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鲁先生,刘先生倒大方告知,鲁先生离开了北平,在哪里并不知道。 方晴觉得自己的画生不逢时,保不齐这就是一堆废纸了,不免有些沮丧。看到信末刘先生说鲁先生平安,好赖有个好消息。 翻着家里的一摞画稿,方晴不知道是否应该继续下去,若没地方刊登,这样费心费神,还有什么意义?又想起古代那些饿死的才子们,我这也算“怀才不遇”吗?方晴倒把自己逗笑了。 要是郑衍在就好了,原来这种事都是他料理的。 这么久始终没有郑衍的消息——报纸上没有,他个人也没传个消息过来,不晓得他怎么样了。 郑衍也没有和韩益联系——至少韩太太是这么说。方晴偶尔与韩太太见个面,说会子话,或一起逛一逛。方晴真正能聊得来的朋友并不多。 韩太太也说韩益的情况,“这阵子越发地忙了,早早就出门,晚上掌灯才回来,”韩太太笑叹,“政府的大洋真是不好挣!” 韩益春天的时候辞去了远洋船业公司的职务,转而为政府做事。在船业公司不过是顾问,事情毕竟少,如今正经在政府做事,自然就忙了,何况还要在北洋大学堂教课。 方晴安慰韩太太,“年轻时有的忙是福气,要是赋闲在家,就该着急了。” 韩太太笑着点头。 韩太太很喜欢《张巧巧离家》的故事,尤其同情赵艾伦,也是千金小姐一样长大的,没想到婚姻不幸,早早地就香消玉殒。 韩太太拿手帕擦擦眼角,笑道,“故事是好故事,就是太悲了。” 方晴道,“悲剧才有震动人心的力量。” 方晴说起始终没找到报馆肯刊登这些画稿的事,笑道,“古人说文必穷而后工,想必画画儿也是一样的。再这样下去,我离着‘工’的距离不远了。” 韩太太也皱眉替方晴着急。 方晴叹口气,“有时候真是觉得累,过了今天,不知道明天。” 韩太太也叹口气,“结婚了心里就安定了。我真是不明白你们这些现代女性,你和阿衍年纪也不小了……” 方晴推心置腹地说,“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韩太太斜着眼看她,“真的不是?” 方晴点点头。 韩太太笑,不信。 方晴笑着摇摇头,不信就不信吧。 又过了些天,韩益的听差送来一个短笺,让方晴第二日下午带着两份画稿去霞飞广场边上的玫瑰咖啡馆,见一位北平来的朋友。 第53章功成与名就 方晴如约而至,一进门便看见韩益和另外一位先生坐着,正在说笑。 看见方晴,韩益略扬一下手。 方晴走过去,韩益和那位先生都站起来,韩益为双方做了介绍。 原来这位看着五大三粗的先生竟然是何静文——一位擅长从女性视角写哀情的作家。方晴一直以为何静文是个眼睛里带着轻愁的小姐呢。 如今何先生是《新生活》杂志的主编——新生活是北平最有影响力的生活类杂志。 方晴微笑着与何先生互道了你好。 韩益帮方晴拉开椅子,又为她叫了加半份奶双份糖的咖啡。 何先生露出一丝暧昧的微笑——友直真是体贴,连这样的细节都知道,想来与方小姐真是很好的“朋友”。 方晴从包里拿出厚厚的稿子。 何先生对《宋敏之入关》赞不绝口,“好是真好,但发在我们这儿有点浪费了。这种稿子适合大报,若是战时发表,力量兴许能赶上一个师。” 方晴笑着道谢,肯把拒绝话说得这么动听,真是个好人。 何先生又看《张巧巧离家》。 看了一会,何先生揉着下巴对方晴笑道,“方小姐竟然把这么中国本土的故事揉进了哥特风,既有中式的古朴厚重,又有哥特的阴暗奇诡,”何先生摇头笑道,“才人伎俩,真不可测。” 方晴有些脸红,“我并不懂什么哥特风。”哥特,方晴虽略有了解,但真没想到揉进自己的画作中。 韩益从画稿中抬起头,笑道,“是与你以往的风格不大一样。” 方晴不要意思说这是“泄愤”之作,便只好笑笑。 “这部画稿,请方小姐允许我们独家刊登……”何先生道。 然后又就稿费、刊期等做了协商,何先生说回头会把合同邮寄过来。方晴这部画稿算是正式找到了买主儿。 商量完正事,何先生看看手表,叹口气道,“出来了,比在北平还忙,我得走了,还约了别人。” 韩益又与何先生说笑了两句,约定过几天去北平的时候,大家一起吃饭。 韩益和方晴一齐送何先生到门口,看他上了黄包车。 韩益看向方晴,“我送你回去吧?” 方晴摇摇头,笑道,“不大来这边,我还想逛一逛。今天真是谢谢你了。” 韩益看着方晴,想问她稿子压了这么久为什么不找自己帮忙,但终究没问,只微笑着说,“不要客气。” 方晴笑笑,看着韩益道,“再见,韩先生。” “早点回去。” 方晴点点头,转身顺着人行道走了。 方晴知道,《张巧巧离家》并不是一部讨喜的作品,然而却不晓得会饱受非议。 女学生们是不会喜欢这样一部作品的,阴郁的画风,悲惨的故事,隐隐地对自由恋爱的“攻击”…… 有女学生给《新生活》写信质问,“温文尔雅的周书培凭什么不能爱美丽大方的唐小姐,张巧巧那么粗陋,根本配不上周书培!”“刘大妮的不幸是她自己造成的,她不自立,怪谁?” 