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瑾玉慢慢走着,慢慢注视着,也慢慢掂量着。
反复掂量。
先前他想当顾小灯最信赖、最倚仗的人,以便将来能最好地利用他,这一点算是做到了。但他没想到顾小灯的感情丰富得没有人能参考,他在依赖之上,还有一味要命的“喜欢”。
顾瑾玉不知道“喜欢”为何物,至少在顾小灯出现之前体悟不到。
他感情淡漠得像根木桩,顾家把他从外到内规训得妥帖,他没有什么惧怕之物,也没有什么中意之物,像顾平瀚、像顾琰。
说得动听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然而剖开自己的心魂说句实话,不过就是麻木了。
天晓得他在得知自己不是顾家第四子时有多混乱,各种感情岩浆爆发似的冲出地表,把他冲刷得只想求个解脱。
那时他想,顾小灯这个真公子为什么不早点来。他想把永远读不完的书卷、练不完的武术、关不完的黑暗、忍不完的龌龊、做不完的梦魇、塞不完的父辈意志通通还给真公子。
他这个假公子理应回到江湖去,回到一穷二白也好、一无所有也罢的泥土里。
然而顾小灯认亲认得这么晚,晚得令人绝望,顾瑾玉成了板上钉钉的“顾瑾玉”。
顾瑾玉头一次那么恨自己的努力,倘若他不是日以继夜地努力修习,那么他不会那么快获得参选皇嗣伴读的资格,那么他也许就能以深宅大院里的假公子身份等到真公子的回归,那么他此刻也许已经回到江湖去了。
他为了尽快逃出顾家而拼命努力,在初步把半只脚迈出顾家、半只脚踏进皇宫,进退都不得出的时候,顾小灯来了。
他是那么地怨恨迟到了的顾小灯。
更怨恨的是,顾小灯居然能真心不怨恨他。
在顾小灯眼里,荣华富贵如残羹,权势地位如剩饭,幸福与自由、被爱与去爱才是他的主食。
顾瑾玉当真是要恨疯了这样单纯的顾小灯。
他想象不到顾小灯的过往得是多么的健康自由,才能把他养得这样旷达快乐。
顾瑾玉恨得想把他拽下来,让他从明媚的阳光中滚出来,掉进这个巨大的世家天坑。
直到他第一次离开长洛,远赴外州,去到了假想中的养育了顾小灯的自由江湖。他知道江湖也凶险了——不管庙堂与江湖,人世都是凶险的。
顾平瀚若是不搞砸自己的秋考,那他现在本该留在长洛述职,先进翰林院,做两年学士,斟酌着定下一门好亲事,就像安震文那样,而后步步向上,花个十年八载,抓住机会位极人臣。
如此二三十年,大梦一生,梦里不知是否能算夙愿以偿。
顾瑾玉原本也走这样的路。
知道自己有另一重身份后,他试着逃了一逃,在策马奔逃失败之时、在被追兵追上削去一半发冠时,大梦一般想到了天降的奇奇怪怪的顾小灯。
顾小灯连适应束缚都带着一股热烈的明媚。这里有无数见不得光的人憎恶、嫌弃他的单纯快乐,无数人就是想看他堕入麻木,和人世同化,也变得恶毒阴暗。
但直到现在,顾小灯仍旧明快轻盈。
顾瑾玉不再恨顾小灯。他只是在尚未爱上顾小灯的时候就已经把他当成了理想。
理想高洁,欲望赤裸。
他就这么注视着他,从天铭十二年注视到天铭十七年。
从迷茫的高洁一步步到清晰的赤裸。
第二卷天铭十七年
第28章
天铭十七年,初春正月二十三,春雨声萧萧,堂屋东窗下,坐着个用功到抓狂的漂亮精神小伙。
他翻看着医书,嘴里振振有词地念着各种药物药性,背得烦躁时就会忍不住抓一下后脑勺,如此背过三四页,抓了五六回,把自己的发髻都抓凌乱了。
他正背得专注,身后传来了轻唤:“表公子。”
“昂!”
十七岁的顾小灯转头看去,发髻歪斜,鬓发散乱,眼神明亮润泽,没有衣物遮挡的脸、颈、手都清透白亮得发光,凌乱时是凌乱美,正经时是正经美,正是青春逼人的年纪,扯断的缠在指间的头发都洋溢着光泽。
“叫我干嘛,有什么好吃的吗?”顾小灯看到奉恩手里拎着个食盒,眼睛就亮了。
“竹院那边送来的。”奉恩把食盒拿到餐桌上放着,刚掀开半个盖,顾小灯就弃书投食,一溜烟跑过来瞧是什么好吃的了。
奉恩刚要报出点心的名字,就听到顾小灯乐呵呵的笑声:“胖乎乎的,一看就好吃。”
他开心地拿起里头的银签叉了一块吃,甜点都塞进嘴巴里了才反应过来,鼓着半边脸颊诧异道:“等等,竹院那边的?苏公子来了?”
奉恩看着他,一时有些无奈。
这都几年了,顾小灯还是不时忘记整顿仪表、端正仪态,总是不时把自己弄得像现在这样傻里傻气。
勿怪旁人总偷偷嗤笑他俗气愚钝,便是承认他容貌好,也要掷地有声地说一句俗艳。
这几年,在各种锻体和调教下,他一厘一寸都没长歪,好看得一年比一年刺眼。
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心性依旧跳脱,有时虎,有时糙,有时上房揭瓦,有时上蹿下跳,时时龇着一口好牙穷开心,显摆他那甜兮兮的梨涡,实在不像个贵公子……虽然身份也确实不是,但连个架子都不撑撑,实在是有些跌份。
奉恩这几年里无数次替他捏把汗,总怕竹院那位苏大少爷嫌他无礼无状,哪天腻了就不要他,把他丢给葛家的或是关家的,那不得被欺狠弄透。
幸亏苏家公子好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