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瑾玉垂眸轻笑:“你不是把七岁前的记忆都忘光了?”
“去年被关在禁闭室里时,我在梦里见到她了。”顾小灯仔细小声地和他说,“她是个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的吃货。我都怀疑她当初会躲到顾家来,可能是因为顾家的饭菜做的太香了,她藏到这里来,天天顺手牵羊吃好吃的。”
顾瑾玉又笑:“这样……那我亲爹呢?”
“这个我真的不知道了,义父也没有告诉过我。”顾小灯戳他胳膊,“但是你看你自己长的什么模样,盘靓条顺的,学什么都快,干什么都有天赋,你亲爹肯定是江湖上长得好看又厉害的人,应该不会很难找的。”
“判断得毫无依据。”顾瑾玉抬腿踩跟前的椅子,手肘搁膝盖上,有些放浪形骸的模样,“你父王和母妃都是能人,你不像他们,白沙在涅,与之俱黑,和天生关联大不到哪里去,什么环境才有什么样的人物。”
顾小灯福至心灵:“哇,你是不是在外州碰到和我们有千丝万缕的江湖人了?”
顾瑾玉抬眸看他,想到张等晴被带走之前的夜谈。
【不要告诉小灯说我被带走了,就说我在顾平瀚的军营里参军,他已经很担心我了】
【我知道顾家不适合他,可是你看,江湖的恩怨和你们世家的凶险不相上下,我可以回江湖去,小灯不行,他好不容易才从江湖脱身的,他还那么小,顾家再差也不会比他七岁前待的地方差】
【顾瑾玉,你永远不知道小灯七岁前过的是什么日子,就连他自己也忘了,但我和我爹记得,那是我们父子欠他的】
【可是在这世上,欠他最多的是你,也只能是你】
【你这辈子要做的就是牢牢把握这条偷来的命,不停向上,做到人臣,保护好小灯】
【就算你流着江湖的血脉,江湖也没有你的一席之地,你和小灯一样,只能徘徊在江湖和庙堂的夹缝里,你在这世上找不到第二个殊途同归的人了】
【顾瑾玉,没人能忍受一辈子夹在窄缝里,你下次再算计小灯时,你掂量掂量】
“顾瑾玉?你说话啊。”顾小灯撞撞他,“碰上什么江湖的奇人异事了吗?”
顾瑾玉回过神来,轻笑:“听到一些传闻罢了。”
“你心里憋很久了吧。”顾小灯戳戳他膝盖,“这些你只能跟我聊聊了。你要不是这么忙,我真想跟你聊上三天三夜,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的。”
“那便说些此刻的。过去的更改不了,未来尚有转圜。”顾瑾玉低头轻撞他额头,“在书院里过得如意吗?”
“一半一半吧。”顾小灯开心地反撞回去,两人跟斗蛐蛐一样碰头,他在这孩子气的亲近里倍感亲昵,叽里呱啦地和顾瑾玉说自己受的那些气,内容都幽默起来。
顾瑾玉轻声道:“这都是必经之路。我昨天让花烬叼着发簪,你以后可以常戴……”
顾小灯忽然凑到他跟前去,仔细看他脸上的每一处细节:“诶?”
顾瑾玉低头看他:“嗯?”
顾小灯严肃道:“顾森卿,你去皇宫当伴读,是不是也受欺负了。”
他的语气没有半分疑问,总是在一些细节的共情处敏锐得让人酸涩,脸上挂着一副“他们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帮你骂他们”的幼稚神情。
顾瑾玉静静地看着他,片刻才答话:“那不叫欺负,皇宫里的一切都是恩赏。”
顾小灯嗳了一声,抬手去拍拍顾瑾玉的脑袋瓜,话痨的人忽然不啰嗦了,便是他也不知道该怎么用擅长的言语去安慰人了,于是以受害者的共同身份诉诸于触碰。
顾瑾玉只是发了会呆,便发现自己被顾小灯稚薄地拥抱住了。
他愣住了,莫名又觉得安心,索性靠在顾小灯肩头,如张等晴走之前所说的,掂量,反复掂量。
顾小灯拍着他脊背,絮絮叨叨地闲话:“树杈子,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帮我取山卿的名字呢,有什么好含义吗?”
