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计出去了,周先生笑道,“这里虽做得也好,我私心里却总觉得还是豫芳源更佳。许是因为豫芳源糖醋鱼里有我年轻时候的味道。” 郑衍笑道,“伯伦兄竟是诗人,话里充满了东方的禅理和诗意。” 魏先生道,“云生老弟好眼光,伯伦还出过诗集呢,叫《秋鸣集》。” “哦?哪年出的?我实在是个不懂诗的,也不关注这个。还求伯伦兄赐书一观,让我也长些诗意的细胞,免得读者们都说我没文化。”郑衍一本正经地说。 周先生笑道,“你又谦虚!我那不过是些闲时信笔涂抹的东西,朋友凑趣拿去印了,岂敢称诗集。” “信笔涂抹那便是妙手偶得了,许比苦心孤诣的还要自然。伯伦兄不要吝惜,一定要赐弟一观。”郑衍做戏做到底,再捧一句。 方晴也凑趣,“周先生的诗我拜读过,简奥优美,有点像日本的俳句。” 魏先生大笑,“今天竟然是伯伦知音的大聚会。伯伦开始作诗就是在他留学日本的时候,我常说他的诗里头一股子生鱼片的味道。” 周先生笑着指指魏先生,“你也一块打趣我。来,云生老弟、方小姐、崇明,我们为诗歌干一杯。” 方晴只是略粘唇,便放下酒杯。恭维话多说两句无妨,酒不能乱吃。 看周先生的小胡子都充满了笑意,方晴笑着吃一口核桃腰,抬头恰与郑衍对视。 郑衍对方晴一挑眉,眼睛一转。方晴差点没让这个疑似的媚眼呛死,拿手帕捂着嘴猛咳。 周魏二人换个了然的眼神。 “方小姐可是卡着了?”魏先生关切地问。 方晴尴尬地摆手,“没事,没事。” 这么一打岔,关于诗歌的话题也就没有继续下去,转而说起了郑衍的新作。 其实,关于周先生的诗,方晴和郑衍还有后续讨论,当然那是后来。 “简奥优美,亏你怎么想出来的。”郑衍笑话方晴。 “总比你一定要人家赐你一观强。” “本来我的稿酬是千字五元,赐我一本诗集以后,就变成了七元。”作洋洋得意状。 “市侩!” “你不市侩?” “我市侩得比你轻些。”方晴笑道。 郑衍也笑了。 二人从吃过那顿河南饭后,便走动起来。郑衍让小听差拿文稿来时,常常给方晴带个短笺,大多数时候是就配图提个建议或意见,方晴或回或不回,渐渐便越发地熟起来。 而真正地熟到可以互相讽刺,则是在和郑衍一起画漫画册以后。 第36章合作画漫画 言情作家郑衍先生脑子抽筋,抛弃爱得死去活来、虐得活来死去的老套路,突然想写个乡下人进城的故事。风格倒是没抽筋,却像吃了大烟膏子,原来的是白描中带些诙谐嘲弄,这个故事则是满眼的挖苦讽刺。 郑衍把写好的第一节带去给方晴看。方晴大笑之余突发奇想,竟然把那一节浓缩成了八帧连环漫画。 看到方晴让小听差捎来的画,郑衍笑得直拍大腿,于是长篇章回体就变成了连环漫画。 《津门时报》篇幅有限,没办法刊登这些连环漫画。 “我们干脆自己出漫画册。” 怎么出,找谁出,这些事统统不要方晴管。“你只管画就是了,”郑衍一挥手,“别的我来。” 然而隔日又告知方晴,“还是先发表在报纸上然后再出册子好,这么好的韭菜,就割一茬,可惜了。” 对这个问题,方晴一点意见都没有,钱谁还嫌多啊。 同意刊登的是北平的《新画报》。《新画报》创刊时间不长,每周一期,一共八个版面,漫画为主,杂有画评、散文、杂记,主编是鲁美林。 鲁先生,曾师从弘一法师,书画双绝,对经学也颇有研究,是方晴最崇敬的前辈之一。可惜一直无缘结识。听说他是主编,方晴兴奋得脸都红了。 “嘁——”郑衍笑着扭头,“真是乡下妞。” 方晴心情好,不跟他计较。 按照分工,画的内容脚本是郑衍出。 这本子,开始的时候,写的像,各种起承转合、人物语言背景心理一样不缺;后来就有点像剧本,语言为主,背景简述;后来就越发简单,有的时候甚至只写一个想法或一点感悟,三两句得意的台词,其他全靠方晴脑补。 郑衍又爱对方晴的画提意见。方晴倒也听得进去,二稿三稿不厌其烦地改。 这样让小听差来回传话实在不方便,郑衍便提议周末的时候去自己家里画。郑衍住得离方晴并不远,转两个街口就到了。 对去男人住处这种事,方晴颇为犹豫,但又实在需要个地方能容他们商量切磋。 郑衍嗤笑,“你的思想还停留在光绪年间吧?” 看着街对面挽着胳膊走在一起的青年男女,方晴妥协地叹口气,“康熙年。” 郑衍嘴里吹着一支节奏很欢快的歌,手插在裤兜里在前面溜达着带路。 看他那副纨绔德行,方晴自觉地离了三十尺开外,活像跟踪者。 郑衍住的地方并不像他的人那样骚包,实在是出乎方晴预料。雪白的墙,古朴厚重的大条案,通到房顶的书架垒着满满的书,只有案上摆的白色圆罐里插的满满的红色蔷薇,才能觑到一点郑衍的影子。 方晴用眼睛随意地扫了扫书架上的书,差点跌一跟头。 