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熠猛然翻了个白眼,“走走走,几日不见,你这人是更欠揍了,咱们演武场见真章!” 第71章 裴云起走进书房,便见江相坐在窗边,桌面摆了一棋盘,其上黑白两龙交缠厮杀,正是胜负难分。 裴云起走到他跟前的时候,江相便起身,正要拜下,裴云起却抢先一步拱手弯腰,行子侄礼,道:“老师叫我来,可是有话要吩咐?” 江相曾为裴云起讲习经纶,二人诚然有师生之实,然而太子便是半君,彼此见面,向来以君臣论处,太子这样正经地行子侄礼,还是头一回。 江相端坐着没动。 他慢慢地道:“殿下不必多礼,您是半君,微臣当不得。” 裴云起坦然地道:“苒苒一贯将我视若兄长,老师于我亦有教育之恩,不过虚礼罢了,又有何不可。” 江相无奈地笑起来。 有时候说太子懂事吧,他确实懂事,三两句话就把自己这个老父亲说得没了脾气。毕竟太子殿下的脾气是出了名的冷清,能得他这样一席话,已然是难得。 可说他不懂事吧,他也的确不懂事。 江相手指拈着黑子,久久未曾落下,好半晌,才悠然道:“我听说长公主去宫中,带了两位娘子,同陛下举荐,说是德容堪为太子妃、侧妃。” 裴云起轻轻一怔,旋即道:“确有此事。” 江相道:“太子殿下就不奇怪,宁国长公主何时同蒋家走得这么近了?” 裴云起不由皱眉。 因着宁国长公主带的两位娘子里头,那苏琯占据了大多数人的视线,鲜少有人会去注意为什么她还拉了一个蒋蓠。 他这时才明白过来。 宁国长公主母族出自青州氏族,而蒋蓠的生父,亦在青州任刺史之职。青州位置并不显要,矿产不见丰富,因此青州刺史一职,一贯是不受朝廷重视的,虽有刺史之名,却比起旁的州刺史来说要略低一筹。而且一个刺史,在随便一片瓦就能砸死个三品官的京城来说着实算不得什么。更遑论,他乃是庶子出身,便是在伯府中也一贯不受重视。 可这些都是以前的事儿。 两天前,青州开出了一座金矿,登时,青州刺史便变得炙手可热了起来。毕竟真金白银乃是硬通货,那矿藏量又极大,乃是大功一件。 宁国长公主与青州有渊源,如今想要借着蒋蓠的婚事同她生父卖个好,这算是无可厚非。可谁说他们就是忽然见勾搭上的? 定是先前,就颇多眉来眼去的小动作了。 裴云起越想越深,眉头紧蹙,只道:“我会叫暗卫去查一查,这两家私下里到底有过什么动静。” 先前因着怀疑江苒遇刺之事有蒋蓠的手笔,其实相府也好,太子也罢,都粗粗使人去查探过一番蒋家的动作。 可蒋家查起来着实干净,就是一个迂腐老旧的老牌勋贵之家应当有的腐朽模样,瞧着不太有敢对相府出手的胆子。 那还有谁,一面对江相怀有敌意,一面又觉得江苒的出现拦了自己的路,甚至还有能力在千里之外的定州布局暗杀江苒? 江相眯了眯眼,笑道:“既然殿下这样说了,那我也就不再为此事费神了。” 裴云起却道:“老师若是因此事怪我,也无可厚非,苒苒原是遭我连累。” 至于为什么会遭他连累? “倒也不算,”江相笑了笑,又成了那个慈祥的师长了,“我当年与陛下,不过口头定下婚约,做不得数的。那些人爱捕风捉影,是他们的毛病,不管如何总怪不到太子殿下的头上。” 他想了想,又笑道:“说来惭愧,我也不想叫苒苒嫁高门。她先前几年在外头吃了太多的苦,我和她阿娘在几个孩子里头,便难免多偏疼她一些,自然是希望她万事顺遂,不愿叫她到高门大户里头受那些规矩条框的连累,受那些妾室婆母的闲气,又或者是为了子嗣操劳。” 裴云起静静听着。 