“一己为山,一己为森,就是这样而已。父王要是给你取名,无非就是那些寄托他愿景的附庸俗名,母妃要是给你取名,也不过是遵循上位者喜好的风雅烂名,让你自己取,你又取不到比小灯更开心的名字,不如我自作主张地给你安个自由点的假名。你不喜欢新名字,不喜欢新身份,怨怪我就够了。以你现在的尊卑位置,你也只能怪一怪我,怨恨不了他们。”
顾小灯听震惊了,扳着顾瑾玉的肩膀直视他:“哇,你还是你吗顾森卿?你居然能跟我讲这么多!还这么坦陈!去了趟外面,转性啦?别吓我哦。”
顾瑾玉只是用他那双幽深的眸子看着他,不像以前那般总挂着惯性的微笑,冷漠就是冷漠,阴郁就是阴郁,厌世就是厌世。
他低头靠回顾小灯的肩膀:“你就当做是吧。”
顾小灯心里是听取蛙声一片,他喜欢顾瑾玉如今的松弛和坦诚,这很好,不用粉饰什么。
什么是兄弟?这才是真兄弟啊!
顾小灯来劲了,继续拥抱他的好兄弟,抱着晃晃,又小声问了他:“你为什么突然去外州随军啊,是父王强迫你去的嘛?”
“是,也不是。他喝令我去,但我心里也想。我到外面去,想要亲眼看看三哥选择的路。”
顾小灯竖起耳朵,他就知道顾瑾玉和顾平瀚的兄弟情很拧巴,大概是寄托着仰望、嫉恨、蔑视、又惺惺相惜、荣辱与共的互为取补。
“父王知道我在怎么想,知道我在看,知道我在学,所以他让我去亲眼看看,不管三哥怎么挣扎,最终也只能挣扎在顾家的圈子里。三哥挣脱不了顾家,父王便借着他,让我不要痴心妄想逃脱顾家的控制,没有人能离开错综复杂的权势罗网。”
顾瑾玉把半身重量放在了顾小灯身上,低低道:“山卿,我们都在这里,不知要花多少时间,才能熬走这索然无味的成长。”
顾小灯惊呆了,他又扳正顾瑾玉与他直视,大哇特哇:“兄弟,好兄弟!”
顾瑾玉:“……”
“怕什么啊。”顾小灯大力拍打他,把他拍打得短马尾直晃,“我们这么年少,时间多的是!要花多少时间就多少啊,肯花时间才是最重要的!”
顾瑾玉望着他,正想一笑,花烬从窗外飞来,敲敲窗扉。
“父王要我过去了。”顾瑾玉起身,身上的少年意气和沉沉死气交错着,“我至少会有半个月时间忙碌,你只管安心学功课,在这里要是吃了亏,尽量去找祝弥。”
他已经要往外走了,又折身回来弯腰搂住他:“我给你的那支发簪,记得常用,奉恩不让你戴,你便试着用公子的权威压一压他,这不会伤到他们。我以前和你说过的话依然不变,离葛东晨远一些,需要亲近谁人时,就找关云霁。”
“还有……”顾瑾玉有些阴沉地将他抱紧了些,“离苏明雅远一点。”
*
顾小灯的修习日子平静了下来,不知道是否因为葛东晨前头帮他暴力敲打了那些欺凌他的人,这几天他的生活极其平静,平静到让顾小灯都有些不适应。
他向来擅长随遇而安适应环境,之前有人来和他过不去,他不痛快地与之斗智斗勇,每天到学堂来都揣着十足的精神劲,和明显发散恶意的霸道同窗斗志昂扬地抬杠,现在没人来招惹他,他便慢慢松弛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