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平瀚昨天仅有的几分情绪在他的名字上。
他问他:“你名叫等晴,你双亲为何这么取?莫不是你出生在阴天,故而盼晴日?”
由“等晴”联想到“不喜阴天”,是他觉得顾平瀚脑回路孩子气的稀少时刻,所以那时他认认真真地解释了。
“跟你想的相反。在我故乡的方言里,‘大’和‘等’的发音十分接近,我出生在一个好晴天,母亲喜欢叫我小晴,父亲叫我大晴,后来他们商量着以‘等’代‘大’,官话念起来好听一些。”
顾平瀚听得专注,张等晴就多说了几句自己的想法。
“再说了,晴天日子不用等吧,一年里晴天最多了,四季都有好天气,坏天气才少呢。”
顾平瀚当时还回了他:“是么?我倒不曾在意。”
于是张等晴在此时总结:“你那世子哥很像不会生活自理的白痴。”
顾小灯想了想,想到昨天跳进池水里的高岭莲,附和:“顾瑾玉好像也是!”
张等晴便笑:“反正你知道一点,他们有你没有的高门底蕴,可你有他们没有的红尘历练。你七岁前的惊人日子不提,七岁后的行商旅居生活是丰富的,他们满口尊卑贵贱,要你弯腰屈膝,不用被骗进去,读万卷书了不起,行万里路也很了不起。”
顾小灯豁然开朗。
张等晴琢磨他的体悟:“我们在江湖里长大,江湖最大的规矩是道义,道义不为财富和地位左右,现在到顾家来,人还在庙堂门外,保不准以后就被拉着掉进去了。顾家的规矩庙堂的法度,跟尊卑绑定得深深的,尊卑说白了就是权力大的碾压小的,这套话术你现在就在学,了解之后用它保护好自己就够了,但不要把它当迷信崇拜。”
他说到后面自己都懵了懵,没想到自己能憋出这么有内涵的鬼话,难道应了橘生淮南为橘、橘生淮北为枳的老话?那他这人形橘长得是真快,太哇塞了。
他看一眼顾小灯,顾小灯在思考,思考得很用力的样子。
随后顾小灯认真地点点头:“哦……哥你就是想告诉我,在顾家生活要随机应变同时不能乱变,不触更尊的霉头,不向更尊的讨好,而且不找更卑的茬,不取更卑的乐,最重要的还是照顾好自己。”
张等晴震惊了,心想自己说的鬼话他真听懂了?好嘛,根本难不倒他!
他猛点头:“对对对,哥说这么多废话重点就这样!你小子,呆归呆,该灵的时候一点也不含糊!”
顾小灯嘴瘪了:“因为咱俩现在就是这关系嘛!这里尊少卑多,他们故意让你当我身边的仆人,你在劝我不要因为你跟他们把关系处坏。”
张等晴又笑了,忽然体会到了一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欣慰,看来他们都是橘生淮北则为枳的橘,这就很好,形势比人强,顺应新形势,顺心和反骨都是手段,目的就一个爱护好自己,少伤身少伤心,这岁月也就高高兴兴地过去了。
*
祝弥小憩回来,原以为会看到一个继续蔫吧的顾小灯,谁知道一会功夫他又元气满满的,身上那股特别的阳光劲儿丝毫不减。
顾小灯坐得笔直,眼眶有残余的红,显然是哭过,眼神却愈发清澈澄亮:“铁门神,我们下午照旧讲尊卑、认规矩、学礼仪吗?”
祝弥静了静,差婢女拿来一套骑服:“顾家文武兼修,上午习了文,下午该适当锤炼筋骨。您与四公子同龄,身量比他单薄一圈不止,武术功课更要抓紧。”
顾小灯眨眨眼睛,扭脸看了看张等晴,他来自江湖,身上不可避免地有武林的影子,虽然是骨架稚薄,但不是手无缚鸡之力,武术功课对他而言比文课刺激有趣多了。
待收拾完毕走出小院落,祝弥端着脸带他到了东林苑的练武场,果然进场先论述一番君子六艺的骑御,说完才带他去马厩。
祝弥莫名希望他吃点瘪,消消身上那股灿烂的明媚劲:“您会骑马吗?”
“应该会吧。”
“什么叫应该?”
“我骑过牛,骡子,小毛驴,猪也骑过。”顾小灯自信且有干劲,“都是和小动物打配合,骑马应该没什么问题。”
祝弥无言以对:“……”
他有些想问,骑猪是什么体验。但他要忍住,忍一忍就忍了。
他重振精神,严厉地讲解骑马的要点,顾小灯连连点头,边听边看马,一眼相中了一匹栗青交杂的杂色马:“那匹有荷叶花纹的马看着真有精神,我能骑它吗?”
“什么马有花纹?”祝弥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看清那马之后第一反应是先观察它的杂色,还真发现马腹到马背的毛色有些像荷叶,叶柄是秋季的枯萎栗色,伞盖却是富有生机的大片青色,越看越像……一支在枯枝上长出大伞盖的荷叶。
在顾家随侍这么多年,他和马的主人都没有发现这个细节。
“我能骑它吗?”
祝弥回过神来,转头看到眸子亮晶晶的顾小灯,慢了一拍地摇头:“那是四公子的坐骑,和他一起长大、由他驯服的千里马,马和人一样有脾性,怕是会冲撞您,我替您选一匹温顺的马驹吧。”
顾小灯有些遗憾:“好吧,那我不骑,去摸它两下可以吧?”
“您可以试试,小心它嚼你头发。”
顾小灯诶了一声,哒哒跑过去了,做法似地在那千里马面前兴奋地比划,而后小心伸出手,偷袭似地摸了一把千里马的脑袋,再快快乐乐地哒哒跑回来了。
“它确实有脾气!你看得真准。”他肯定祝弥的眼光,“它是有点像顾瑾玉,看我的眼神就跟看傻子一样,不嚼我头发肯定是觉得不用费那个牙,嚼傻子没必要。”
祝弥又欲言又止了。
最后顾小灯接过了祝弥给他挑的一匹小白马,亲昵了好一会才试着上马背,小马温顺乖巧,马尾甩都不甩,等他坐上去才轻轻跺跺马蹄。
顾小灯满足地抱住马脖子摸了一通:“铁门神,这是我第一次骑马,我要不要也给它取个名字啊?”
一个也字让祝弥无力吐槽:“您还是先试着跑马吧。”
“好,那就叫它小跑吧。”顾小灯快活地抓住缰绳,“小跑,冲呀!跑得远远的,跑到天边去,不要把我摔下去就好!”
小白马刨了刨地面,慢悠悠地小跑出去,还真马如其名。
虽然跑得不快,顾小灯还是兴奋坏了,风从白色的马鬃和指间穿过,好似穿山破空,自由得如生羽翼。
他情不自禁地仰天嗷嗷了两声,痛快时仰首向天笑,伤心时低头对地落泪,皇天后土,厚德载物,如是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