。 是爱他。 第112章我求之不得。 那柄刀! 红袍上神失声道。 云腾雾卷,自高俯瞰,师巫洛身影相比动辄高达百丈的天神来说,相当渺小,可他在不断向上。一点清瘦的黑衣走过,巨灵般的天神在他背后颓然倒下。鲜血从神雄伟的尸骸中流出,淌过巍峨的台阶,淌成一条暗红的地毯。 天阶尽头审视这场厮杀的上神不在意接连不断死亡的下神。 相对于真正源于云中时期的古神来说,所有由空桑选拔而来的下神,不过是天外天最底层的仆役。仆役死再多也无所谓,宛如两军对垒的马前卒车前兵,是舍弃再多也不值得可惜的牺牲品。 可祂们不能不在意那柄刀。 那柄弧线妖冶的绯刀。 它竟然能够击碎天阶的门阙,竟然能让祂们感受了一丝极为熟悉的气息。 神君还真舍得把好东西留给他。 稍许,有天神冷笑。 说话的天神生有四面四臂,每一张脸都只有一只狭长的竖眼,分别观东西南北四方,此刻靛青色的眼瞳带着掩盖不住的嫉恨。 太古时代,神君命天神持巨锤以蕴含精金和玉石的息壤捶打出如今十二洲洲陆的基石,后来又有自最深的岩浆中取出的原铜铸成十二口重鼎,埋进十二洲的土地,奠定山川河流的形势。 原铜铸十二鼎后,还余下一份。 天外天的古神都猜测,那最后一份原铜应该是随着神君被放逐出云中,流落到人间的某地。可无论奉天外天之命的空桑怎么寻找,始终找不到那一份原铜的踪迹。可那是最古老最神圣的铜,凡人也好,大妖也好,绝无炼化它的可能。 哪怕是天外天,真找到那一份原铜,也需要由众多上神合力,又或者由五方上帝中的任何一位出手。 无怪乎空桑找不到最后一份原铜的踪迹,原来它的确被神君留给了人间。 四面上神的目光难掩灼热,见师巫洛又登上三千重天阶,便猛然起身,自云端落下:我来教训教训这不知天外有天的家伙。 邬丙这个蠢货。 红袍上神冷眼旁观祂纵身跃下,去拦截师巫洛,不由暗中冷笑一声。 祂也不想想,察觉那把绯刀古怪之处的上神如此之多,为什么其他上神谁也没有动手?显然,转念间,大家就已经都想明白了为什么师巫洛登天阶后,古帝们始终没有动静。最后一份原铜何其珍贵,若师巫洛不出人间,有昔年神君留下的封界保护,谁也发现不了绯刀的古怪。 可他偏偏离开人间了。 师巫洛是天道不假。 若天外天还是云中城,少不得也要受他桎梏。可不周断绝后,天外天脱离人间数万载,又积年累月夺取人间气机,早已凌驾于人间之上。师巫洛身为一点人间冥灵,此时来天外天,反过来要受天外天压制。 两者好比夔龙与腾蛇,夔龙虽然尊贵,可早已经被腾蛇扼住命脉。是以腾蛇篡龙。 更何况他狂妄到想要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天外天,九万天神,三千门阙。 根本就是在自寻死路! 一个注定的死人没有什么值得在意的,真正令赤帝祂们迟迟不出手的,是那一柄原铜铸造出来的绯刀。 绯刀只有一柄,原铜只有一份。 可除去坠荒的白帝,不知所踪的青帝外,尚有三位古帝位于天外天。 三位古帝谁先出手,就会成为另外两位帝君的靶子。彼此实力伯仲之间,因此僵持不下,各自等待时机或许在更早之前,凌驾于五方帝之上的神君还能令祂们低头,可神君早已被放逐,后来两度陨落,如今命如微火。 云海向左右排开。 仿佛陨石从天而降,数万石的重甲砸落,甲胄衔接处的锁链燃烧着青色的火焰,火焰令周围沉厚的云海腾卷成茫茫的蒸汽,战靴所立之处,汉白玉石阶上留下了巨大的凹陷。邬丙站在比师巫洛高百重的天阶处。 师巫洛没有停下脚步。 绯刀翻滚,在割开一名下神的咽喉后,抽出斜刺,将另一名试图从左侧方偷袭他的下神挑起到空中。 红线一掠,两具尸体沉重砸落。 黑衣衣袂擦血而过,向上,转瞬又十重。 邬丙居高临下,俯瞰逼近的年轻男子,见他连止步的意思都没有,便冷哼一声,生于正前面的手臂提起一面足有百丈高的盾斧,重重落下。 轰隆巨响。 云海被震出一个圆形的空缺,密集的裂纹出现在汉白玉天阶上,盾斧面阔百里,高也百里,如一顿厚厚的铜门,将天阶封死,堵住了师巫洛前进的道路。 师巫洛左手按在刀背,将绯刀平平推出。 青铜碰撞的声音如洪钟大吕。 邬丙站在原地纹丝不动,持盾斧的手臂微沉,重甲如活物般游走,卸去相撞的力道。师巫洛借后退之势扶摇起身,落在第九千重天阶的门阙上。绯刀低垂,一点亮光自贴近刀镡的刃口滑向刀尖。 自不量力!你必死无葬身之地! 邬丙厉声呵斥,生有靛青竖眸的面南之脸忿怒狰狞,张口时,有火焰在咽喉深处滚动,声音粗重如甲,在云海上掀起一重重狂澜。 却另有一道细微的声音传进师巫洛的耳中: 把原铜给我,我保你安然无恙地离开。 回答祂的是夺目刀光。 