是啊,她若是要当了太子妃,就要有数不尽的条条框框,礼法尊卑要遵守。 他也舍不得的。 裴云起轻轻颔首,只是道:“我知晓。” “只是,”他又想起一事,轻轻皱眉,“闻景定然不成,他非良配,想来老师也是知道的。” 江相盯着他的面色,不由心下惊奇。 先前那些方士硬要先帝把裴云起带到道观之中为先帝祈福,说的便是裴云起瞧着有道心,天生就当是个方外之人。 那会儿江相盯着整天念着要给兔子扫兔笼,要给小狗抓虱子,要给狸奴梳毛的裴云起,觉得这就是个笑话。 岂料多年后,他还真长成了一幅无欲无求的仙风道骨模样。 便是他先前觉得太子殿下对自家女儿不一般,如今都有几分困惑起来——真的有什么人,能够打动得了眼前这位殿下冰块一般冷硬的心肠吗? 江相没办法,只能低声应了,旋即便起身,送他出去。 他一回身,江夫人已经从屏风后头走了出来。江相头疼地道:“这下好了,咱们怕不是替苒苒自作多情了罢?” 江夫人倒是十分有自信,“不会,他定是喜欢苒苒的。” “喜欢,还敢说方才那样的话?”江相不由笑了,“我看你是做母亲做久了,瞧谁都想抢你的宝贝女儿。” 江夫人娇俏地翻了个白眼,只道:“是啊,可不是谁都想抢嘛,横竖他如今不说也没事儿,将来有的他后悔的时候。” 江相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啊……” 旋即便见江夫人微微一笑,从身后抽出了……厚厚一沓画像,她十分泰然地道:“都是媒婆送来的,你来同我瞧一瞧,可有什么小郎君合适的,回头我叫苒苒去见一见。” “毕竟,太子妃人选都那么多了,”江夫人道,“咱们苒苒总要多几个选择的嘛。” 江相不由对眼前的夫人油然而生一股敬佩之情。 能把太子殿下当成备选女婿之一,他家夫人想来也是天下头一位了。 …… 裴云起顺着丫鬟指路,走到莳花楼的亭子里头的时候,日头已近中午。 闻景和秦王不知为何都不在了,只剩她一人斜斜倚在栏杆上,似乎是在望着下头的荷塘。裴云起缓步靠近她的时候,见她没了动静,便弯腰去瞧她。 果然,是睡着了。 他不觉莞尔。 江四娘子睡着的时候是尤其可爱柔软的,睫毛长长地垂下来,脸颊透着些少女健康的粉色,嘴角微微翘着,不知道梦里头想到了什么。 他不由想到很久之前,他见她睡在自己的窗前,叫碧绿的芭蕉遮住了天空雨帘,自个儿睡得香甜,那会儿她眉眼之中还有愁绪,虽然清丽,却显得伶仃而单薄,有一种芭蕉那样的清苦。 而今方才脱去那清苦凄清,养出些富丽娇俏的模样了。 他看得心软极了,便默不作声地在她边上坐下来,只觉得瞧着她午睡,自己都能瞧上一整天。 奈何江苒的姿势睡起来着实有些累,她睡得并不深沉,如今眼睫毛微微一颤,很快便睁开了眼。 她刚刚睡醒,还有些呆呆的,看见裴云起坐在边上,便揉着额头坐了起来,“……太子哥哥,你忙完了呀?” 她捧着脑袋,似乎还有几分晕晕乎乎,裴云起想了想,便伸过手,替她轻轻地揉着头顶穴位。 她舒服地眯起眼,如今倒有些觉得自己坐不稳,险些一头栽下去,裴云起不由好笑起来,托住她的肩膀,把她人摆正了,“闻景和裴云间呢?” “秦王同江熠去演武场完了,闻郎君走了,”江苒勉强坐直身子,她觉着困倦,便垂着睫毛,蔫哒哒的,打着哈欠,“我等着你,谁知道就睡着了。” 她旋即又想起来自己到底为什么等他,忙又道:“我叫丫鬟给你备了点心的,你等一下,我这就叫人去端上来——” 说着,她便急急忙忙地起身。 