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这头江府,江苒抵抗无力,此番正被押到井边,那水井深不见底,江苒被强行押着,跪在了井边。 井水的水腥味儿铺面迎来,上头倒着一弯惨白的月亮。 江苒眼中此时也不见绝望,而是看向一侧的江云,冷笑道:“江云,我早知你事事都要与我相争,如今倒真真出息了,今夜之事,我来日哪怕成了厉鬼,也必要让你偿还千倍万倍!” 江云捂嘴笑道:“好好,我的好姐姐,此刻你还嘴硬呢?你当我不知道,这些时日你是怎么想我的么?你压根不拿我当妹妹,觉得我卑贱,是也不是?可我如今才是江府唯一的娘子,至于你——你不过是个贱种!” 江苒死死地盯着她,眼里全是不甘。 上天又给她一次机会,可她却依旧折在了江云手里……好在三七此时已然把信送出,万望江锦能好生践行诺言! 她必须为自己争取时间! 江苒再一次乘人不备,用方才悄悄藏起的碎瓷片将几个婆子逼开,自己也退离了井边。 江司马同江云在侧愈发气急败坏,喝道:“抓住她!” 众人再一次蜂拥而上,江苒如今拖着受伤的身子难敌众手,仍然被抓住扭送到井边。 这一次,江云不再同她废话,只是断喝道:“丢下去!” 江苒死死地闭着眼,只觉井水腥味儿扑面而来,她被人押着,死死地摁着头,一寸一寸地靠近那深不见底的水井。 她终于感到一丝绝望。 裴云起同江锦赶到之时,看到的便是如此一幅画面。 满身是血的江苒被一干粗使婆子死死摁着,她身上遍是伤痕,发丝凌乱,面上写满绝望无助,眼见着就要被投入井中。 那一瞬间,裴云起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心悸,甚至没有思考,他就一声断喝,“住手!” 场中的人看着眼前的不速之客,皆是愕然。 江司马很快就认出了来人的身份,他有些惊讶,然而如今这桩家中丑闻,他断不愿叫江锦知晓。 于是江威看着他,沉声道:“大公子来此,有失远迎,只是这乃江某家事,大公子这是何意?” 不等他话说完,裴云起便拔出了佩剑,他将江苒身侧的恶仆驱开,一手提剑,一手将她揽入怀中。剑光雪亮,一如他的眼神,他冷冷地看了江司马一眼,横剑在前,懒得与他赘言。 他带来的侍从几乎在同时,都拔出了刀剑,一时场中冷肃,江府众人皆唯唯不敢出声。 江苒蜷缩着身子,费劲儿地抬起头去看他,他仿佛察觉到她的注视,低头安抚,“……别怕。” 他平素寡言,便是此情此景,也说不出什么安慰之语,只说得出“别怕”二字。 可就算是这样简单的二字,却让硬撑了大半天的江苒眼圈一红,落下泪来。 她自重生后,时时刻刻担惊受怕,生在人世,譬如浮萍,无枝可依。什么都要她自己去争,什么都要她自己去抢,她不过想要好好地活下来,却那么难。 她也不过十几岁的年纪,经历过一次惨痛的死亡,眼见着就要经历第二次,而这些伤痛,甚至是来自于她所信仰依赖的整个江府,她除却害怕,更多的还是绝望。她再是看似坚韧,又怎么会不难过,怎么会不害怕。 哪怕他只是为了践行自己的诺言也好,他终于是站在她这边,替她短暂地挡下那些风雨。这么多年以来,终于也有人会对她说,“别怕”。 她终于再也撑不下去,迷迷糊糊地晕了过去。 裴云起解下了身上的披风,小心翼翼地护好她。 旋即,他略略抬头,面对着江苒多出来的那丁点儿柔情悉数消失不见,他神情堪称冷肃,看向了那头的江锦。 江锦碍于身份不能上前,却看见了江苒满身是伤的模样。 那个他盼了这么多年的妹妹,他曾在想象之中愿意将全世界的美好都捧到她面前的妹妹,如今好不容易被他找到,却是奄奄一息。哪怕他们赶过来再晚那么一会儿,只怕他便要永远失去她了。 饶是人人都说温润美玉般的江大公子,如今也几乎不能按捺自己眼中的瑟瑟杀意。 江司马见变故突生,江家大公子长驱直入,护住了江苒,眼见着甚至与自己有要对上的意思。饶是他再如何圆滑,也不知道怎么将这场面圆过去。 江威直觉不对,对方的行为着实有些暧昧古怪,心中思忖难道江苒当真搭上了相府公子这条路子不成?如今见其面色冷然,上位者更是威压扑面而来,一时全没了方才的气势,甚至不敢开口。 反倒是一边的江云,见江苒被救下,救人的还是那个满定州城的少女的梦中情郎,妒意熊熊烧上眼中,她忍不住尖声开口说:“大公子,那贱人并非我江家的女儿,她卑贱肮脏,还请大公子不要听她蛊惑,脏了自己的手!” 