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前儿找我们定了三样书,青石书院的文集自不必说,又要保存学生的笔迹,又要好版样、好纸张、好刻印,最费工夫。” “鹤台先生的绣本也正费人手,《云仙梦忆》那样大的名气,搁我们手上做瞎了,可不是自砸招牌。” “三刀先生正当红,新书得仔仔细细地做。另两位四海五湖先生,您也说是他的老友,这头回出本,也得用心做。” 刘掌柜饮口茶,笑道:“我这手头接着您的三样要紧书,又有您和我们谢家的交情在,可不正好没人手接旁的书么?我就顺势给推了。” 他复压低声音:“那金玉坊的掌柜还来找过我许多次,话里话外都道,此书必定大卖云云。我呸!明知道写书之人没安好心,还想拉旁人下水。” “写书之人没安好心?” 苏遥稍有疑惑,“难不成,刘掌柜看过那书?” “这样大不敬的书,我可没看过。一眼都没有!” 刘掌柜撇着茶碗中的浮沫,又笑笑使个眼色,“苏老板年轻,尚看不出其中门道。” 他似乎微有轻蔑:“满旧京都看得出,那朱家在打什么主意。咱们旧京再出名的话本先生,也没如他家一般,姓甚名谁都往外说,还故意出来露面,满城皆闹得沸沸扬扬。” “不就是先博个才女名声,好方便日后入宫伴驾么?谁不知道,今上最喜欢才女了,打量着旁人都眼瞎呢。” 苏遥却当真有些惊讶了。 成安于一旁垂眸:可不就是打这个主意么? 京中想攀龙附凤之人玩烂了的把戏。 只不过从前都是什么诗会赏花时做个词赋,此番换个新鲜壳子,成话本子了。 刘掌柜不愧是于旧京过活大半辈子的明眼人。 真才女名声在外,和博个才女名声铺路,见多了,一眼便能分出来。 苏遥压下一腔惊讶,才蓦然反应过来:怪不得陆山长当初提醒他,不要同湖心灯有接触。 原是如此。 这才是朱家的如意算盘。 只是既有如此心思,那句大不敬之言,更不可能是湖心灯写的了。 朱贵妃风头正盛,此事又做得太招摇,是被人借机害了。 刘掌柜意见相同:“若我说,老老实实把人直接送去,也未必有这些事。声势浩大地入宫,还是想占先机,以后方便争宠上位,甚至左右立储之事。可惜了,一山更比一山高啊。” 大雨滂沱,风吹得檐头铁马叮当作响。 苏遥默默,只道:“那当真万幸,刘掌柜没应下那本书。” “可不是么?” 刘掌柜如释重负般的轻松,再次热切地拉住苏遥的手,“万幸万幸,有苏老板的单子绊住我。前月,先生就说我交贵人运,我还不信,如今可不应验了么!苏老板的单子,正是前月定下的,先生真神机妙算……” 刘掌柜,似乎有些迷.信。 这事实在也与苏遥没什么关系。 苏遥不敢居功:“也只是巧合,与我也没有多大关系。刘掌柜不必……” “这是哪里的话!巧了巧了,那就是天意眷顾。”刘掌柜拉住苏遥的手不放,“我这一听说,就来谢苏老板这个贵人了,东西我还嫌不好……” 苏遥依旧客气推脱,一旁刘掌柜的小厮,却暗自腹诽。 真实情况才不像刘掌柜说得那般客气。 自家大小姐成婚,琳娘正新婚燕尔,顾不得刻坊生意,丢手之前,细细嘱咐过大小事务,其中也包括:苏氏书铺的书不许要价,要最仔细的做工。 刘掌柜本就是个斤斤计较、抠抠搜搜之人,早就对琳娘这个安排极其不满。琳娘一走,便气得在后坊骂了半晌。 他自然不敢骂琳娘,只逮着苏遥新下的三样书,挨个儿骂一遍。 正气得七窍生烟之时,金玉坊着人来谈出本了。 还给了个极高的价格。 刘掌柜更气了。 气得心头都滴血。 当场便对一院子小厮大骂:“赚钱?赚什么钱!咱们家大小姐都不想赚钱,白拿着生意钱去补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情,咱们还赚什么钱!” 口吐芬芳一会之后,又赌气骂道:“让外头那什么金玉坊的赶紧给我滚!你们给我听好了!以后谁再敢在我刘某人跟前提赚钱,都麻溜地给我滚!” “赚什么钱,赚哪门子钱?咱们谢氏刻坊,打今儿起,就得按大小姐吩咐,专伺候苏氏书铺一家的单子,听见了吗!都给老子滚!滚滚滚滚滚!” 刘掌柜好歹也是谢氏刻坊的正经副总裁,副总说不接这单子,金玉坊抬了三回价格,底下人都没敢应口。 刘掌柜又是个嘴硬之人,日后虽反应过来,看着金玉坊的出价,颇为动心,但他当日骂得一院子都听见了,也不好再打自己的脸。 他这一腔怨气便全加在苏遥身上,一连又气又骂了许多日,然后骤然便听闻朱家出事了。 还就出在金玉坊那日送来的书上。 刘掌柜呆愣半晌,方呐呐道:“……贵人救我,贵人救我,原是贵人救我,救我们谢家呐!” 冒着瓢泼大雨忙不迭地便来苏遥此处送礼了。 