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吱呀”一声,她乍然回身,裙摆轻轻一晃,便见他眉眼都虚拢在窗外映进来的霞光之中,像是镀了一层温润釉色。 这人冷得一贯与“温润”无缘,如今乍一看起来,她竟是微微一怔,脑子里竟不可抑制地蹦出一些胡思乱想来。 譬如那日他身上的冷香和暖融融的体温,又譬如方才她蹭到了他的下巴,他愕然又宠溺的眼神。 江苒甩了甩头,把满脑子胡思乱想甩出去,这才说起了正事,只道:“我今日听说了楚国公府家的那位姨娘,还有他家的五娘子,已经被送去庵堂之中了。那赵修明呢,是怎么处置的?” “送到京兆府尹定夺了,”裴云起淡道,“楚国公府的人送去的,只说是他蓄谋诱骗,论律当是剥夺功名,终身不得再参加科考,且要□□三年。” 江苒点了点头,心里却知道,出了这样的事,文家只怕也能锁定害了文九娘的罪魁祸首,想来也不可能毫无动作了。 她正要再说话,就听隔壁传来了人声,当是隔壁的雅间也进了人。 一道男声道:“三娘子应约如此爽快,倒叫我惊讶。” 女声则道:“郎君寻我,所为何事?” 酒楼的隔音不算太好,尤其是如今傍晚两边都开窗通风,隔壁的声音便隐隐约约地顺着几丝夜风传入了江苒耳中。 那赫然是江洌同徐循的声音。 江苒登时好奇地睁大了眼睛。 她万万没有想到,方才才告别的徐三娘,如今又出现在了此地。徐循同江洌先头虽有交集,不过是彼此交换了两本医书,还是借着江苒的手完成的,瞧着十分……坦坦荡荡。 如今倒是好了,忽然来了个私下相约,琢磨起来就颇有些意思了。 裴云起光看她眼神飘忽,就知道她想歪了。 ……也不知道江四娘的脑子是怎么长的,同样的事,放到她自己身上,她比谁都坦坦荡荡;放到别人身上,她居然就想歪了。 他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压低声音同她道:“江洌怀疑,楼顶香炉里头的那一味香料,乃是徐三娘所制。” 江苒一怔,倏然抬头。 裴云起将食指竖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隔壁,徐循不知隔墙有耳,只是慢慢地坐下来,她昨日便一夜没睡,今天又强撑着不想在旁人跟前露出疲态,勉强打起精神上了一日的学。如今一下学,她便终于有些撑不住了。 她用手托着额头,睫毛微微地垂落下来,像是疲倦极了。 江洌坐在她的对面,见状微微一顿,旋即却想到她所做的那些事,便开门见山地道:“我昨夜连夜翻遍医书香谱,终于翻到昨日在双望楼所见的那一味合香,其名为黄粱梦,听着文雅,却极阴损,乃是一种无解的□□。” 徐循为自己倒茶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她抬起头,正对上江洌探究的眼神。 江家这位二公子,平日时常出入各家后宅,上到八十老妪,下到三岁小孩儿,看到江洌,鲜有不喜欢他的。 他身上似乎天然带了一些温和的悲天悯人的气息,可气度又极为高华,叫人想要亲近,又时常望之生畏。 而素来以温婉出名的徐三娘,如今瞧着眼前的江洌,却只是急促地冷笑了一声。 她如今也懒得辩驳,只是颔首道:“你果然看出来了。” 江洌神情有些发冷,他皱着眉,只道:“我先前见你爱看那些医书,还以为你与庸俗妇人不同,是个有见识的。如今看来,你反而比起不通医术之人更为心狠手辣。” 徐循面对他的诘难,只是轻轻挑了挑眉,她淡声道:“江洌,若在此的是你大哥,甚至是你家四妹妹,他们都不会对我有这么多的苛责,你知道吗?” 江洌不意她如此反驳,眉头皱得更深。 “想来你也看出来了,那天要不是我阻拦,出事的就会是我的亲妹妹,”徐循泰然道,“她年纪小,性子单纯不懂事,被赵修明哄骗了去,被我发觉后使人时时看着,便没了私下见他的机会,宴席上她自然是忍不住,给赵修明递了纸条想要见他一面——那会儿采姨娘正对我阿娘发难!