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都暗自思量,皇后先前对蒋蓠好像也是寻常,到了江苒这里才有些热情,可见这亲生的和抱养来的,分量颇有不同。因此众人一窝蜂地往蒋蓠那儿去,倒不是说为了同她攀交情,而是想要曲线救国,试图从她那里多多打听一些江苒的喜好。 蒋蓠被问得不耐烦了,然而心知如今不比往日,只能忍气吞声。 酒过三巡,皇后便先行离去了,在场的气氛顿时为之一松,因着皇后特特说了可叫众人出去散心,一时倒有不少女郎相约出了门。 无他,前头的郎君们也同样会出门,大家来这种宴席,一面是为了叫自己出彩,一面就是为了彼此多多相看。 宴会设在留园,乃是南厅北水,隔水相望,除了南边的厅堂外,中部凿了巨大的池子,池西便是成片的假山群,其上又造木樨轩,可以俯瞰整个园子。 江苒不等旁人来招呼,便独自一人起身,往外走去。 她眼见着木樨轩上熙熙攘攘站了不少人,连带着边上的假山上头,也站了看热闹的人,不由挑了挑眉,主动上前去,凑了这个热闹。 近前了,才看出,那木犀轩上,乃是一群年轻郎君分立两侧站着。其中面对着她的一边,为首之人是个锦衣少年,生得贵气俊秀,眉心恰好生了小小一颗红痣,便显得秀美非常,而他面色之中似有挑衅之意,又在这十分的俊秀之中,多出几分刻薄。 这锦衣少年懒懒道:“都说了是愿赌服输,文七郎,你这会儿叫人来围我,怎么,是打算要在陛下跟前演一出以多欺少么?” 对面为首的文七郎叫他混不吝的神情气了个倒仰,咬着牙道:“江熠,你自己干的什么混账事,你自己心里没数吗?!你不要以为你的父亲是宰相,你便能如此无法无天!” 江苒听见这个名字,十分诧异。 她回家这些时日,大哥二哥除非要夜晚当值,不然日日都是到正院一道用晚膳的。 然而唯独她那三哥哥江熠,只从江夫人和江相口中听到过其诸多事迹,却是至今都未曾露面。她也曾经猜想过他到底是个什么模样,毕竟江锦生得温然清雅,江洌生得疏清高洁,她原以为,江熠不管怎么说……瞧起来也应该是个成熟稳重的模样的。 而眼前这漂亮又乖张得过分的少年郎,居然是……江锦江洌的弟弟,她的……三哥? 眼前江熠颇为坦诚地道:“我混账事干过不少,你指的是哪一桩?” 他身后的郎君们及时地发出一阵哄笑,嘲笑道:“对啊,莫名其妙便上来给我们三郎一通指责,文七郎,亏大家都说你是个端方君子,你先头输给三郎,现下便来空口白牙地污人清白了,你这也配叫君子!” 对面的文七郎面色微微涨红。 江苒在下头看的奇怪。 这两拨人泾渭分明,江熠为首这一边,个个都是姿仪华美、春风得意,而对面则大多是文雅清淡、风度翩翩。 光一眼看去,就知道,江熠这头乃是勋贵子弟,而对面那边应当大多出自书香世家,两边的人想来是一贯不一道玩的,平日里也能维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今儿这是做什么,大庭广众之下杠上了? 这文七郎瞧着,也不像是信口雌黄的人呀?他如今说不出口,难道江熠真的干了什么过分的事情? 她正想着,那头文七郎却又开口了,他不愿意同对面那样谩骂指责,只能冷声道:“江三郎你如今也是有妹妹的人了,身为兄长,竟还能做出如此卑鄙下贱之事,真真可笑荒唐!” 江苒微微挑眉,心说不管你信不信,他可的确没有当我哥哥的打算,大可不必以“哥哥”这二字激他。 江熠果然笑了一笑,傲慢地道:“你要激我,好歹也寻个好一些的借口。哥哥?我没做过哥哥,不知道应当怎么当,难道是同你文家那样,把嫡亲的姑娘送出去给富户当妻室,图人家几万雪花银,这样就是个哥哥模样了是不是?” 江苒听得一头雾水,正要寻人问一问,便听见边上响起一个笑嘻嘻的声音,道:“江四娘子怎么来了。” 江苒一回头,便见一张眉眼弯弯的少年的笑脸。 他同裴云起那张极度相似的脸上露出这样讨喜的笑容,本身就带有几分喜感,江苒不由笑了,道:“秦王殿下竟也来了。” 裴云间本来是叫人差遣过来来寻江苒的,如今见了这边热闹,倒是不急了,只是笑道:“我听这头热闹,便过来瞧一瞧,果然,啧,又是那江小三儿惹事。” 他先前听了一耳朵,便知道了个囫囵,如今便指点着告诉江苒,“喏,那是文侍郎家的七郎君,先头他家九娘子据说是对江三郎有些情意,婉转托人去询问婚事,结果叫江三郎一口回绝了,结果前不久,文九娘匆匆同一富户订婚去了,大家都说,是叫江三郎拂了面子的缘故。” 