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华殿。李平泓穿着一身赭黄蟠龙袍,头戴双龙戏珠翼善冠,登上御阶,端坐龙椅,往下扫了一眼,只见皇太女早已立于阶下等候,着一身特制的杏黄大袖袍、乌纱绘金蟒翼善冠,卓立众臣之首,神容和平常并无相异。他飞快扫了蔡崖一眼,蔡崖登时吓得打一哆嗦,连平时喊得最稳当的“皇上驾到,众臣参拜”都有了些许颤音。 李靖梣行礼完毕,按照事先计划的,把浊河最终治理方案递交上去,便安静立于阶下不动,直等朝议结束。这时有一个红袍官站了出来,手执象牙笏朝李平泓躬身道:“皇上,臣闻昨日钟鼓楼发生骚乱,百姓多有死伤,但步军统领衙门却将此事隐瞒不报,并刻意封锁消息,将前去了解情况的刑部、都察院一干人等全都拦在外面,不知所为何故?” “噢?有这等事?”李平泓迅速合上刚看了一眼的奏疏,随意地丢给蔡总管,神色严肃地问:“步军统领冯化吉何在?” 满殿朝臣的目光纷纷聚焦到了左侧第二排一名绯袍武官身上。他立即出列到大殿中央,朝李平泓下拜道:“微臣冯化吉叩见皇上!” “贤卿平身,刚才都察院宋御史参奏可是实情?” 九门提督冯化吉站起来,不卑不吭地雄声回答:“回皇上,昨日钟鼓楼确实发生过骚乱,不过随后被就近巡逻的巡城司中营参将娄满纶平定,步军统领衙门依律疏散人群,封锁现场,救治伤患,并未刻意封锁消息。” 李平泓皱了下眉头:“既是如此,为何不让刑部、都察院的人进现场了解情况?事后又隐瞒不报?” 冯化吉从袖口中掏出一份奏章,双手捧于身前,“启禀皇上,臣并非有意隐瞒,而是觉出此次钟鼓楼骚乱事有蹊跷,因此连夜审理案件,终于在四更时分将嫌犯捉拿归案。这是臣准备好呈给皇上过目的案件经过,请圣上预览。” 蔡总管下阶将奏疏拿上来,递到李平泓手上。李平泓仔细阅览,眉毛微妙得翘了起来。都察院一干人等皆游移不定地看着圣上,冯化吉挺胸立于宋御史身侧,胸前补子上的雄狮神气十足。 李平泓阅览完毕,面露和悦之色,“原来如此,步军统领衙门这次处事得当,行动果断,当记首功。至于岑杙么……” 李靖梣脑袋里正昏昏沉沉的,听到李平泓念到岑杙的名字,猛然抬头朝御阶上看了一眼,觉出不妥,连忙又低头去看脚下。不过,由于很多朝臣在同一时间都做了同样的动作,因此她的行为并不起眼,李平泓并未特别留意。只是颇为玩味道:“虽然事件是因她而起,但事后能及时救治伤患,也算是将功补过了。” 那宋御史十分不解,“皇上……?” 李平泓一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转而对冯化吉笑道:“冯爱卿,你就把这钟鼓楼风波前因后果,同众爱卿当朝解释一下吧,免得再有人误会你是存心隐瞒,以求脱罪。” “遵旨。”冯化吉朗声道:“事情经过是这样的……” 时间倒退到昨天,岑杙和顾青从医馆回程时,越想越觉得那小将军的神情有点不大对劲儿,好像在刻意隐瞒什么。这时她隐约听路上几个老百姓议论:“听说钟鼓楼里死人了,大家为了看岑状元,连命都不要了,幸亏咱们没去。” 她心里咯噔一下,连忙停车询问,才知道骚乱发生前一刻有人在钟鼓楼喊了自己的名字,导致人人都以为是她引发了这次骚乱。 岑杙可不愿意背这么大一口黑锅,便返程去找娄满纶,问明详细经过。娄满纶已经决心要帮她压下此事,拍拍她的肩:“放心吧,岑大人,你和岑夫人仗义相助,已经有恩于我们,我等绝不会让此事牵连到二位身上。何况这件事错本就不在你,如果只因为别人的求奇之心,就让岑大人入罪,不是太牵强了吗?” “是吗?那敢问娄将军,如何不让此事牵连我夫妇?” 娄满纶正襟道:“只要这件事没死人,我步军统领衙门就有权利自行处置,不会惊动刑部和都察院。” “可是都察院御史一定不会放过此次弹劾机会,到时候娄将军又如何向步军统领冯大人交代?” “这……”娄满纶毕竟年轻,也有凭一腔冲动做事的时候,现在觉出麻烦了,“那岑大人的意思是?” “你难道真的相信一个人会有这么大魅力能让千百人同一时刻竞相追览吗?” 娄满纶扫了岑杙一眼,古怪地挑了挑眉。 