然而她方才久坐未动,腿脚颇有些麻木,便是平日身姿矫健,这会儿也扑腾不起来,宛如一只翅膀被捆住的鹅,摇摇摆摆,重心不稳。 这会儿忽然起身,她便禁不住“嘶”了一声。这只重心不稳的鹅,便朝着边上歪歪扭扭地退了两步。 裴云起见了,唯恐她撞上柱子,忙伸手去拦到她跟前。旋即,江苒的脑袋果然“砰”得一下,撞到了他垫在跟前的手掌上。 她自个儿倒不觉得疼,却叫这声音唬了一跳,忙去捧起他的手要看。而裴云起恰好在这一瞬不太自在地收回了手。 一拉一扯之下,她再本就站不稳,便再度冲着前头一扑。 江苒:“……” 今天她是和土地公有仇吗? 她朝着下头压,裴云起原本倒也能避开,可他却担心若是自己避开了反而要叫她摔疼,几乎下意识地坐定了没动,由着她自上而下,结结实实地把自己扑在了栏杆上。 江苒料想之中自己会冷硬的地面或者是栏杆,却没成想他坐定了不动,有些茫然地一头撞进他怀中去。那股清冽又熟悉的气息无限靠近,而他一手托着她的肩膀,一手托着她的腰,唯恐她有磕碰。 他原以为这样就能把她固定住,没成想两人靠得极近,方才一通拉扯,夏日的衣袍本就宽松,裴云起一丝不苟的领子便略略下滑了些,而江苒的脖子往前一仰,门牙往他锁骨上磕了个结结实实。 江苒、裴云起:“……” 两人同时“嘶”了一声,江苒疼得满眼泪花,捂着嘴话都说不利索,还赶忙去看他伤势,连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你没事吧?” 裴云起捂住自己的伤处,白着脸摇了摇头,见她担忧得快要哭出来,心里忽然软得不行,只是温声安慰她:“我无妨。” 江苒努力地扒拉他的手,见到果然出了血,自责极了,掏出帕子来替他捂住伤口,她垂了眼,难过地道:“都流血了,怎么会无妨,你怎么这会儿都不喊疼呢。” 她替他摁着伤口,继续嘟嘟囔囔地道:“不过你不喊疼,我也就够心疼了。” 他不由一怔,抬起眼去看她,情不自禁地道:“……为什么?” 不知不觉中,他揽住江苒的手微微用力,那是一个想把她揽到怀里的姿势。 江苒虽然迟钝,可如今却也察觉了不对劲,她飞快地抬起眼去看他,正对上裴云起的眼神。 无奈、克制,又极尽温柔。 她忽然脸上有些发烫,不敢再看他的眼睛了,只是盯着他的伤口,小声道:“你这人怪招人疼的,平日么总是一副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你愈是无所谓,我越替你难受,谁天生会像你这样一幅寡欲模样,还不都是被磨出来的。” 她知道他对自己时常怜惜,可她对他又何尝不是。 裴云起慢慢地松开手,用眼神示意她从自己身上下去。 他像是有些疲惫,用手遮住眼睛,略略往后仰,只是喃喃地道:“……苒苒,我有些后悔。” 她正兢兢业业地替他包扎,骤然瞧见他大片肌肤,他人生得好,便是每一寸骨骼肌肤都像是天赐的礼物,瘦削而隐含力量。 而此时他后仰,脖颈弧度修长又漂亮,喉间骨节分明有,有一种勾人的脆弱,同他平日清冷疏清的形象形成鲜明对照。 看了就……叫人想干坏事。 她有些心猿意马,正是不太自在的时候,忽然听了这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只是“嗯”了一声,表示自己的困惑。 奈何裴云起也有心事,没能注意到江苒的耳根子微微发红。 这两人各怀鬼胎,彼此都不敢对视,却是齐齐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