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杙摇晃着手中的酒杯,眼底攒动着一股灼灼的烈光,正在慢慢地,慢慢地烧向酒杯之外的漫漫长夜。她知道,自己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由于停职无事可做,岑杙便到顾青医馆里帮忙。自医馆开业后,她一直很少有空过来。因为医术好,人又和善,顾青现在已经是京城里远近闻名的女大夫。上至王勋贵戚的夫人小姐,下至贩夫走卒的贫寒妻女,都爱找她看病。但也不乏一些好色之徒,只因觊觎顾青的容貌,便故意前来装病滋事。岑杙为此专门给医馆配备了两名护卫,以防有人借此生乱。 除了护卫外,医馆里还有五个学徒,两男三女,姜小园就是其中之一,自从一年前岑杙给姜师爷夫妇写信叫了她来,这个和哥哥一样长了一对醒目兔牙的小丫头便成了顾青最得力的助手,有时候忙起来连岑杙都得听她指挥。顾青开着医馆一边治病救人,闲暇时候偶尔教教徒弟,日子倒也过得充实。 只有岑杙,回想这一整年的经历,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在外人眼里,她是朝廷中最受瞩目的青年才俊,一年之内连升四级,不管放在哪个年代,都是屈指可数的惊人跳跃。但她仍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好像什么也没留下来,好像什么也都没抓住。 这一年她二十六岁,任户部右侍郎,官职正三品。整个户部只有尚书王中绪和左侍郎崔末贤官位在她之上。 而去年她刚进京时,是二十五岁,任户部郎官,官职正五品,还是户部一个可有可无的年轻后生。 一年之内,她似乎做了很多事,税收、土地、户口、财政,但凡能涉猎的领域她都涉猎了,她的官服从青袍子变成了红袍子,补子图案从白鹇变成孔雀,她花了许多心思来促成这些转变,但她清楚地知道目前这些离她想要的还远远不够,远远不够。 岑杙在药柜前帮忙捣了会儿药,很快便对这种重复工作感到无聊,眼皮撑不住昏昏欲睡。药没捣完就打着哈欠去了后堂。顾青中途去看过一次,那时她大概在做一个不太好的梦,眼珠不停地滚来滚去,直到从眼角渗出两条晶莹的泪珠。 顾青心被揪了一下,轻拍被子试着让她放松下来,却又困顿于对梦魇的无可奈何。此刻才想如果她能够发声就好了,或许在梦里可以安慰她。 “岑杙,我该怎样做才能帮到你?” 顾青心事重重地回到前厅,姜小园一脸无奈地朝她摊手,“青姐姐,那人又来了。” 她扭头往诊桌前一望,一个二十岁左右浓眉大眼的年轻男子正端坐在条凳排头,笑嘻嘻地等候就诊,一只脚尖很有闲情逸致地翘起又落下,有节奏地打着节拍。她顿时感到心力交瘁。 和一般故意装病实际没病的人不同,这个人虽然也常故意装病,但身上的伤每次都是实打实的。顾青已经记不得这月是第几次见到他。每次见面都能在他身上找出新伤旧伤一大堆,上次他的胳膊脱臼了,上上次是脚崴了,还有一次是手被热水烫到,每次受伤的地方都不同,但无一例外伤好后还会再受伤。他自称是在军中服役,每日摸爬滚打跌打损伤必不可少的,但据顾青所知,一般军士少有像他这样清闲的。从他的衣着气度来看,估摸着是哪位富贵之家的纨绔少爷,闲得无聊才日日往医馆跑。然对方毕竟真伤,她的慈悲心和行医原则不允许自己漠视病人,直接将他赶出去。 “这次是哪里受伤了?”顾青板着脸给出一个不言自明的表情。 那青年立即捂住心口,摆出一副痛不可言状,“这儿痛!痛得要死了!” 在顾青脸现薄怒前,他又连忙笑道:“开个玩笑,顾大夫,莫要生气呀。呐,这回儿是胳膊肘破了。”说着撸开袖子,展示手腕到手肘那块一大片淤青。肘部还磨破了一点皮,不过伤口已经结疤了。 顾青面无表情地在手边的白纸上写道:“怎么伤的?” “嘿嘿,我用手打……哦不,”那人强行把说了一半的话给扭了过来,“是我经过门的时候,我家丫鬟不小心猛一关门,我使出胳膊一档,只听砰的一声,我感到眼前一黑,接着小臂一阵剧痛,于是就这样了。” “你家丫鬟是大力士吧,关个门能把你打成这样?”小园托着药盘经过,出言讥讽了一下。 “是啊,我家丫鬟力气可大了,一个能打我三个。” 顾青没有表情地在他手臂的几处穴位上揉了几下,便行施针。那人花痴地看着她行针的模样,忽然伸出另一只手:“看我的掌心?”顾青斜眼睨去,他往上虚抓了一把,翻开掌心,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夺粉红色的花出来,“喏,给你的,好不好看?”顾青没有接,视若无睹地开了张方子给他。那人看到方子底下写了一行小字,“下次不要再来了。”不禁大为失望,“为什么呀?” 顾青本不想理会,但恐他不死心,又提笔写道:“你如果经常装病的话,会妨碍我诊治其他病人,带给我很大的困扰,我请你不要这样了。还有,我已经成亲了,请你不要再用轻浮的举动跟我开玩笑。” 写完把纸丢给他,晃了下铃铛,提示接诊下一个病人。那人一看她冷面如霜的样子,只好垂头丧气地走出了医馆。 