岑杙抱着胳膊道:“风采再好的人走在路上,平常人顶多看上两三眼,讨论上两三句,鲜有去追逐的。即便追逐,也鲜有这么大动静。我不认为自己已经到了潘宋的地步,几乎让人一瞬间就倾巢而出。” “岑大人的意思是,其后有力量在推波助澜?” “没错。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品价位,一钱银子,二品价位,九折相扣,名优名伶,堪比宰执’?” “这是什么意思呢?”朝堂上,冯化吉的讲解还在继续:“这是说,一品大官的价位是一钱银子,二品官的价位打九折,其余官品依次往下推,有时候,一些名伶名妓的市场价,比宰相的还高。” “这本来是一些不登大雅之堂的人为了满足别人窥私心理,去深挖市井名伶的隐私倒卖给好事者。后来,逐渐发展到但凡有些名气的人物,都在他们的窥私之列,包括一些德高望重的朝廷大员。就拿宋御史来说,如果有人想要知道宋御史哪一天去陪妻妾逛街,哪一天去城外郊游,只需要花上半钱银子就能将宋御史的行程了如指掌。当然,宋御史也无需过于为自己的隐私担忧,因为在他们的名单中,像宋御史和本官这样其貌不扬的人,尽管价格定的很低,但一向很少有人问津。” “你!!”宋御史气得不轻。朝臣们皆面面相觑,礼部尚书潘遂庸嘴里念着:“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简直太不像话了。”显然也是吃惊不小。 李平泓吭了一声,示意朝堂安静。 冯化吉继续道:“而岑状元的价格定的非常高,即便这样,仍然有人千方百计的前去购买。当日,就是有人将岑状元出行的消息倒卖给了一家叫‘烽火传递’的小黑作坊,那老板便将她的信息公开售卖,引来许多好事者争相购买,当岑杙现身西街的时候,并不知道她的行踪早已经曝光了。也就是说,当日挤入钟鼓楼的大多数人都是一些购买了岑状元消息的人,这些人本来就比一般老百姓疯狂,人群一骚动,很容易就会出现大乱子。事后,臣去调查了当日在钟鼓楼现身的人,果然十之七八都事先从‘烽火传递’中买过岑杙的消息。” “而经过我步军统领衙门深夜排查,这样的小黑作坊在中城就有四五家。其余东西南北四城偏僻巷子里则更多。臣虽然查封了这些小黑作坊,但因为步军统领衙门无权对此事做出裁决,臣便决定一早向皇上禀报,请皇上亲裁。” “做得好。若非冯卿此次调查,朕竟不知民间还有这等事。”李平泓赞赏地点点头。 “臣不敢居功,还请皇上恕臣‘刻意’隐瞒之罪。” “诶,”李平泓摆摆手,“若非你及时封锁消息,先去抓人,怎么能让这些‘消息灵通’之人顺利落网呢。朕厚赏卿还来不及呢。” 冯化吉叩首拜谢,“多谢皇上。” 李平泓又道:“所幸,此次骚乱只引得几名百姓受伤,没有造成人命损失,否则就是朕的罪过。” “父皇何罪之有?都是无知小民贪钱图色罢了。”敦王立即道。 李平泓:“这件事给了朕很大的警惕,如果不制止这种倒卖信息的行为,以后,说不定会酿成更大的事故。” “皇上所虑即是。臣也很疑惑,臣去查抄作坊的时候,发现最早的一家贩卖信息的作坊已经开了好几年了,怎么朝中竟从未有人提起过此事?” 他这一句话直接把矛头直接指向了都察院,都察院御史是有风闻言事的责任的,京城里出现这样的小黑作坊,而他们却事先毫无察觉。是真的事先毫无察觉,还是有所察觉但隐瞒不报,这就只有他们自己清楚了。 那宋御史等人脸上青红皂白很是难看。李平泓直接绕过了他们,“此事就由步军统领衙门继续审理,务必查抄一切窥私谋利的小作坊,徒刑以上者交由刑部审理治罪,如发现朝中有大员牵涉其间,不论官职几品,一同捉拿治罪。” “喏。” 李平泓随后又欣慰道:“有过则罚有功则赏。着礼部为冯化吉、娄满纶等人议赏。至于岑杙么,就让他今起官复原职吧。另外,岑夫人救治伤患有功,朕就赏其五品诰命,并加赐一幅妙手仁心牌匾。” “皇上,岑杙政绩造假一事尚未查清,这样就官复原职,恐与朝廷历来选贤任能的规矩不符。”都察院另有御史站出来反对。 