江云想得很简单。 就算她江苒当真搭上了这位贵人,对方也绝不是什么荤素不忌之人,只要她把江苒的低贱身份说出去,对方肯定会像是江司马那样爱惜羽毛,摒弃江苒。 江锦听闻此言,骤然抬眼,目眦欲裂。 他们相府企盼了十多年的掌上明珠,本该处处尊荣,养尊处优,便是落在他江威府上,也该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气,焉知这人竟将珍珠作鱼目,让她如今竟过着这样风刀霜剑的日子! 江锦冷笑了一声。 江大公子当年是真真正正的舌灿莲花,如今便是怒极,骂人也十分有水平,“不三不四之人,说些不伦不类之语。江苒自然不是你们这种寡廉耻鲜之家能养出来的人物,要论卑贱,你们全家都死绝了,也抵不上她一根手指磕破了皮;要论肮脏,你们蓄意往她身上泼脏水,才真真正正的肮脏泥泞!” 他说着,给身边侍卫丢了个眼色,侍卫便忽地上前,江云猝不及防地被他猛地扼住咽喉,她无力地在地上乱蹬挣扎,却不抵对方力道,只能被他往井边拖去。 裴云起看了一眼,旋即示意另外的暗卫上前帮忙。 几名暗卫押着江云跪在井边,几乎将她整个上半身都按进井口,只消一松手,她便会被沉入井中。 殷氏此时终于明白,来人定是与江苒关系匪浅,而他们的身份,便是如今要杀了江云,江威只怕也不敢吭声。她慌乱地道:“你们干什么!” 她连忙想要过去救下女儿,却被另外的人拦住。 江锦往裴云起那边看了一眼,只见妹妹如今被他裹着搂在怀中,瞧着面色苍白又柔弱。他拂了拂衣袖上不存在的尘土,在这一瞬间,重新与恢复成了往日的温然模样,可眼中杀意未减,他勾了勾嘴角,道:“麻烦江司马听好了,这些话,我只说一遍。” “十四年前,身怀六甲的宰相夫人同当年的太子妃,如今的皇后在避难途中,遭遇到了叛军,宰相夫人产下一名女婴,为了保住剩下数千人的性命,不得不忍痛将那女婴舍弃。江相与她的定情信物乃是一对银簪,江夫人将其中一股留在女婴襁褓之中,便是此簪。” 他将那枚银簪高高举起,在火光之下,叫众人看得一清二楚。 江威一时眼神犹疑,他看了看被押着跪在井边的江云,又看了看满脸苍白的殷氏,最后再看向了护着江苒的裴云起,面上出现了惊惧之色,遂没有吭声。 殷氏心知事情马上就要败露,她徒劳地想要挣扎,便忽地打断对方说话,“你胡说!这小贱人分明是李氏同奸夫所生!” 不等她说完,一侧裴云起脸色愈冷,不必吩咐,暗卫便明白他的意思,上前将殷氏押住,以江云同样的姿势按到了井边。 江司马见妻女皆遭扣押,面色几番变换,刚要开口,便接到了裴云起的冷眼。 裴云起道:“你们最好先听完。” 江锦勾了勾唇,亦是颇有些玩味地笑了笑,只道:“相府唯一的嫡女,名号可不是什么低贱之人都能喊的,江司马如果还要命的话,还是乖乖听我把话说完比较好,你觉得呢?” 第25章 场中一时万籁俱寂。 裴云起看了看那头江锦满脸抑制不住的杀意腾腾,面上神情淡淡。 他对于痛打落水狗的戏码并没有什么兴趣,低头瞧了瞧,见江苒如今乖乖待在自己怀中,双目紧闭,透着一股失血过多的病态苍白。 如此情态,同先前那个鲜妍明媚的江四娘,仿佛判若两人。 他眉头紧锁,旋即见外头暗卫叫来的大夫已然到了,便对江锦微微颔首示意,然后就抱着江苒离开了此处。她伤势颇重,失血过多,再不医治,恐有性命之虞。 江锦目送他将江苒带走,才收回视线,他垂下了眼睛。 妹妹今日在这府中所遭受的所有委屈与苦难,这家人定要千倍万倍来偿还。 这时,江锦手下之人将被关在柴房的赵乳娘带了过来。 赵乳娘惶惶许久,如今见了场中情景,知道殷氏、江云算计败露,她老泪纵横,用力地磕着头,终于说出了实情。 当年在逃难途中,李氏所生的孩子发起高热,没两日便挺不过去了。就在此时,护送她们的卫队遇上了一小股叛军,卫队与叛军殊死搏斗后,意外地发现对面还劫持了一个刚出生的女婴。 李氏初为人母便遭丧女之痛,那女婴奄奄一息,她心生恻隐,便将其收留下,日日衣不解带地照料哺育,竟是生生地将那孩子从鬼门关拉了回来。然而当年乱世,流离颠沛之人不知凡几,李氏托人寻觅了几日后,不见有人前来认亲,她又担忧还有旁的叛军再找上门来,之后便将那女婴身份掩盖起来,对外只说这便是自己所生的孩子。 