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回还不知几时才能再瞧见这么好看的样子。 傅鸽子立在门前,一时心绪浮浮沉沉。 檐外风雨潇潇,房内灯火熹微,映着阶下激起的层叠小水花。 细细密密,滴答滴答。 傅陵浮想联翩一会儿,便瞧见门又打开了。 苏遥抱着桂皮,一手拉开门,侧身出来:“麻烦傅先生了,走吧。” 傅鸽子从头到脚打量苏遥一遭,再度怔了怔。 他比苏遥身量高大,因而这件月白外衫并不如何贴身,反而显得有些……宽松。 长袖垂下,隐约露出白皙的腕骨;领口也低,松松地掩住内里轻薄中衣;腰也收不住,苏遥一走动,便现出纤细的腰身。 尚挂着水珠的乌发,一点一滴地将前襟打湿。湿漉漉的澡豆气味混着繁盛草木的芳香,裹在他家常的衣裳中。 傅陵不由有些心旌摇动。 并心神荡漾。 苏遥没有联想到“洗完澡后穿男朋友衬衫”这种□□的诱惑行为,不然他一定会理解傅鸽子眼下的心情。 傅鸽子有点美。 还有点上头。 但他是个品行端方的君子。 因而撑出冷静端正的架子,十分克制地,于苏遥对面坐下。 又唤桂皮,皱眉:“别老让人抱你,压得手酸。” 苏遥的怀抱特别软,桂皮不肯走,又往里蹭了蹭。 还把襟口蹭松了些。 傅相心头一滞,再度蹙眉:“你下来。” 桂皮“喵呜”一声,委屈得无以复加。 方才让你瞧见美人出浴,合着一点功劳都莫算给我。 苏遥只再度感叹:傅先生在哪都是做主子的架势。 还头一回见整日可怜巴巴的大橘。 桂皮睁大圆圆眼,叫一声,从苏遥身上跳下,拽线头玩去了。 苏遥稍微拢了拢衣襟,便瞧见小碗的肉丸汤,轻轻一笑:“傅先生还没吃吗?” 灯火盈盈,美人唇红齿白,眸如清泉,水波潋滟。 苏遥一笑,傅陵就眼花缭乱的,压住心绪,方顺手给苏遥盛一半:“方才还烫,现下正好了。” 傅鸽子这个随手投喂的日常习惯。 他在书铺中住这一段日子,苏遥饭量都大了。 苏遥方才是做的猪肉丸与鸡肉丸,吊高汤煮成一小锅鲜香滑嫩的丸子汤,又于清白汤底中点上鸡蛋丝与香菜碎,挑上两只点红樱桃的白瓷碗盛好。 原是明早配芝麻酥饼吃的,但瞧阿言与傅鸽子辛苦,先给当做宵夜。 念起写文,苏遥咽下一粒小丸子,起个话头:“傅先生与我这书铺签合约,也有两年多了吧。” 傅陵“嗯”一声,又浮出笑意:“先时一直是齐伯往来。苏老板在京中,回来又病了,总也没见上。” 若不是我去催稿,怕一直也见不上。 苏遥弯起眉眼:“苏氏书铺店面虽不算小,但一直冷清。傅先生不嫌弃,当初第一本便肯与我家签。” 傅鸽子当初也就是,闲得时间久了没事做。 随手一写,随手一签。 傅陵心内如此想,却并未答话。 他是何等玲珑心思的人物,稍稍联系前因后果,便能想到苏遥是要聊什么。 傅陵放下小瓷勺:“苏老板今日……”他念起方才情状,不由默一下,挑眉笑笑:“是想找我谈什么?” 苏遥先前措了几日的词,此时隔着灯火辉辉,对上傅陵黑如墨玉的眼眸,又咽了下去。 按理说,这个年岁的士族子弟,不会居于祖宅所在之地。 以鹤台先生的才学,不是在京求学,便是入仕做官。 既留在旧京,又迁居别所,只能是家中住不得了。 苏遥捋一遍,还是觉得,有些话,他不好开口。 他斟酌再三,只抬眸笑笑:“也并非什么要紧事。