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云起悠然道:“我想办好最后一件差事,回来便同陛下说明,退位给秦王,自个儿回道观里头去。” 所以他在定州才敢以身犯险,贸贸然地闯进旁人家宅之中,只为获得点滴线索。 别说是储君之位了,便是自个儿的性命,他都不太瞧在眼里。他性情寡淡无趣,本来觉得活着就是一件不大有意思且费劲儿的事情,唯独看见江四娘满眼算计打着小算盘的样子,才约莫觉得,她竟然能够这样煞费苦心地求生,瞧着她便是一件颇为有意思的事情了。 如今旁人,乃至江苒同他的家人们,大多以为是江苒在定州的时候承蒙他的帮助,他救了江苒。 可换个角度来说,江苒又何尝不是他的救赎。 她勾起他为数不多的那点儿对这俗世的眷念,把他拉入这滚滚红尘里头,体会到了世间的情感与悲欢,替他弥补性格中所欠缺的那一些部分,把他变成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 他微微加重了语气,瞧着江苒,只是道:“若没有你,我连活着都觉得无趣,又怎么可能会娶妻。” 不论你是谁都好,我只喜欢你一个人,只会娶你一个,若不是你,谁也不行。 太子殿下有一双潋滟温柔的眼睛,江苒定定看着,竟从里头读出了他未说出口的那些意思。 她方才还沉浸在噩梦之中,此时方才回转过来,一颗心又酸又软,她喃喃地道:“那你可真是个笨蛋。” 裴云起道:“你会做这样的梦,有这样的担忧,也可真是个笨蛋。” 太子殿下鲜少调侃人,江苒不由红了脸,却又见他含笑低下头来,在她嘴角亲了一口,哄她道:“两个笨蛋在一起。” 他本意只是亲一亲她,却不料江苒忽地伸手搂住他的脖子,他正是微微弯身的姿势,忽然被她这么一搂,一时没能撑住身子,险些扑到床上去,他勉勉强强地将双手撑在两侧,无奈地看着江四娘子满脸狡黠的笑意,她仰着头,像小鸡啄米那样,亲一口太子殿下因为衣领松了而裸露在外的锁骨,又啄一口他滑动的喉结。 她含混地笑:“太子哥哥,观之,裴阿缪,我可真是太喜欢你了。” 他最听不得她说这样的话,更何况她如今赖着他,像猫儿那样没骨头,软软绵绵又哼哼唧唧,缠着他又亲又咬。两人面上的红晕都像烽火连赤壁那样烧下去,谁也不知道一把火烧到什么程度,又烧到了哪里。 等两个人都清醒过来的时候,已是长发交缠,眸子里头都像是浸了水光,又或者是映着天上的银河那样,熠熠生辉。 他听见江苒像小猫那样轻轻呜咽,她到底还是个未经人事的小娘子,只会招惹人,不时便泪光涟涟,气息紊乱了。 两人额头抵着额头,裴云起低声:“别再来招我了。” 她又忽然笑起来,道:“我怎么不招你,我只看你一眼,就是招你了。” 她眷恋地依偎到他怀中去,嗅到他衣袖上的冷香,觉得十分安心,裴云起由着她没骨头一样赖着自己,抬起手轻轻地顺着她的长发。 等到两人都略微冷静了些,他才终于想起了自己的来意。 “长公主已然被关押了起来,”他说,“她算计你我,如今算是报应。” 江苒却道:“那蒋蓠呢?” 他略略一怔,像是不太明白她为什么忽然又想到蒋蓠,然而对着她,他总是有求必应的,只是道:“她同她父亲皆被收监,想来待圣人彻底查明昔日之事,便会有所发落。” 江苒沉静地道:“我想见一见她,你能带我去么?” 裴云起自然只是说好。 等江苒走到地牢之中的时候,外头的夕日恰恰落下最后一道余晖,而她披了一身余晖进去,地牢阴暗肮脏,在诸多阶下囚之中,像是一团火星落入了纸篓里头。 蒋蓠才被关了半日,便已然不堪忍受,她坐在狱中唯一还算干净的一处稻草堆上,忽然听见脚步声,登时睁开了眼睛。 