何先生给方晴写信时说,“现在的女孩子真是心狠。” 方晴做清醒状回复他,“因为她们觉得张巧巧们非我族类,自然不用浪费同情心。” 这次倒是男士们相对比较“宽容”,善意地提醒道,“这些女性固然值得同情,但社会的进步,总会牺牲一部人的利益,然而我们不能因此否定进步。” 当然也有人恶意揣测方霁天是不是个弃妇——也不算恶意,人家猜对了。 也有卫道士跳出来,借机说应该恢复“三纲五常”,取消女学,禁止男女同学、同工。 何先生给方晴邮寄样刊时,常常也把评论一并寄来,偶尔还附上自己的几句观点。 方晴怕自己的画给《新生活》惹麻烦,何先生却道,“不怕骂,就怕没人看!” 呵,竟然是郑衍的同道。 方晴恶向胆边生,随着新一期的画稿寄上一些针对评论的评论,牙尖嘴利地讽刺、嘲笑、恶意揣测回去,“自由恋爱当然是好的,只要不是勾引别人的丈夫”,“和原配太太生孩子的时候,又不是原配强迫的,那时候怎么不说追求爱情”,“人性的美好在于节制欲望,在于发乎情止乎礼,若非此,与动物何异”…… 话虽说得不好听,却实在都是真心话。方晴觉得,对抗欲望虽然痛苦,但换来良心的安宁,还是很值得的。 何先生看了方晴的评论不禁莞尔,看起来那么温婉的小姐,竟然这么牙尖嘴利,又想到上次见面的场景,许是自己想错了,这位方小姐与韩益并没什么。 这些署名“无名氏”的反评论把《新生活》上的架又吵出了新高度,有人支持方晴,有人说方晴是旧礼教的卫道士。 何先生看热闹不嫌事大,专门在《离家》后辟出一块来放评论。 别的报刊上也有关于这部漫画的评论,褒贬不一。方晴完全被郑衍和何先生同化,也认为批评算是另类的赞扬。 元旦夜,日军向山海关进攻,把侵略矛头指向华北。华北局势再度紧张,平津告急。 即便当局再说“攘外必先安内”,北方的抗日热情仍然再度高涨,原来刘先生联系过的《北平晨报》联系方晴,希望连载《宋敏之入关》。 和《张巧巧离家》不同,《宋敏之入关》从连载之初就是一面倒的喝彩声。北平几家有影响力的报纸都进行了转载,大家学者们的评论也都是称赞之声,又有记者联系方晴要写专访,有话剧社传过话来要就此排新戏,这部漫画甚至突破地理囿固,被《新申日报》转载。 第二年上海的申江电影公司把其搬上了大银幕,主演宋敏之的是红极一时的周凤君,里面的歌曲《风云路》更是传遍大江南北。当然这是后话。 因着连载的事,方晴过年只在家呆了五天,便要回津。 方守仁和吴氏决定陪同女儿一起来天津看看。 方晴这两年的事,方守仁和吴氏到底是知道了。吴氏对女儿这种“风口浪尖”的生活很是担心。方守仁对方晴这样的现状既有些自豪,又担心,又忧虑——这若是儿子倒还罢了。在方守仁心里,女孩子还是应该安稳娴静的。 方旭正放年假,自然也一起来。2如此一家子年没过完,就急匆匆打包买票奔赴天津卫。 方晴租的那两间屋子当然住不下一家人,方晴便干脆陪着父母兄弟住旅馆。 好在《离家》已经画完,《入关》也完了大部分,存稿足够,不然方晴又要招待父母兄弟,又要画画儿,一定忙得脚后跟儿踢后脑勺儿。 方守仁看到从北平那边寄过来的评论,对方晴说,“晴姐儿,你搬到租界住吧。邮寄地址也不要直接写家里。总是谨慎些好,须知树大招风,日本人可不是什么谦谦君子。” 这便是父母亲与别人的不同,别人只是看到你的成名成家,父母却首先想到孩子可能有的危险。 方晴觉得父亲说得很是,又有母亲催着,第二天便托了经济找房子。事情也实在顺利,不过三四天,竟然已经搬到新住所了——就在法租界,离着原来住的桐园不远,离着郑宅、韩宅也很近,方晴对这一带很熟。 方守仁也觉得这个公寓好,有两个五大三粗的门房,公寓边上便是工部局,巡捕们就在近旁,总有些威慑力。 方家一家便在这新租的宅子里过元宵节。 方晴一边和吴氏包汤圆,一边逗弟弟说话——方旭已经是大小伙子模样,正处在变声期,声音粗嘎嘎的,越发地沉默。 方旭在学校学习不错,方晴撺掇他考北洋大学堂试试。 方守仁一边听姐弟俩闲聊,一边看报纸,突然表情一变,问方晴,“冯璋在二十九军?” “不是吧?我也不清楚。不过他刚毕业的时候在冯玉祥部,二十九军是冯玉祥西北军的底子,也说不定……”方晴抬头才意识到父亲的神色不对,“怎么了?” “殉国名单上有二十九军上校团长冯璋。” 全家人都愣住。 方晴先反应过来,“也不一定是他——” 看父亲的神情,方晴略沉吟,“我出去问问吧。” 方守仁动动嘴,没说什么,又看了看方晴,终于点点头。 方晴穿上大衣出去,一走就是大半天,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 “怎么样?”方守仁问。 方晴沉着脸点点头,“我托原来的同事打听的,很可能就是他。” 方晴没说自己见到了冯璋后娶的妻子严秀玉。 严秀玉挺着大肚子,让一个老妈子扶着,眼睛红红的,“你是来看笑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