近来,朱家一事闹得满城风雨,想来校对司筛查会更严。傅先生如今在写新书,我不过想提醒一句。” 傅陵微微一笑:避重就轻。 朱家不是因书出事,而是因写书之人。 他心内清楚,苏遥是想问他的身份,不过碍于脾性或是其他,不知该如何张口。 傅陵淡淡挑眉,靠住椅背。 他其实有些不大想说。 成名之人往往有个毛病,想把名声光环剥掉,给世人看真正的自己。 傅陵自幼于京中拔着尖长大,出身西都傅氏,满门侯爵,登阁拜相,国朝最惹眼的探花郎是他的夫子,丹青国手方拱教他作画,就连击丸,也是与宫中诸位皇子从小一起玩。 打他记事起,旁人谈起他,便是“傅家大公子”、“傅中丞的大儿子”、“傅老尚书的长孙”,再大些,便是“太子伴读”,之后,就是“傅相”。 随手写个话本后,才有苏遥一口一个“傅先生”唤他。 如今世人谈及“傅相”或是“傅陵”这个名字,想到的还是那个位高权重的年轻宰辅。 或许还有些心狠手辣、嘴毒手黑之类的评价。 但剥掉这些皮,傅陵不过是个略有些闲钱、略懂些诗书、又懒又馋、喜欢大橘的年轻文士。 或许比旁人稍稍长得好看些? 脑子聪明些? 眼光高一些? 傅陵本就不喜欢那层皮,如今也不想再穿上。 他不想再做回傅相,只想做旧京的鹤台先生。 所以,他不是很想在苏遥未动心之时,便让苏遥时时记得他曾经傅相的身份。 如果有可能,他这个身份,连同世人对这个身份的刻板印象,他都想丢掉。 但此时此刻,夏夜风雨敲窗,灯火通明,草木摇香。 傅陵的心上人坐在他对面,想问他的身份。 还穿成这样。 刚才还穿成那样。 傅相正在上头中,上头便微有纠结。 事实证明美人计是有用的。 分人。 傅陵琢磨半晌,终于拿定主意:“我与苏老板认识许久,当初因一些事,未用真实名姓签契书。” 苏遥抬眸,便见傅陵弯起眉眼:“我与苏老板关系既亲厚,理应告诉苏老板的。” 灯火明亮得灼眼,烛光一晃,一滴烛泪顺着凝白烛身落下。 傅相淡淡勾起嘴角:“苏老板,我叫傅陵。” 风雨斜斜密密,傅相瞧见自家美人微微怔了下,点点头。 然后伸手剪了个烛花。 眼皮子都没动。 措好一肚子说辞的傅相:……? 这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没听说过傅陵这个名字吗? 不知道这是傅相的名字吗? 傅陵蓦然一噎,险些以为是自己说得不够明白:“我是西都傅氏的子弟,陵是山陵的陵。” 苏遥瞧着他认真的眼神,稍稍愣了下:“啊……” 顿了顿,又弯起眉眼:“傅先生的名字很好听。” 我也觉得好听。 但是……就这? 然后呢? 傅相突然,就有一种装x失败的不甘与挫败。 不是,苏老板好歹也进京赴考过,没听说过京中的傅相吗? 虽然苏老板在京中时,他早已辞官,京中人也不大敢议论和提起,但他堂堂一傅相就这么过气了吗? 傅相是不想让美人知道他的这层身份,但美人当真不知道,甚至没听说过,他突然就很挫败。 合着我做了回左相就跟没做过一样? 我心上人都不知道? 傅相没显摆成,十分的不死心,又拐弯抹角地提起:“说起我家,有位傅大人,苏老板知道吗?” 苏遥称赞道:“自然知道。傅先生的二弟官至吏部侍郎,确然年轻有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