她们母女俩拿捏住了阿菁的把柄,我怎么可能没动作?” 江洌见她缓缓说起妹妹,神情分明柔和,不由心下也明白了几分。 她的手段虽然偏激,可到底……也只是为了妹妹,扪心自问,若是出这样的事情的人是他自家的苒苒,他又如何能无动于衷。 他于是放缓了语气,问道:“徐柔是看出了端倪,所以想要去捉奸?” “正是,”徐循轻轻地笑了笑,“只是阿菁一贯不太认路,我便叫她的侍女带着她往反方向绕了一段,我赶路到了双望楼,提前布下黄粱梦。” 她走的时候,特地带走了火折子,为的就是叫徐柔和赵修明彼此看不分明。 赵修明乃是赴约而来,而徐柔远远见双望楼并未点灯,自然以为是自己能够成功捉奸,急急切切地上了楼去。 黄粱梦药性极强,一旦吸入,便整个人都是浑浑噩噩,对女子来说如此,对男子而言却是欢好的情药,赵修明同徐柔相逢,自然就出了事。 其实那会儿徐柔但凡不要存了算计徐菁的心思,不踏入那座楼,便不会出事。可是她对徐菁敌意深厚,又知道采姨娘如今正打着翻身的主意,自然是急吼吼地上前去,想要一脚把徐菁踩到泥地里。 可她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徐循虽然瞧着柔弱,却是公府的嫡长女,明面上楚国公夫人掌管内宅事宜,而暗地里,则都是徐循帮着出谋划策。 要引采姨娘母女入瓮,不过只需要收买那徐柔身边的一个丫鬟便是了。 江洌看她施施然的样子,很久,才道:“你知道我没有证据,所以才敢如此大方地承认。” 徐循自然还是不否认,她抬起手腕,为他倒了一盏茶,像是十分心平气和,只问他,“你没有证据,为什么会怀疑到我头上来?” 江洌淡淡道:“那日我们四人在双望楼楼下,你听见声音,便赶着要确认里头的人的身份,扬声询问。” 试问,若她真的那会儿担忧里头的人是徐菁,又怎么敢出声? 想来只会想方设法地将人引开,再回身去确认才是。毕竟小娘子的名誉之事尤为重要,她那样贸然喊破,着实不是一贯沉稳的徐三娘能干出来的事情。 徐循想了想,好半晌,才微微叹了口气,“我那会儿太急了,竟露了破绽。” 江洌捏着茶杯,打量着她的目光愈发露出古怪。 这人是怎么能把这种阴损事说得这么心平气和的? 江苒是怎么形容她这位好朋友的来着,“温柔敦厚”?“聪明良善”?“内敛娴静”? 只怕一个都不搭边。 徐三娘的伪装隐忍,才是登峰造极。 她与她的母亲妹妹,分明在这场斗争中大获全胜,可如今,别人眼里她才是受了庶妹放荡名声连累的可怜人。 江洌不由道:“你可知苒苒恐你受委屈,时时担忧,今日还特地跑去你家学中?我料想,她也没舍得揭你的伤疤,什么都没问罢。” 江苒忽然听见了自己的名字,不由微怔。 裴云起见她仿佛有些低落,便抬手摸摸她的头发,压低了声音道:“你若怪她,日后不再往来便是。” 江苒眼睫毛微微一颤,像是露出个略有些委屈的神情。他感到她的难过,迟疑了一瞬,又说,“……那不然叫京兆尹把她也抓了?” “不行!”她这回反应倒是极快。 那头徐循亦是微怔,她看向窗外满江潋滟,只是禁不住道:“我阿娘同我,与那采姨娘母女,这么多年下来,形如水火,昨夜实是不死不休。我不愿叫阿菁同阿娘委屈,这恶人我当得心甘情愿,也没什么好辩解的,唯独觉得有些对不住苒苒,叫她替我操心了。” 江洌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行走后宅女眷之间,彼此诬陷下毒的事儿,其实见得不少,可像徐循这样胆大心细,甚至还表现得问心无愧的,也是头一个。 他又道:“学医是为了悬壶济世,你剑走偏锋,恐伤阴骘。” “阴骘?”徐循却好笑地反问,“徐柔三岁那年,我母亲怀胎,她故意冲撞我母亲,使我母亲小产,自此再无子息,这算不算伤阴骘?我学医是为了替母亲调养,难道我天生就想害人吗?