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自然听说过司马懿。 河内司马家乃是世族名门,司马懿八兄弟更是个个出色,时人把他们称为“司马八达”,因为他们字里都有个“达”,比如司马朗字伯达,司马懿字仲达。 曹丕的老师崔琰与司马朗交好,平日里也曾与曹丕提及司马懿此人,说对方无论才学还是品行都十分出众。 曹丕对司马懿可谓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名。他蹙眉教育曹冲:“父亲怎么会让人去绑仲达先生,你休要胡言。” 曹冲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艺术加工有什么问题,还把曹操的原话给曹丕讲了,说“不做官就坐牢跟绑来有什么区别”。 听完曹冲转述的话,曹丕沉默了。涉及自家亲爹,他想来想去,还是给曹操辩解了几句:“父亲也是爱才心切。” 曹丕又给曹冲举了个例子,魏种。 当初魏种是曹操一手提拔上来的。 后来兖州叛乱,人心浮动,很多人都不想跟着曹操混。曹操忍不住跟人感慨“唯有魏种不会背弃我”,结果没过多久魏种也跑了。 曹操气得当场拍桌子说“你小子要是不跑远点,我一定不放过你”。 等真的把魏种逮住了,曹操又叹着气说“这么好的人才,舍不得啊舍不得”,说完便亲自上前给魏种解绑,还让魏种当了河内太守。 曹丕总结发言:“父亲说的下狱只是气话,他心中是极爱重人才的!” 曹冲点头表示自己晓得了,下次一定不胡乱对曹操的话进行艺术加工。 曹丕看着曹冲一脸乖巧、讲啥听啥的模样,不知怎地看出了四个大字:下次还敢! 算了,随这小子去吧。 一行人走走停停,没到六月便抵达许都。 曹冲跟着大部队在休整完毕,便提出要去看看自己的书铺,说不准自己能在装潢上提点意见! 对于曹冲直接把书铺划拉到自己兜里的做法,曹操也没说什么。 商贾,小道而已,要是保不住的话讨再多也是没用的。 曹冲得了曹操许可,第二日便领着人出去巡视新铺子。 曹冲正让人开门,对面门就开了,只见有个男童自府邸出来,约莫八九岁的模样。他手中提着食盒,瞧着像是要去给人送饭。 曹冲看了眼那府邸,心道这约莫就是孔家了,这小子难道是孔融的儿子? 当孔融老婆儿女风险挺高的,当初在北海郡那边就因着战乱死过一茬,这会儿新娶的老婆生了儿女,好不容易舒舒服服长到这么大,说不准又要大祸临头! “公子,可以进去了。”许五的叫唤声拉回了曹冲思绪。 曹冲没再多想,迈步走进店铺之内。 若不是曹操出面,这地方怕是没法改当书铺,毕竟这个区域就不是做买卖的地方。 东西两汉的商品贸易都挺发达,要是换成长安那些地方的话,朝廷对商业经济活动有着比较完善的规划,设有专门的马市、酒市、书市等等,便是乡下地方也有“槐市”。 所谓的槐市,顾名思义就是槐树底下摆的集市,没有店铺,只是大伙占了地方把货物一摆,供过来赶集的客人们挑选。 许都这边一直只被当做临时首都,比长安洛阳那边落后许多,至今都没有太明确的商住用地规划,曹操突然命人在孔家对面改成书肆来倒没引起太多人注意。 曹冲在铺子里溜达了一圈,发现这地方很符合自己的喜好,大,很大! 《伤寒杂病论》是医书,字数又挺多,正式下印前得经过好几轮校对,急不来,也没必要急。 “父亲派人在许都这边搞的造纸作坊,眼下做出纸来了吗?”曹冲问曹操安排过来的管事。 管事毕恭毕敬地说道:“已经运了不少新纸过来了,不知公子有何打算?” 曹冲笑道:“劳烦管事命人宣扬一番,就说我们这边寻人抄书,全用纸抄,不仅酬劳优厚,而且能抄多少页便赠他们多少空白纸张。” “他们若是想把抄好的书带走也可以,多抄一份便是。” “倘若有人愿意把自己的藏书拿出来分享,我们允诺往后再不收他们的买纸钱,要多少只管来取用。” “当然,防人之心不可无,还是该设个限才行,唔,就每日不超过两斤吧。” 管事得了批新纸,还想着能大赚一笔,听曹冲这么说脸都木了。 纸张那么贵重的东西,你居然按斤来算?! 曹冲见管事面有菜色,笑眯眯地说道:“你要知道,我父亲不缺钱,开这个书铺也不是为了赚钱。” 管事一激灵,连连点头应是。 曹操哪会缺钱,打一次胜仗什么好东西没有,可比经商来钱多了。人父子俩要他搞这个铺子,压根就不是为了赚那三瓜两枣! 曹冲看了眼书铺内的空位,吩咐管事在里头摆上二十张案几,从明日起每日放二十个人入内抄书,书从曹府中取,纸从仓库中出,笔墨让他们自己备上。 刚好他爹让蔡文姬默写了一批藏书,可以先借出来使! “你要找那些出身寒微的读书人,给他们书,给他们纸,让他们全都有书可读、有纸可作文,”曹冲走到窗前,望着对面鳞次栉比的高宅大院笑了,“务必让他们知道世家大族的门难进,我们这边的门好进。” 管事喏然应下。 曹冲把书铺之事安排下去,踱步走到外头,却见一个青衣丫鬟领着个六七岁的女童走了过来。 女童年纪不大,出门倒也没太多避忌。