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卫臻的神情很快就恢复如初,徐徐而道,“稚权上疏请朝廷依军功给丁谧赐爵,陛下让诸公共议,我亦在其中,但因为各人意见相左且年关将近,便暂且搁置了。那时,稚权外舅王子雍亦凑巧在席,他应该将经过告知与你了吧?”
果然,还是这事而来啊!
心中暗道了声,夏侯惠轻轻颔首,“回卫公,外舅确实告知了。卫公虽然对此持有否定意见,但那是也以朝廷法度而论,在下并没对卫公有.”
“老夫当然是秉公直言!”夏侯惠话语还没有说完,就直接被卫臻给打断了。
只见他瞪起了眼睛,胡须一抖一抖的,显然是误会夏侯惠话语的意思了,“难道稚权以为,老夫此番寻你来,是要解释缘由不成?”
我哪有这层心思哦!
但你要解释的话,那我也不反对啊。
微微发怔了下,夏侯惠面露苦笑,拱手致歉,“卫公误会了,在下并没有这层意思。”
“莫多说了。”
有些不耐烦的摆了摆手,卫臻吸了一口气,神情再度恢复平淡,“丁谧可否以军功赐爵,老夫已然尽臣子本分规劝了,至于最后结果如何,此乃陛下所决之事。老夫提及此事,只是想说,陛下曾召诸公计议过两次,最后一次陈侍中因病缺席。想必稚权亦知晓,陛下素来宽仁、厚恤老臣重臣,故而也觉得,不应以琐事劳烦陈侍中了。”
怎么又转到侍中陈矫的身上了?
夏侯惠心中愈发茫然。
侍中陈矫身体不好、时不时就染疾告病,这事情他是知道的。
但这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而卫臻见他仍没有明白,便又加了提醒句,“数年前,贼吴孙权入寇,陛下御驾亲征,陈侍中亦随行至淮南,稚权可是忘了?”
士家变革!
夏侯惠心中陡然蹦出了答案。
因为先前天子曹叡御驾往淮南,还特地观阅了士家新军的状况,更将士家变革在淮南大规模铺展开来了。邓艾的《济河论》不仅被推行,还被越级擢拔,转去徐州主事屯田,补了将军高迁战死的缺。
依着天子曹叡的风格,做出这些决策,不可能不咨询当时随军的陈矫意见。
由此也可以推论出,侍中陈矫是支持士家变革的。
而今,卫臻倏然提及侍中陈矫健康堪忧,天子曹叡不忍以事劳之;再加上先前天子就私下谓他,声称讨伐辽东归来后,仍他主事士家变革.
两者结合,卫臻的意思就表达得很清楚了。
毕竟,侍中陈矫在朝中不朋不党、有耿直之名,曾将天子曹叡拦在了尚书台外。
而卫臻的名声与性格,大抵与陈矫类同。
不忍多病的侍中陈矫多劳之,天子曹叡这是让卫臻代之的意思。
在天子曹叡与夏侯惠的私下默契中,推行士家变革只是切入点,用之撬动魏国庙堂革新吏治才是正戏。
所以,才有了天子曹叡将夏侯惠当刀使,充任马前卒的心思。
冲锋陷阵的马前卒定下来了,曹叡自然还要安排一位扛得住百官压力、顶得住士族豪门暗中使坏的庙堂重臣来挂名。
也难怪方才他看我的眼神中,有无奈与不爽的意思了。
任凭谁被扔出来扛雷,都难免有气啊~
他不能对天子曹叡有怨怼,但对自己这个始作俑者,哪需要客气什么呢?
“稚权似是了然了?”
见夏侯惠面带恍然之色,卫臻便问了声。
“嗯。”
轻轻颔首,夏侯惠以唇语说出了“士家变革”四个字。
“对,就是此事。”
卫臻也颔首,继而说道,“前不久,老夫告假归桑梓祭祖,陛下便以此事私谓于我。待开春之后,庙堂将转迁稚权官职,你我便开始共事了。”
“能在卫公之下任事,乃惠之幸也。”
这次,夏侯惠笑吟吟的拱手,“还望卫公不以惠愚钝,多多教诲。”
“唉,与稚权共事,乃老夫之不幸也!”
但卫臻却是不领情,反而摇头叹气了起来,且感慨罢了,还作色训了句,“将性情收敛点!诸如今日弃部曲杀尚书郎之事,稚权不可再有之!不然,老夫不令他人争先,第一个上疏弹劾你!”
“唯。”
夏侯惠笑容可掬,恭顺受训,“卫公之言,惠必然铭记于心。”
卫臻只是哼了一声,显然是不信这话。
对此,夏侯惠非但不以为意,反而笑容变得愈发灿烂了。
因为他自己也不信。
收敛是不可能收敛的,他还指望这次给天子当刀的机会,杀出一条捍卫社稷的坦途来呢!
没人扛雷的时候,他都要奋不顾身了;有人帮忙扛雷了,那不得变本加厉、只要不死就往死里干啊!
翌日,卯时。
京师洛阳,令支侯府前。
四位长得很雄壮、穿着打扮犹如鲜卑儿的部曲,大刺刺站在府邸前,高昂着头,很粗鲁很无礼的以鼻孔视人。
满脸悲愤之色的尚书郎石鉴,在一群士人与朝廷僚佐的瞩目下,正挨个对他们行礼致歉。
在名声受损和保存性命之间,他最终选择了后者。
虽然他很清楚的知道,自己日后连友朋都很难结交得到了。
围观众人面带鄙夷的窃窃私语已然预告了这点,但他的仕途才刚刚起步,还不想溅夏侯惠一身血。
他只能在心中不停的宽慰自己。
什么勾践卧薪尝胆、什么韩信受胯下之辱、什么司马迁受宫刑等等。
是的,他没有悔意。
事情都发生了,有没有悔意,对现实而言一点用处都没有。
而且,他仍觉得自己未来可期。
他已然依着那位贵人的指使挑衅夏侯惠了,且被夏侯惠报复的时候还独自承担后果,如此,也足以向那位贵人证明,他可以被引为腹心、是值得被提携的!
只要仕途迎来助力,他日后定会有机会一雪耻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