回程的马车上,岑杙听小园提起了这个总来装病的“怪人”,一时好奇就多问了几句,根据她提供的一信息“他姓吴,有一次听见有人管他叫吴小侯爷”,岑杙灵机一动,“吴小侯爷?吴靖柴?难道是他?” “吴靖柴是谁?” “哦,就是当今长公主李平渚的长公子。”岑杙抱臂说:“他母亲是今上名义上一母同胞的亲姐姐,也是除皇太后和皇太女之外,京城中最尊贵的女人。父亲曾是玉瑞第一高手吴人寰,尚公主后被封为安平侯。家世背景相当显赫。” 岑杙不由暗忖,吴靖柴怎么会缠上顾青呢?里面会不会有什么阴谋?据她所知,李平渚夫妇已经对顾人屠穷追猛打了一年多,仍旧没有抓住他的踪迹,如今他们的儿子又盯上顾青,会不会是发现了什么? “什么叫名义上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小园抓住这个奇怪的点问。 岑杙回过神,解释道:“是这样的,先帝李太钺没有嫡子,只有两个庶子,一个是今上,一个是萧王。均为当时的严贵妃所出。严贵妃就是当今的严太后。严太后虽是今上的生母,但今上从小就被先帝的程皇后收养,当作嫡亲皇子抚养长大,他和程皇后所生的长公主自然就是名义上一母同胞的亲姐弟。但实际上,两人是异母姐弟,今上和萧王才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对面二人恍然大悟。 “也就是说,这位吴小侯爷是当今皇上名义上的亲外甥。” 岑杙点了点头,“对。因为长公主和皇帝关系一向亲厚,皇帝对这位外甥一直视若己出,所以在玉瑞他的地位堪比皇子,甚至比一般的皇子还要尊贵。” “真没想到,他的来头这么大。那个怪人……”小园想想就觉得不可思议。 下车后,岑杙有意留住顾青,在巷子里慢慢散步,提醒她道:“我没怎么接触过这位吴小侯爷,不过听说他为人很傲,一般人很难入他的法眼。所以,顾青,你一定要小心提防这个人。他不会无缘无故地接近你,你千万不要被他的花言巧语给骗了。” “傲?” 顾青回忆关于这个人的种种,似乎根本和“傲”字联系不起来,暗忖该不会是认错人了? “是啊,是很傲,很多人都是这儿说的。不过像他这种出身优越的富贵公子,傲一点也是可以理解的吧。我倒觉得他是一个很厉害的人。” “为什么?” 岑杙笑道:“你可知,现在东宫、敦王府、诚王府为争储位,明争暗斗有多激烈?但这位吴小侯爷竟然和三家关系都不错,而且不是普通意义上的不错,是三家都很吃得开的那种,在京城这可是独一份,还不算很厉害吗?不过,这可能也与他的母亲长公主在三家中一直保持中立有关吧!” 顾青陷入了沉思,岑杙又转了郑重的口吻,嘱咐道:“总之,如果他再纠缠你,你不妨告诉我,我来帮你打跑他。” 顾青似笑非笑地手语:“他又不是洪水猛兽,你何至于担忧成这样?” 岑杙还不能告诉她顾人屠的事,只好“嘁”了一声,故作轻松道:“我还不是关心你,你这么单纯,我真怕有一天你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都不知道。” 顾青听她这样讲,不服气地撇撇嘴,心里却涌起一阵感动。 “当然,如果你看上他了,那就另当别论。到时,你不妨知会我一声,我可以帮你把把关,试探一下这人的人品……”岑杙话还没说完就被掐腰拧了一下,连忙闪避讨饶,“别,别,我开玩笑的。” “你再开这种玩笑,我以后不理你了。”她看起来真的生气了,她脾气一向很好的,岑杙还是第一次见她板脸,一时竟有些不适应。突然,听见“噗嗤”一声,眼前人捂着嘴笑弯了腰,岑杙反应过来,自己被她耍了,“好啊你,学会吓人了是吧。看我怎么收拾你。”哈了哈拳头作势要挠她痒痒,顾青连忙笑着闪躲,还不忘打手势, “谁叫你先惹我的。” “你别跑,我非得好好教育教育你,竟然学会骗人了。” “有本事你就来。”欢快的笑声充盈在灯火明亮的小巷子里,距离上一次好像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了。 话说回来,虽然被岑杙怀疑是别有所图,但实际上吴靖柴并不知晓顾青的身世。自被委婉地撵出医馆后,他便十分沮丧,觉得这世上果然是存在报应的,以前他老是拿李靖樨喜欢上有妇之夫这事儿打趣,没想到这么快就轮到自己身上,最讽刺的是,他喜欢上的还是曾被他奚落的那个有妇之夫的“妇”。就凭这点,他觉得自己也应该去找李靖樨好好喝一杯。 不过,二公主显然不愿买他的账,用她的话说,那早已是过去的事了。他再来这里找平衡,纯粹是没事找事,无聊透顶。 吴小爷无端挨了一顿讥讽,心情坠到谷底,只好返回宅院独自舔舐伤口。小六听他对着月亮一边饮酒一边吟诗,念什么:“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不禁感叹主子真是可怜,平时多么心高气傲的主,为了接近心上人,药单都快攒成一本书了,到头来仍旧是竹篮打水一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