师巫洛如鹘鸟般从门阙上俯冲而下,左手握刀,刀身横平,刀刃切进雕刻有震蒙巨兽的盾斧。盾斧上的震蒙巨兽陡然睁开狰金的眼,燃起熊熊火焰,獠牙跟着一起张开,要将这个肆无忌惮的疯子撕咬成碎片。 冥顽不化!邬丙暴怒,你以为神君真的是对你好?笑话!你是天道,是冥冥之中的意志,只要掌控住你,他就可以掌控整个世界!你以为他为什么要教给你塑骸化形之法!他是神君,凌驾于他之上的,只有你!你若还是无相冥灵,那就连天外天也奈何不了你!你既然化形,那就要受到躯壳的束缚! 熊熊烈焰到了师巫洛身前,便被他身上锋锐至极的刀气从中间切割开,向左右滚滚流去。 邬丙拔起盾斧,以斧面砸向阔达百丈的石阶地面,要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将师巫洛碾成齑粉。 盾斧横砸的瞬间,师巫洛抽刀,再次后退,凌厉的风掠过他的脸庞,吹动垂到到肩膀处的头发。他的脸庞被火光照成火铜的颜色,仿佛回到很久很久以前,与站在冶铜天炉前的神君并肩站在一起。 你想要什么剑? 神君侧首问他。 引来的地炁之风汇聚在炉腹中,将屈茨炭燃成熊熊大火。暖红的光照得神君白衣如灼,眼尾如丹,是天上人间最美丽的那一抹姝色,是他想触摸却无法碰到的。 怎么,会发呆了啊? 新玉初红的指尖不轻不重地叩了叩巫傩面具,像是在责备,语气却又分明带点不易察觉的笑意。 不想用剑。 他沉默了很久,低低回答。 神君似乎有些诧异,问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 他答不出来,觉得自己是不是说错了,却不知为何又不愿意改口。 神君却忽然笑了。 一边笑一边说,那就用刀吧,以后你做第一刀客。 为什么那时候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明明答案那么简单。 天上人间剑术第一,只会是你,只能是你。 可我想要保护你。 要为你披荆斩棘。 绯刀在风中旋转,刀光跳跃闪烁,挑起一枚枚暗红的火,激射向盾斧,发出与微火不相符的巨大声响。给人的感觉,仿佛点点落在盾斧上的不是火星,而是一颗颗从天而降的陨石。邬丙一步一步后退,在一重一重天阶上踩出一个又一个深深的脚印。 祂咆哮如雷: 你竟然愚蠢到这种地步,被他利用也看不出来? 我求之不得。 师巫洛绯刀泼出一片淋漓的火。 求之不得! 晦暗瞢闇里卷起一片暗红的血火。 大荒深处的幽冥之城外,背载枯峰的骨鲸眼窝里流出的血蜿蜒成长河。血河环绕幽冥城一周,依照提前设计好的渠沟经历四个门,汇聚到幽冥城正中间的一座高台之下。高台以骷髅堆砌成,将一缕淡淡的火困在其中。 十万荒使按方位绕高台站立,脚下各自踩着一点暗纹。 如果有天工府的人在这里,就会认出来,他们所踏之阵便是当初天工府叛徒谢远发明的炼神为兵的阵法。由云鲸骸骨围起的幽冥城,就是一座巨大到难以想象的熔炉。也正是因为谢远提出了这个构想,才会从众多步入大荒的邪修里脱颖而出,备受重视。 大荒不是第一次想炼化神君的残魂,但一直以来成效不大,因为残魂总会在即将成功的一刻自行燃尽。 困局许久,还是到三千年,谢远,或者说戏先生入荒,才有了转机。 这么一想,那家伙死得还挺可惜的,早知道就该叮嘱怀宁君在烛南顺手救他一把不过怀宁君隐隐约约一直有些厌恶他,叮嘱也未必有用。 黑影遥遥望向熔炉正中心,飘忽不定。 神君授道,结果到头来要死在蒙他授道的人手里还挺有意思的。可其实也不难想到会有这种结果。也许最初登不周山求得大道的凡人真的都能心怀感激,不忘初心。但一代人死之后呢?十代呢?百代呢? 直接得神君授道的人,只有最初的那一批凡人。等他们死净之后,十二洲的修士一代又一代,习惯了修炼,习惯了掌控力量,而这力量是他们自己每天修炼心法得来的,自然而然会觉得这是他们的强大是他们自己努力所得到了这个时候,还有多少人会感念神君的恩情呢? 哪怕仙门没有隐去神君的过往,结果也不会有太大变化。 贪婪善忘,理所当然。 蠢。 黑影再次做了和先前一般无二的评价。 就是不知道,如果神君能够重回太古,在知道自己赌上一切会输得一败涂地后,还愿不愿意再赌一次? 想了想,黑影忍不住嗤笑。 要是这样都愿意再赌一次,那就真的蠢得蠢得连它也找不出形容了。 幽冥城中一口花纹晦暗的钟被重重敲响,钟声震得蒙住整座城的暗红光雾都隐隐动荡了一下。钟响之后,准备就绪的荒使们引燃手中的符箓,将星星点点的火抛进血河。秽风大气,血河河面卷起百丈高的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