李平泓脸色不悦,冯化吉见状便道:“皇上,臣虽然是个武人,但知道规矩是人定的,就连军中都会给人戴罪立功的机会,何况岑杙政绩造假并未证实,根本不是戴罪之身。岑大人才能卓著,只因流言蜚语而停职,就被朝廷弃而不用,岂非因小失大?” “冯卿言之有理。此事就这样决定了,如果将来查明岑杙有贪渎之过,再行撤职议罪不迟。” 都察院众人皆明白,圣心已经不再朝他们靠拢,只好无奈退下。但是有一名御史气不过皇帝的私心偏袒,上前一步道:“臣有一事启奏。” “还有什么事儿?”李平泓语气中已颇多不耐烦。 “臣听闻康德公主昨日打九龙伞周游内城,排场盛大堪比皇太女出行,士民百姓无不骇然避道而行。而据臣所知,康德公主卤簿中并未有九龙伞等仪仗,敢问皇上,康德公主打九龙伞出行是否得到过皇上的特许?” 李靖梣闻言吃惊地看了那御史一眼,旬又抬起头来,正和李平泓恼怒的视线撞上。她眼中一片湿凉迷蒙,身子颤了两颤,几乎支撑不住。 “皇姐小心。”十三岁的诚王李靖楠看到她额间全是虚汗,用手扶了扶她,李靖梣朝他感激一笑。另一侧的敦王李靖棹看到她虚弱的神色,露出了几不可察的微笑。 李靖梣紧了紧拳头,抑制住胃里因为不适延伸出的恶心感。缓步出列,跪在御阶下道:“儿臣有罪,康德公主的九龙伞是儿臣给她用的。” 满朝哗然。皇太女把自己的九龙伞给康德公主用,其用意是什么?怕不是对李平泓赏赐敦王九龙伞不满,故意让自己胞妹打着九龙伞在人前示威。听说,昨日康德公主专门打着九龙伞在敦王府门前绕了两圈,炫耀之心昭然若揭,这其中必少不了长姐的暗示吧。 谭悬镜一脸担忧地看着她,这个时候承认此事,不是摆明了跟皇帝以及敦王对着干么?她怎地如此糊涂。 李靖梣直身跪在阶下,耳边似乎响起了千万人的窃窃私语。她有些后悔没有听云栽所言,早朝请病假不来。早知,她上不上朝,这顶心怀怨怼的帽子她都摘不掉,又何苦来此受辱。事实上,不管她如何躲避,只要她一日还是皇太女,此身此心就免不了在油锅里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响起一串脚步声,有人在她旁边跪了下来。 “臣吴靖柴启奏皇上,康德公主私打九龙伞都是臣的主意,臣昨日见敦王打着九龙伞来上朝,好不威风。从来没见过皇太女打过九龙伞,就撺掇康德公主借皇太女的仪仗把玩几日。但皇太女不肯借,臣便把仪仗偷了出来。康德公主起先不敢打,但架不住臣三言两语的蛊惑,逼着她打了起来。臣实在不知道私打九龙伞是这样大的罪过,请皇上发落。” “靖柴,你……”李靖梣身子颤了两颤,险些晕厥,有些不忍。 “皇姐,你不用维护我了。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做的事情我一人承担。” “吴小侯爷说自己偷来的九龙伞,东宫戒备森严,你如何能偷得九龙伞?”敦王派见有人站出来为皇太女脱罪,心中不忿,便出言反驳。 “你管我怎么偷来的,小爷爹是江湖高手吴天机,偷个东西不在话下。不信把你府邸报给我,今晚小爷就把你家姨太偷出来!” “你!!!” 又有人站出来道:“吴小侯爷刚才说,不知私打九龙伞是大罪。所言不实吧。谁不知令堂长安长公主卤簿中就有九龙伞两柄。吴小侯爷既然想打九龙伞,为何不从自己家里偷,反而去东宫偷,这不是太反常了吗?” “我母亲行事一向低调,不爱打这些排场,九龙伞早就不知道搁哪里去了。她可不像有些人,有事没事儿就把九龙伞挂在嘴边。何况,满朝谁不晓得我母亲性烈如火,要是被她知道我偷打她的九龙伞,回来后不得打死我。皇姐就不同了,她性情温和,即使知道是我偷打她的九龙伞,回来肯定只斥骂一顿,还能在朝堂上帮我顶罪。两相比较,你说我偷谁的好?” “这……” “够了,你好大的胆子,撺掇公主私打九龙伞也就罢了,还敢在朝堂之上放肆喧哗。”李平泓佯装震怒,百官俯首听命,“来人,把吴靖柴拖出去杖责二十。此事到此为止。谁都不许再提。皇太女也起来。” “谢父皇。” 李靖棹咬牙恨恨地盯着那杏黄色的背影,心中暗自嘀咕:“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