看看,人家一写的,看的除了文史类,竟然还有算学、机械、化学之类自然科学著作,又有专门的几排放的是外文书。难道郑衍就是传说中博古通今、文理兼修、学贯中西的大文豪? 方晴觉得自己太失敬了!决定以后把郑衍的话当佛语纶音来听。 “赶紧着,别傻站着,开工了!干好了,爷有赏!”郑衍撸起袖子,坐在条案边上吆喝。 去他的大文豪!去他的学贯中西,博古通今!方晴冷笑,“你的脚本呢?吆喝我有什么用?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知道吗?” 郑衍眯起桃花眼,“你的贤良淑德呢?姑娘!” 方晴瞥他一眼,不理他。 有了第一次,以后就自然了。周日歇班的时候,方晴常常泡在郑衍那里,争取把隔周的稿子做出来。因为不是同城,总要留够邮寄以及可能会有的修改返工的时间。 郑衍这个人并不难相处,如果忽略他的爱炫耀、爱臭美、爱满嘴跑马以及偶尔冒头儿的混不吝二愣子劲儿的话。就这样的性子,偏偏长了一张雌雄莫辨魏晋美少年的面孔,方晴觉得女娲娘娘造他时一定是吃错了药。 《王大壮进城》开始几期反响平平,到十几期才有些声音,却又不是好反响——有人给报馆打电话、写信说“有辱斯文”,更有某报纸专栏作者点名批评“自以为深刻,其实不过是尖刻,还是臆想的尖刻。” 第十三期名字叫《翻译与化学家》。 说的是王大壮给一个学者当听差的,大壮羡慕地问,“先生,你是做什么的?” 学者:“我是化学家。” 大壮懵懂:“化学家干什么的?” 学者故作谦虚:“就是摆弄些瓶瓶罐罐的。” 大壮继续不识趣,“也没见您摆弄瓶瓶罐罐啊。您这不一直看这些洋文书吗?” 学者有些恼怒,“我这是在做翻译,翻译懂吗?” 王大壮:“那您到底是翻译,还是化学家?” 学者:“你出去!” 第十五期名字叫《文言与白话的妙用》。 学者给家里拍电报用文言:“缺钱速寄”。报纸上发表稿子要用白话,且用新式标点,句子能断则断,读起来像打嗝——因为跟杂志社说好了,按字收费,标点也算在内的。给女学生李玛丽写信?当然要用英语,那开头的dear代表了学者那不能宣之于口的隐秘情感。 这两期,前者得罪了东拼西凑把翻译当主业的科学家,后者得罪的是诗人和文学家们。再加上前面各期被含沙射影冷嘲热讽扫到的,一时攻击四起——好在只是四起,还没到如潮的地步。 方晴胆子小,越画越忐忑,“老戳人家幌子,人家会踢你摊子的。” 郑衍一挥手,“出息!没事,有爷顶着呢。” 还真当自个儿盘古了,方晴翻个白眼。 “痴儿,这事不怕骂,就怕他们不骂。”郑衍做高深状。 方晴懂郑衍的意思,只是若万一被人围剿没处突围…… 看方晴仍是踌躇,郑衍骂道:“令尊这样的儒者,就没有教给你什么是铁肩担道义?” 方晴冷下脸子,“失敬,原来阁下是铁肩担道义的英雄。” 郑衍气结,“你这女人……” “阁下莫非是看那位先生骂了这许久,俨然骂出一代宗师,眼馋了?”方晴变本加厉地刺他一句。 “靠着你画的这东西,我可成不了一代宗师。” 方晴一口气提起来,又压下去,郑衍说的是真的,自己也就是个摆画摊儿给老头们画寿像的本事。 看方晴沉默下来,郑衍讪讪地,“那什么,其实你画的也过得去,”想了想,又添了一句,“我岂是那种会凑合的人。” 方晴摆摆手。要是有骨气,这会子该把画纸扔到郑衍脸上,然后拿起皮包走出去。然而方晴只是低下头,接着画郑衍口中“开一代先河的伟大现实主义作品”——《王大壮进城》。 郑衍舒口气,方晴虽然有女人共同的毛病——心眼小,脾气大,但好在症状比较轻。 吵过之后,郑衍只留了个一句话的便条,就失去了踪影,连连载的都写了病假告示。 方晴只得自己顶上,画一画王大壮在城里的生活,与房东的相处,早点摊儿奇遇,碰见拉洋车的表哥等等,平实中有点心酸,讽刺里含有悲悯,笑中含泪的样子。 那个专栏作家也疑惑,“做悲天悯人状,莫非是改了性情?”也有支持《王大壮进城》的声音出现,“关注底层民生,对社会特别是文人圈怪现状讽刺入骨,有《儒林外史》遗风。” 对这些或褒或贬的评论,鲁先生只着秘书把剪报寄来,自己只言片语也无。没有便是支持,方晴也就越发淡定了。 随后,郑衍归位,开启新的一轮出血讽刺。评论的褒贬双方针锋相对得愈发厉害,看着双方你来我往唇枪舌剑,后面还有一个使劲憋坏就怕事不大的郑衍,方晴还真练出些宠辱不惊的气度来。 对方晴自己做主的那几期,郑衍评价是“倒也有些意思”,又不忘标榜自己,“差不多能跟上我的后脚跟了”。 方晴瞥他一眼,把他放在门口的皮鞋后跟使劲踩了两脚,扬扬脸,趾高气扬地开门走了。 郑衍失笑,这女人越发嚣张了。 本段参照钱钟书先生《围城》。 第37章儒将董靖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