然而李氏此番乃是前往定州投奔江威,她心知丈夫性子狭隘偏激,只怕不会接受这个孩子,为了让那孩子过上好日子,她便将生女之死秘而不宣,不管对谁,都一口咬定这孩子乃是自己所生,她又将银簪收藏妥帖,希望有朝一日,这孩子若有缘分,还能够找到她的亲生父母。 她将女婴视为己出,知道江家宗族规矩严苛,更不愿意叫她受到半点儿委屈,为此,她几乎遣散了身边所有当年的知情者。她在病床前曾拉着赵乳娘的手,要她发誓,等江苒长大她便拿着自己提前备下的银子离去,从此不得将此事再与任何人提起。 她那会儿只道:“那家人过了这么多年不曾找回来,许是不在了,说了也是徒劳。苒苒同她爹本来瞧着就不甚对付,若是知道了此事,只怕心里愈发要有隔阂,你只等她再长大一些,便回乡去享天伦之乐,此事便叫它深埋地下,不许再提。” 这么多年,赵乳娘一直不敢再出现在江府中,便连江苒来问,她也死死地捂着这个秘密。 却未曾料到,殷氏对江苒的举措起疑,一等赵乳娘离开后,便遣人不分昼夜地追上赵乳娘,将她抓回拷问,甚至以其孙儿性命前途要挟。等从赵乳娘处问出实情后,殷氏、江云又在刻意曲解此事,为了一己私利,污蔑当年李氏与人苟且,将江苒污为通奸所生,将那银簪说是通奸信物。 赵乳娘说罢,便满脸是泪,对着呆若木鸡的江司马连连磕头,“老爷,夫人没有对不起您啊!那殷氏蛇蝎心肠,想要置四娘子于死地,以我孙儿性命要挟,我……” 江锦未等她说完这些辩解之语,便颇有些玩味地看向了江司马。 江司马脸色灰败,摇摇欲坠。 他平素最是爱体面的一个人,如今整个人都冒着冷汗,仿佛从水里头捞上来一般。 他终于明白过来。 而今他弃若敝履的江苒,是相府真正的掌上明珠,他遭殷氏母女蒙蔽算计,竟是险些酿成大错,错将江苒认作奸生子,甚至想要将其杀害! 那可是江相寻觅多年的女儿!江相执掌大权,得天子青睐,连如今的太子都要尊他一句老师,听闻他膝下无女,连一个抱养来的表姑娘都有堪比皇女的体面! 更遑论他的生女,那简直该是天底下顶顶高贵的女子!他原本若能好好相待,未必不是一个晋升的良机!而今机会没了,甚至险些要被那蠢货母女害死,给自己惹上了□□烦! 他再也忍不住,跪倒在地,一时恨极怕极,竟是说不出话来。 江锦将他的后悔看在眼中,他微微一笑,冲暗卫们摆了摆手,示意他们放了殷氏同江云。 他只道:“事情真相,我已同江大人说明,此事相爷与夫人不日便会收到消息,江大人倒不必急着悔恨,你哭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说罢,他便带着众人大摇大摆地离开了江府。 殷氏、江云二人劫后余生,犹有余悸,江云软软跪倒在地,怔怔地自言自语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这一定是假的!她怎么会是江相的女儿,这一定是假的!” 殷氏亦是不可置信,她跪下拉住江威的衣角,嗫嚅着想要解释什么,江威却一巴掌照着她的脸打过去,将她猛地扇倒在地。 旋即他又蹲下身来,连连扇了数个巴掌,直将她口鼻都扇出鲜血,他恨恨地道:“我怎么把你这个蠢货给纳进了门!你简直又蠢又毒,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蠢货,贱人!” 江云哭着来拉他衣角,妄图从他手中救下殷氏,“爹爹,爹爹别打了,你别打了!” 江威一脚将她踹开,指着她鼻子大骂,“没脑子的东西!那是相府啊!相府的人,你们也敢动!我看你们是巴不得我死,啊?!” 一时院内哭哭啼啼,拉拉扯扯,闹成一团。 江锦在门口,将一切尽收眼底,他除了一开始的失态后,面上便恢复了往日的温然神情。 被留下来的紫影咋舌,“大公子,您这借刀杀人,干得漂亮啊。” 江锦挑挑眉,“没意思,走,看我妹妹去。” 比起看这家人的洋相,还是看妹妹更要紧些,唉,方才竟然叫太子殿下把妹妹带走了。 江苒是在疼痛中醒来的。 她的意识昏昏沉沉,一下子是上辈子死前自己的惨状,一下子又是这辈子自己在井中照出的自己凄惨的模样,最后这些都变成了昏过去之前,看到的那一段月白色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