阴骘是你们这些有福之人才需要积的,我生前就已经过得足够苦,不想再管身后之事了。” 她缓缓起身,行了一礼,只道:“今日这些话,此事我多多少少算是利用了她,我无可辩驳。你要同苒苒说说也好,你们全家都宠着她一个人,难免叫她少了对人的防备之心,二公子,我这便别过了。” 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江洌看着她的身影,心中有自己都说不出来的怜惜。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只觉得自己约莫是叫她那些花言巧语给骗了。 …… 江苒在隔壁听得分明,只是静坐在原地良久,才看向裴云起,“你和二哥哥是有意叫我听的?” 裴云起道:“有些事情,你总归要知晓。” 他并不打算干涉她的交友,也知道江苒心中自有一本账,他无非是尽他所能的,将一切都告诉她,然后让她自己做决定。 分明用心良苦,却又轻描淡写。 江苒看着他,不仅有些感慨,只道:“……太子哥哥,我时常不敢想象,以前没有你们的时候,我是怎么挨过来的?” 她比起旁人,都要理解徐循,甚至不愿怪罪她对自己的利用。 无他,无非是感同身受罢了。 之前的江苒处境也许比如今的徐循还要难堪,毕竟徐循好歹有母亲和妹妹帮着,而她至始至终都是孤家寡人。可奇怪的是,她那会儿一直都不觉得自己苦,好像总能给自己找到乐子。 如今有了比较,却不禁开始疑惑,自己那会儿到底是如何忍过来的。 裴云起不由莞尔,见她明净的目光静静地望过来,他便觉得心很软很软。 他心道:正是因为见过你从前满身狼狈,眼睛里却还有光的模样,如今才更想要把你护好。 第68章 江洌在回府的路上,一直都表现得心事重重。 江夫人见儿女来给自己请安,小女儿还是一副开开心心的样子,次子却难得沉着脸,不由有几分奇怪,“阿洌这是怎么了?” 江洌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可却没说话,只是面露惆怅。 江苒迅速地看向他,发觉兄长面上的沮丧之色后,她叹了口气,不知怎么的竟然有些惋惜,“我还以为……罢了。” 江夫人好奇地看着他们打哑谜,只是道:“怎么?” “我还以为二哥能比大哥早些给我寻嫂嫂,”江苒说着叹了口气,“结果如今眼见着是泡汤了。唉,江熠我就不指望了,你和大哥怎么都这么不争气。” 江洌:“……” 江夫人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从他们的面色中读出了几分意思,只是忍着笑,江洌愈发不自在了,忙闷头告辞。 江苒并没有同江夫人说徐循之事,她思来想去,决定替徐循把这事儿烂在肚子里。 江夫人看起来对次子的婚事倒也不是很在意,只是一叠声地叫丫鬟去取了一封拜帖来。 江苒接了拜帖,有些不明所以,等到翻看到署名,便更无语了,“闻景?他来拜访咱们做什么,阿爹哥哥们明儿不是要上值嘛,他怎么也不晓得休沐日再来?” “……”江夫人摸了摸女儿的狗头,慈爱地道,“傻孩子,他是来看你的。” 江苒顿时十分苦恼:“我能选择不见吗?我怕他又要和我谈诗词。” 江夫人险些被气笑了,伸手拍了她一下,只道:“方才说你哥哥倒是振振有词,换了你自己,旁人一凑上来,你便忙不迭要躲开啦?还是说,这天下除了你那太子哥哥,你谁都瞧不上眼?” 江苒一怔,旋即认真地为自己辩解道:“太子哥哥好歹不同我提诗词呀,这位闻郎君就不一样了,张口闭口风花雪月的,听了头疼。” 江夫人头疼地揉了揉自己的额头,只断然道:“那你就和他聊一些喜欢的。” 江苒略有些迟疑,看了看江夫人,旋即不知怎么的又笑了,狡黠地道:“好呀,这可是阿娘你说的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