小厮瞧着苏遥推拒的模样,就很想上前劝一句:您还是收下吧。 我家刘掌柜是因为先前骂您骂多了,自个儿亏心呢。 刘掌柜已从千恩万谢,发展成痛心疾首:“头两年,西山的老先生便劝我,不能只顾念钱,人这一辈子,不能只想着钱。当时我不懂啊!如今想想,可不是差点就遭祸了么?多亏我正好走贵人运……” 苏遥让他握得手酸,又实在觉得,这刘掌柜很是迷信,只得顺着道:“老先生说得是明理的话……” “这位老先生可准了呢!”刘掌柜殷切道,“苏老板要不要去算一把,我熟,报我名字打八折。” “不了不了不了……”苏遥忙推脱。 “算算有好处的。我和您讲……” 刘掌柜又殷殷安利半晌这算命先生,车轱辘一遭千恩万谢加痛心疾首,留下一个洗心革面的背影就走了。 苏遥只得让齐伯清点一下东西,又开始琢磨如何回礼,一掀帘子,却发觉柜台处不见了大鸽子。 齐伯道:“方才傅先生出门了。” 这么大的雨。 苏遥“嗯”一声,又听得齐伯道:“说还回来吃晚饭的。” 苏遥笑笑,再度点个头,又对成安道:“雨太大了,一会儿到放学的时辰,得去接一趟阿言。” 成安应一声,又笑道:“阿言带伞了,公子放心。” “外头湿滑,那也得去接一趟。”苏遥嘱咐。 成安点个头,又笑话大公子一遭:大公子还得努力,人苏老板还没开始关心您带不带伞呢。 雨势愈发大,若不是宋矜请他,傅陵也不想出门。 伞自然是带了,一路来到这隐秘居所,滴水未沾。 小茶壶咕嘟咕嘟冒着泡泡,二人已快聊到尾声。 也不为别的,涉及五皇子,也不算小事。 傅陵只微微一笑,给出两个字:“太后。” 宋矜只挑眉,似乎也不甚意外:“为什么?为程贵妃,保太子?” 傅陵轻轻一哂:“这么多年,太后若能瞧得上程贵妃,当初便不会由着朱贵妃从冷宫再出来。先皇是喜欢娇憨天真的女子,但太后,并不是个心思单纯之人。” “太后性子爽朗大方,是瞧不上程贵妃怯懦软弱。” 宋矜一默,“那也会保太子吧。她与今上素来不对付,那太子总得沾她程家血脉。” “倒也未必。” 傅陵默一下,只浮起淡淡笑意:“先帝喜欢娇憨爽直与温婉和顺的女子,因而后宫平静,太后当初更从未于朝事上染过一指。为何今上登基后,却频频有夺权之心?” 宋矜顿一下:“说来是挺蹊跷。能在宫中动手,且清楚所有内情,下手就捏死五皇子一脉,唯有太后。可太后这许多年,虽与今上不睦,却也从未动过真格。为什么这次却……” “我不知京中究竟发生何事,但想来,太后已隐忍这许多年,是再忍不住了。” 傅陵挑眉:“今上非太后所出,可前太子也不是。谁登基,她不都是顺理成章的太后?更何况今上身边的程贵妃还是她家之女,诞育太子,程氏满门荣华,还有何不平呢?” 宋矜琢磨一下,猛然抬头:“你是说,太后为先帝?” 傅陵静静抬眸:“若我所猜不错,今上当年最大的错处,就在于那晚毒死先帝。先帝病重,但病死与被他毒死,是两回事。” 他偏头瞧着潇潇风雨:“太后十五岁就是太子妃了。我自幼时常出入宫禁,若她对先帝没有一分真心,怎会有那般神态举止。” 先帝风流,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但太后,分明是喜欢他的。 喜欢了一辈子。 或许世人都不信,但傅陵亲眼见过。 帝王之家素来薄情,却并非一分卑微的真心也无。 傅陵淡淡道:“你信不信,无论太子,或是五皇子,只要太后在,都不会允许他们继位。因为他们身上流着今上的血。今上不仅是个弑父杀兄的罪人,他还杀了太后的夫君。” 宋矜稍微思索片刻,却也念起:“你说得有理。当初,今上想找到并除掉永王之子的消息,也是宫中传出。或许,正是太后传出。” “这位小皇孙流落民间,不安全,却也最安全。”傅陵低声道,“太后已然动手。待找到小皇孙,时机成熟时,必然会联合旧贵,宫变夺……” 傅陵顿一下,又笑笑:“兴许不用等时机成熟。夫子留意些,太后既已动手,近日许就会联系数家旧贵。” 宋矜点个头。 又顺势随口聊两句朝事,却见傅陵兴致缺缺。 不住地往外看。 宋矜点点桌案,挑眉笑笑:“又是你家小美人让你分神?” 傅陵打开折扇,垂眸掩住些微不耐:“朝中事,夫子不如去找小傅大人聊。他如今也厉害得很了。” 这要让八百里外的小傅公子听见,得当场吓得腿抖。 他哥自小到大,从不夸人,一开口必然是骂人。 若哪天开始夸人,那意思大概就是——骂你都找不着词了。 宋矜微笑:“怎么?傅相辞官后,一心只想回家抱美人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