江苒认真端详了一番上头的江熠,心说:这幅皮相的确招人喜欢,倒也不奇怪。 “可是,”她仍然有几分疑惑,“订婚自然要讲究你情我愿的,便是三……呃,便是江熠断然拒绝,那也不怎么奇怪呀,文九娘嫁给富户,那是她父辈的意见,又哪里能怪到别人头上。” “那你就不懂了,”秦王盯着上头的江熠,意味深长地道,“你这三哥哥同我,在京城里头,同样以背黑锅出名,你不知道么?” 江苒:“……”不知道是不知道,你倒也不必用这么光荣语气说这种话吧? 不过想想也是,秦王同江熠同样是身份贵重,性情跳脱之人,有些事儿叫他们背锅也不奇怪。 可是……如今这大庭广众的,眼见着那文七都快把自己给气死了,若只是单纯甩黑锅给江熠,又怎么会这么真情实感。 会不会还有什么隐情在? 江熠一说文九娘之事,文七郎便是大受刺激,断喝道:“江熠,你住嘴!你敢不敢同我比试!” 江熠挑眉道:“话说清楚,我又没有对不起文九的地方,你就要同我比试,说不过去罢?” “亏你还是个当哥哥的!”对面有人听不下去了,纷纷站出来指责,“难不成你妹妹将来瞧上了郎君,被拒绝后,你还能如此无动于衷吗?!” 江苒:“……”倒也不必如此。她同江熠如今半点儿不熟,这位郎君你要挑拨,似乎寻错人了。 秦王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眼珠子疯狂乱转,心说:这下好了,我哥的好妹妹也被牵扯进去了,我不站出来说不过去啊! ……可是他和江熠不对付,站出来也说不过去。 江熠亦是满脸莫名其妙,他微微眯起眼睛,在那说话的郎君面上转了一圈,半晌,轻轻一哂,“我同文九清清白白,不过凑巧说过两回话,你们便给我泼脏水,说我辜负了她。怎么,文九她自己没长嘴巴,不敢来质问我么?自己喜欢什么不敢争取,反倒要旁人替她出头,这种缩头乌龟可当不了我的妹妹。” 文七郎大怒,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竟敢如此欺侮我文家女郎,江熠,你眼里还有半分礼义廉耻么?!你敢不敢同我比试?!” 江熠本来就不是个好脾气,见他胡搅蛮缠,便也不再退让,只是反问道:“以何等名义,以何等方式?” 文七郎缓缓地道:“你同我比剑,你亏欠我家九娘,若是你输了,我便要你负荆请罪上门道歉!若你赢了,此事我便不再追究。” 江熠冷冷盯着他,“若我赢了,你便道歉。” 文七郎咬牙应了。 秦王本人其实是无比希望凑这场热闹,满脸都写着期待,然而顾忌了一下江苒的身份,便十足虚伪地道:“如今这可是宫宴,江熠这胆子一天比一天大了,一会儿惊动了长辈们,大家都要吃挂落。四娘子,你要不要去劝一劝呀?” “劝什么,吃挂落又不是我吃。”江苒却兴致勃勃地盯着台上,随口道,“江熠长得娘们唧唧的,听语气倒是挺厉害的,我倒要瞧瞧他有多大的本事。” 秦王:“……”你真该收敛收敛你脸上的幸灾乐祸哦。 第42章 两位郎君要比剑,众人便都退了几步,以便其施展。 本朝尚武,郎君们时时都要佩剑的,今儿乃是宫宴,佩剑却不在身上。江熠于是吩咐仆从取来自己的佩剑,直到长剑在手,他才傲慢地看向对面的文七郎。 他轻轻笑了一声,知道:“刀剑无眼,文七郎,你若是如今要退,还来得及。” 文七郎哪里经得起他这样的挑衅,气得眼睛都红了,怒喝一声,便举剑劈过去。 他一起手,江苒便瞧出是个行家,不由轻轻挑眉。一边秦王见她惊讶,便只是主动解释道:“文家那位老太爷是武将出身,你别看这文七文弱,也是个能打的……说来苒苒怎么瞧着也是个行家?” 江苒随口道:“我年幼的时候,也习过武,粗通皮毛罢了。” 她说话间,紧紧盯着场上两位郎君。 文七能打,江熠更不是个吃素的,进退之间颇有章法,长剑在他手上,倒有些大开大合的疏朗之气,风驰电掣之间,眼力若不够好,便只能见到那剑光而不见剑身了。 与文七不同,江熠的剑招一看就熟稔极了,带着极重的杀伐之气,全非文七那漂亮的花架子可比。 只听铮然一声,两剑相接,江熠单手隔开了文七郎的长剑,反手一挑,将其挑落在地,自己则旋身而上,步步紧逼,将文七郎硬生生逼退了几步,贴到了木樨厅的梁柱之上,锋利的剑尖逼近他喉间,剑锋未到,剑芒却已划破对方脖颈之上浅浅一层油皮。 