江苒穿了一身月白的衣裳,这样的衣裳矜贵难伺候,便是拖脏了丁点儿衣角,都难以洗净,然而光泽温柔,使得原本就清丽极了的江四娘,瞧着像是披了一层盈盈的月辉。 同如今满身狼狈的蒋蓠比较起来,更见高雅。 蒋蓠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面色微微裂开一个口子,流露出一些阴暗。她的嗓音带着嘶哑,只是冷冷说:“你来做什么?” 江苒想了想,十分诚挚地道:“我来落井下石。” 蒋蓠:“……” 裴云起听了江苒的话,原是刻意离得远了一些,不去听着两人的对话,可却依旧时时关注着江苒,忽然看到她面上有些笑意,而蒋蓠一脸仇恨,不禁哑然。 江苒继续道:“你害我那么多回了,从还在定州的时候就开始,又到公主府设宴为结束,我先头不计较,今儿攒着一起嘲笑一回,不过分罢?” 蒋蓠听见她说“定州”二字,不知怎么的,开始眸光闪动。 江苒盯着她,有些嫌恶地道:“在定州的时候,同江云一道设计,引我出去然后刺杀我的,给我投毒的,都是你,对不对?” 蒋蓠心知如今已经没了反驳的必要,她靠着稻草坐了下来,只是冷笑道:“可惜没能毒死你。” 江苒倒也不生气,也只是冷淡地道:“长公主同你爹,都已经被发落了,他们算计太子,几次三番犯下大错,必然不会有好果子吃,你也一样,人总要为自己的过错负责。” 蒋蓠忽然冲着栏杆处扑了过来,她哑声道:“凭什么!” 江苒道:“凭我才是江家的女郎,凭我的家人们都爱我护我,你们这些阴沟里的耗子,还是好好地待在阴暗处比较好。” 蒋蓠被她的形容气得浑身发抖。 即便是这些时日,她多番安慰劝解自己,如今看着江苒享受着原本自己享受的一切,不管是相府女郎的身份又或者是未来太子妃的地位,她仍然不可抑止地感觉妒火中烧。 这些东西,本来就该是她的! 江苒看着她,忽然古怪地道:“我没猜错的话,你同江云,是不是有过交易?” 蒋蓠一怔。然而如今已经没什么好掩饰的了,她便坦白了,只道:“我那会儿还不知道你的身份,但是江云找上门来,同我说了簪子之事,我便知道你或许便是相府走失的那位女郎,便配合蒋蓠一道追回那位奶嬷嬷作伪证,只可惜——” 江苒冷冷道:“只可惜到底还是功亏一篑。” 蒋蓠看着她,忽然面露茫然。 她道:“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们机关算尽,怎么你还是这么安然无恙,我却成了阶下囚呢?” 江苒刻薄地道:“可不仅仅是阶下囚,但凡太子殿下对你有你对他万分之一的眷念,你也不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你输人又输阵,我来瞧这笑话,瞧得很是过瘾。” 蒋蓠:“……” 江苒才不管她的震惊,只是自顾自地道:“你们都以为,拿捏住了太子妃的位置,就真能高枕无忧了?我告诉你,除了我他谁也不会喜欢,你们的算盘注定落空。” 蒋蓠看着她,面露恨意。 江苒慢条斯理地刻薄了一番,反倒神清气爽了起来。 这世上又有谁没有点儿难处呢? 她身边之人,上到皇后江夫人,下到几个同窗好友,难道大家都是一帆风顺的吗?自然不是的。 徐循后院里头姨娘庶妹从不安分,蓝依白父母迂腐婚事不称心,便是身份最高的荣安县主,父亲也闹出了养外室的丑闻。 难道就因为这样,就要苦心孤诣地去抢别人的东西,夺别人的气运,觊觎自己不该有的地位吗? 时至今日,这些人没有一个是无辜的,当日的江云也好,今日的长公主蒋蓠也罢,人若是肖想太多又不择手段,早晚有一日会遭到反噬。 小人是消不尽的,她却只庆幸,自己从未成为与这些人一般的人。 蒋蓠盯着江苒的身影消失在狭隘的隧道尽头。 她忽然说:“你不过是什么都有,所以才不必去抢。是你的命生来就比我好,你才能这样大言不惭地说这些话。” 