她见了曹冲,有模有样地上前见礼,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往屋里那一排排空书架上看。 “你们是准备开书肆吗?”女童好奇地发问。 曹冲笑道:“算是吧。” “书从何来?”女童追问。 曹冲浑不在意地讲出自己的打算:“准备让人来抄书,抄得多了,就能卖了。” 这年头书市里的书大多是这样抄着卖的,并没有什么稀奇。顶多只是市面上的书博而不精,少有真正的好书罢了。 女童听了,没觉有什么不对,又问起另一件事:“我观你衣着打扮绝非商贾子弟,怎地会来开书肆?” 曹冲觉得这个小娃娃真是有趣,才这么大一点,说话就透着一股子难言的正经。他一向最不乐意和正经人打交道,只笑吟吟地答道:“想开就开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敷衍完了,曹冲回头看了看书铺大门,觉得少了点什么。他摸着下巴想了想,又走回去对管事说道:“拿纸笔来,我给你写一副门联贴大门口。门联你知道吧,比照着门口两柱子裁纸,一根柱子贴一张!” 管事与曹冲接触太少,不知曹冲有绝世诗才,毫无危机意识。他仔细咂摸着曹冲的话,觉得这主意妙得很,当下便积极地去取纸笔给曹冲题门联。 女童见曹冲不太搭理自己,本来想走的,听到曹冲说起这个门联,又走不动了。她暗念一声“失礼”,跟着曹冲进了门,问道:“门联要怎么个写法?” 曹冲见女童乖乖巧巧,不是那种讨人厌的熊孩子,便多了几分耐心,将自己了解的对联规则给女童讲了讲。 单论理论的话,曹冲能讲得头头是道,从字数到词性,从对仗到平仄,从用典到抖包袱,每一样都介绍得有理有据! 女童听得目露惊叹,看向曹冲的目光便与刚才不同了。早前她觉得曹冲是个纨绔子弟,未语先含三分笑,看着就不太像个正经人,没想到他竟懂得这么多! 若是按照他所说的规则来作诗的话,写出来的诗怕也不会太差吧? 曹冲朝女童显摆完自己丰富的知识储备,管事也将纸笔拿出来了。 在管事与女童期待的目光之中,曹冲不假思索地提笔写了起来。 随着曹冲一笔一划地将自己想好的门联写了出来,管事和女童的目光渐渐从期待变成了愕然,又从愕然变成了茫然,神色里满是“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我为什么要看到这种东西”的迷茫。 曹冲却丝毫不知道他们复杂的心路历程,一口气写好便甩下笔对管事说道:“好了,你找人做成门联贴出去吧!”说完他拂衣而去,徒留管事与女童面面相觑。 只见纸上写着一副别开生面的门联―― 上联:蔡翁藏书全给看! 下联:孔圣经典不要钱! 横批:天下为公! 第53章【岂有此理】 都出来了,曹冲又在街上溜达了一圈,顺便去逛了逛集市,买了一堆没用的玩意回府。 才刚到府中,曹冲就被曹操喊了去。 曹操还在那揉脑袋,看着是头疾快复发了。 曹冲自然是上去一番关心,问曹操要不要紧,伸手就替曹操揉起脑壳来。 曹操睁眼看他,摆摆手让他别忙活了,坐起来敲敲桌案上的那张纸,问道:“这是你写的?” 曹冲一瞧,这不是自己写给书肆管事的门联吗?他一口承认:“对啊,怎么到您这里来了?这点小事怎么好惊动您?叫底下的人去办就好了!” 曹操:“……” 脑壳痛,脑壳痛。 这门联贴出去固然能气到孔融,公达怕也要大病一场。 他,对不起公达啊。 不会写诗的人多得是,没什么好丢人的,实在不行也没必要硬上不是吗? 面对眼前这个对自己水平一点数都没有的小子,曹操没再绕弯子,直截了当地下了死命令:以后不仅不许再在外头写诗,还不许再去外头写门联! 曹冲面上唉声叹气地答应,心里却乐开了花。 要知道他爹爱写诗,他二哥爱写诗,他四哥也爱写诗,许都和邺城还有那么多文化人!他要是不积极主动些,往后一聚会他爹说不准喝高了就来上一句“仓舒你来一个”,到那时他还得现场憋诗,多愁人不是? 以后绝对不会有人敢让他来一个了! 这叫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 就他这水平,想必没人会让他来个七步成诗! 曹冲怂恿道:“孩儿还是觉得门外空着太可惜了,不如叫二哥帮忙润色一下,都是自家兄弟,给二哥看不怕的。”他说完还惆怅了一下,“可惜四哥还在邺城那边,要不然四哥文采更好!” 曹操瞅他一眼。 曹冲一看曹操那眼神,心里一激灵。 他爹,一代奸雄,绝对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这头听了他夸曹植文采更好,回头说不准就跟曹丕讲了。 这个老曹靠不住的! 曹冲连忙说道:“您可不能向二哥告状,这样会挑拨我们兄弟之间的感情,您也不想看到我们兄弟阋墙对吧?” 曹操乐道:“‘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不也挺好。” 这句曹冲晓得,就是大伙平时吵吵闹闹,遇到外敌时又能一致对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