江苒眼皮轻轻一跳。 即便是对方寻衅在先,她的这位兄长,身上的杀伐之气,也太过于重了一些。 一场小辈之间的比试而已,若是没人受伤,长辈们自然当个笑话说过去了,可如今江熠这寸步不让的模样,看起来……不像是能够善了。 江苒紧紧盯着上头两人,忽然对边上的秦王道:“快点去报信。” 秦王看热闹看得正起劲,正打算点评一番江熠的剑术,骤闻此言,倒是有些奇怪,“啊?” “要出事,赶紧去寻个能主事的过来,别叫陛下同娘娘。”江苒说,想了想又叮嘱道,“寻太子哥哥过来!” 秦王迟疑了一瞬,他心里头觉得这不过是小辈之间的玩闹,便是他自己也常同江熠有些矛盾,如今叫个裴云起,反倒显得大家都很没用出了事儿只会叫家长,一贯是不会跑去告状的。 江苒道:“文七郎来势汹汹,江熠瞧着也寸步不让,只怕要出事,你顺道把我二哥也叫来。” 秦王不知怎的,原先还觉得江家四娘子漂亮又可爱,如今听她这样冷静的一番话,无端在她身上看见了自家哥哥的影子,他一个哆嗦,忙应下了。 秦王去搬救兵了,江苒心下稍定,再往上看去,江熠已然收了长剑,只是凛然道:“文七郎,先头我不同你计较,可我也不是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你如今技不如人,可还有二话?若是没有,便快快践行诺言,同我赔礼道歉。” 文七郎抹了一把颈间的鲜血,仿佛还有几分不可置信。 毕竟,江家三郎的不学无术是出了名的,文七郎自认出身名门,哪里能想到自己会败于这个纨绔手下。 他脸色隐隐发白,到底,还是捏着鼻子认下了。他捡起掉落的长剑,强撑着向江熠行礼,生硬地道:“……先前冒犯了江三郎你,我说话算话,先头舍妹之事……纵你有些不对,我也不再追究!” 江苒轻轻挑眉。 这话听着像是道歉,可怎么听怎么不是味道。 什么叫“不再追究”,到底发生了什么? 江熠亦是感到不满,他还没说话,身后众人就忍不住了,扬声说,“怎么阴阳怪气的!文七你要是敢作敢当,就把话说清楚!我们三郎到底是怎么你了,句句话都隐射三郎的不是?!” “他做了什么,他心里清楚!”文七郎森然道。 可旋即,他捂着脖颈的手忽然一顿,仿佛忽然喘不上气起来,膝盖一软,重重跪倒在地。 文七郎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像是痛苦极了,于此同时,他露在外头的肌肤,迅速地爬上一块又一块的青斑,他紧紧地捂住脖颈,痛苦地在地上翻滚了起来。 在场看热闹的郎君娘子们忽然遭此变故,都惊得不知如何是好,一些胆子小些的娘子们直接尖叫了起来! 江熠有一个神医二哥,自然知道此情此景,只怕眼前的文七郎是重了什么奇毒,他面色大变,急急后退,同慌乱的众人喝道:“都别乱动乱跑,看着你们身边之人,别叫人趁乱溜了,去叫我二哥过来!” 然而方才文七郎发毒之前,唯有江熠同他有过接触,如今他乃是一等一的嫌疑人,文七郎那头的郎君们如何会听他的,一时间纷纷指责江熠,纷扰争执之声不绝于耳。 有人道:“看紧江熠!定是他对文兄动了什么手脚!” “很是很是,江二郎是他兄长,焉知会不会有所包庇!我等绝不能轻纵!” “文兄,你先撑着,我们这便去寻太医来!” 混乱之中,江熠这边的郎君们听见一盆脏水扣下来,自然也不甘落于下风,纷纷反击: “你放屁!分明是他寻衅在先,怎么敢赖到阿熠头上!” “就是,怕不是故意要来污蔑我们三郎罢!” “去寻个人近前看看!” 然而如今场面混乱,谁也不相信谁,一边觉得是江熠等人有心毒害,一边又觉得乃是文七郎等人蓄意泼脏水,剩下看热闹的,又唯恐祸水东引,不敢站出来说话。一时之间,竟然连个近文七郎身侧的人都寻不出来。 江苒紧紧盯着那头,眼见着文七郎面色发暗、紧紧捂着脖颈,像是喘不上气来,而那边两头人仍然没有吵完架,她几乎没有细想,便主动上前去,走到了文七郎的边上。 两拨郎君正吵架呢,忽然见一个柔弱清丽的娘子近前,众人一时都不由一滞。 江苒举起双手,取信于人,她道:“我并不是你们两边之人,然而文七郎眼见着要喘不上气,我便只能近前冒犯了。” 江熠看着她,便是一怔,他似乎有些迟疑,刚要出口询问,便见江苒已然无情地背过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