江苒道:“我的命要是好,也不会有在定州那煎熬的十几年了,这些本来就是我的东西,是我让了你十几年,你却不知感恩,我有时候觉得你可鄙又可悲。”这句话简直是照着对方的心窝子戳,听得身后的蒋蓠身子一阵战栗,竟是再也说不出话来。 等她再抬起头时,江苒已经彻底走出了她的视线。 从此以后,一个天,一个地,一个零落成泥,一个平步青云。 蒋蓠骤然失去了力气,跌坐在地,喃喃地道:“不会的,不会是这样的,不会的……” 声音散入了空气之中,便再没声息了。 …… 江苒一出地牢,便松了一口气,拉住裴云起的胳膊,道:“我饿了,咱们吃晚饭去吧。” 两人索性在街边的小摊边坐了下来,叫了两碗阳春面,裴云起见她狼吞虎咽地吃阳春面,想了想,便问:“你有没有不高兴?” 江苒咽下面条,随口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嘛,他们都已经倒霉了,没准蒋家还要被流放,我有什么好不高兴的?” 裴云起最喜欢她这样洒脱淡然的性情,好似天底下没有什么能够难得住江四娘。 她果然就该是全大周最快乐的小娘子了。 他对着快乐的江四娘笑了笑,只道:“等事情都结束了,我便请钦天监算好吉日。” 江苒本来正捧着碗喝汤,闻言差点没把自己的脸按进去,她震惊地道:“什么?” 裴云起反倒不太明白她为什么这样惊讶,拿起帕子替她擦擦嘴角,温和地道:“成婚的吉日。” 江苒:“……” 江四娘忽然面露惊恐之色:“我什么时候答应你了?” 裴云起也没能掌住自己的惊讶神情,他盯着江苒没说话,眼里居然写了一点儿控诉之色。 江苒顿时觉得自己成了个负心的大混蛋,她捂住脸,心里头崩溃了一会儿,索性装病,“……嗯,头晕。” 他果然上当,将方才的话抛诸脑后,急急忙忙地送她回家,还替她把江洌叫来把脉。 江洌着实没能把出什么异样来,在妹妹的恳求之下,只能硬着头皮出去对裴云起解释道:“……可能是心病。” 太子殿下面露茫然。 江洌:“……就是,恐婚之类的,心病?” 裴云起:“……” 第95章 宁国长公主受圣人发落,连带着曾经闻将军的几家旧部,都一起吃了挂落,在京城的世家里头,一时半会儿也不是秘密。 可旋即,又闹出了一桩更大的事情。 可以说,裴朝霞今日能够有的荣光,绝大多数并不来自于她是皇帝长姐的身份,而是来自于她那位为国捐躯、英年早逝的亡夫。 可当年闻将军之死再一次被翻了出来,这一回,罩着宁国长公主的那一层护罩忽然被打破——闻将军的死,本来就是裴朝霞的算计。 她当年被嫁给闻将军,憎恶他是鲁莽武将,后来更被迫远离京城,因此一旦有机会,她便在闻将军的几名下属的帮助之下,假借皇帝遇刺的假象,将闻将军毒死,借着他为国捐躯的红利,顺风顺水地过了这么多年。 即便是圣人,听见了这样的事情,都不禁怫然色变。 一夕之间,原本炙手可热的宁国长公主府被查封,果然查抄出了不少毒药,叫圣人下令一把火烧了公主府,昔日荣光,付之一炬。 宁国长公主这些年头交游甚广,蒋家,以及起先同蓝家有过婚约的宋家,一道牵连在其中,虽罪不及抄家,却是褫夺封号的、贬为庶人的,各有下场。 圣人励精图治了这些年,算是个宽和圣明的明君,可很多人都忘了,圣人也是弑父弑兄,踩着满地的鲜血上位的,这样的雷霆手段,在他早年间并不少见,后来约莫是当年的一位隐士飘然提点了一句,皇太子早年福祚衰薄,约莫是父亲手上鲜血太重的缘故,这才收敛了这些年。 江相看得透彻,只是同幕僚闲聊的时候,漫不经心地提了一句,道:“圣人动怒,大抵还是为了太子殿下。” 一夜之间,肃杀的秋日就仿佛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