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自然也在,她没穿牛仔裤了,换了条大花裙子,依然土的掉渣。 “美女,整两个茶叶蛋呗?” 东北话的腔调闻名全国,但其实冰城人讲话除话没有辽省那边那么重的口音,他们发音很正,非常多的人说的其实事一口不带儿化音的标准普通话。 一锅茶叶蛋,买到这时候还有大半锅,范简宁不知道这女人到底靠什么维生。 “你们东北人真有意思,管谁都叫美女,你又看不见我的脸,万一我长的特别丑,也能叫得出口?” “这叫尊敬,而且不管好不好看,被人喊美女,被叫的那个人肯定心情好。美女,要不你把头巾解开吧,捂着不嫌热啊?” “算了,我皮肤有问题,别吓着你。最近读到哪儿了?” 这是在问他读《里尔克诗选》的进度,他就是靠着这个跟女人搭上话的。 “《致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 “最喜欢哪一句?” “万物静默,但即使在蓄意的沉默之中也出现过新的开端,征兆和转折。你呢?” “什么是你最痛苦的经验,若得尝饮之苦,就化为酒。” 女人说罢,把两枚茶叶蛋放在一只油纸袋里递给他。 真是个古怪的人,连塑料袋都不用。 他们俩的对话仅止于此,范简宁借着买东西的机会跟人搭讪几句,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跟一个卖茶叶蛋的谈诗。 大概是因为平日里的读书生活太无聊了吧。 温薰的夜风吹过,女人的裙子被吹起一角,露出了骨肉匀亭的小腿。 腿倒是好看,范简宁心里想着,在夏夜的晚风里蹬车离开。 不知怎的,鬼使神差中,他又回头看了一眼。 女人正好摘下了她老是戴着的茶色镜,一双眼睛,明眸善睐,清亮如水。 她肯定是在骗人,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不仅不会丑,还应该很漂亮。 当的起被叫一声美女。 范简宁莫名觉得自己似乎参与了一个故事,可惜角色只是个不明所以的路人甲。 ―――――――――――――――― 送走卖茶叶蛋的高中生,迟念打算收摊了。 今天的东西又没买完。 “姜叔,您走不走啊?走的话,带点鸡蛋和苞米回去吧,哦,我这儿还有几根火腿肠没卖完呢,您就当吃夜宵了。” 守着旧书摊的大爷闻言瞅了瞅迟念,打量她这副不伦不类的打扮。 摇摇头,说话道:“姑娘,你说你这是何必呢?要拍电影就去拍,我又没有意见,我闺女的事情你去问她的什么教练啊,队友啊,他们知道的肯定比我还清楚呢。” “可您是她父亲啊,别的人再了解她,也比不上您。我不是想从您嘴里套东西,我就是想知道,您眼里的您女儿是个什么样的人。您可怜可怜我,我在冰城待了快有四个月了,我就想拍部好电影出来。” 大爷头发花白,脸上皱纹横生,一边收拾着旧书,一边对着迟念说道:“算了,你想问什么就问吧,人走了有十年了,我再不说,我自己都要忘了。别人怎么跟你讲她的?” 别人怎么讲姜离的? 迟念思索,最完整的故事来自于郑济生。 郑济生来的那天,迟念请他去冰城最好的俄式餐厅吃饭。 用完饭,等甜点的功夫,郑济生开始了他的故事。 花滑不是一个人人都滑得起项目。 教练,冰场,冰鞋,服装,节目编制费,都不便宜。 即使是姜离和郑济生开始滑冰的那个年代,有国家掏钱搞举国体制,滑职业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郑济生他爸做二道贩子起家,靠在边境上搞中俄贸易发了财,钱多烧手,觉得应该让儿子接受一下艺术的熏陶。 而东北地区历来是冰上项目的人才选拔重镇,很多项目在当地都很热门。 花滑当时有点儿热度,而且听起来就让人觉得这项目很高雅,于是郑济生就被送去学花滑了。 姜离不一样,她爸遇上了当时的国企下岗大潮,从工作的企业领了笔不多的工龄买断费就下岗了,一家人当时日子过得很紧巴。 而姜离她妈觉得这日子过的实在没滋味,趁着自己还没有彻底人老珠黄,跟着一个南方来的买卖人跑了,从此生死不知,反正丈夫和女儿都被她撇下了。 妈妈走了,只剩下父女俩相依为命,蜗居在老城区一栋五十坪的单位安置房里。 冬天的松花江结冰结得厚实,时常有人开着大吉普车直接从冰面上抄近道过江。 所以每年封江以后,江面上就有人圈地搞天然冰场,出租滑冰鞋,还有狗拉雪橇,挣点钱花。 其实这些全是糊弄外地游客的,本地人有双冰鞋,会滑就行,不用掏钱,也犯不着,冬天的哈尔滨,别的不好找,冰场那简直遍地都是。 姜离就是跟朋友在江面上滑冰的时候被教练注意到的。 得益于国家体制,运动员私人要出的费用不多,姜离被教练拉到室内冰场试训了两天,然后就被介绍进省里的少年队。 她很有天赋,进步飞快,从参加比赛开始,国内赛事,就没拿过第二名。 十五岁的时候,她拿到了世青赛冠军,然后迎来了发育关,发育关对姜离不太友好,她身高长得很快,体型进一步发育,原本轻松能做到的跳跃动作变得艰难起来,要重新适应重心变化,保持稳定性。 姜离靠着一股韧劲硬生生熬过来,从此成为了国内女单的最大希望。 她天生跳跃好,能上难度,在艺术表现力这个国内选手大多不具备的方面也很有天赋。 早期很擅长模仿西方选手,风格明艳奔放的曲子上手很快,没有东方选手容易有的羞涩,她在冰场上放的很开,这一点使她的表演非常对评委的口味。 即使是被各国选手快要滑烂掉的《卡门》也能被当时年纪不算大的姜离演绎的淋漓尽致,风情万种。 她是国内女单的一个奇迹。 17岁,姜离凭借《骷髅之舞》拿到了世锦赛冠军。 19岁,一曲《鹤唳华亭》,拿到奥运会金牌。 郑济生是跟姜离同期的花滑选手,他是她的恋人。 队内禁止队员谈恋爱,只能偷偷谈。 姜离是当时花滑国家队的宝贝,在她一次又一次的精彩表演之下,所有人眼里只能看到姜离。 花滑国家队所有选手全都被笼罩在姜离的阴影之下。 嫉妒,中伤,排挤……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事情必然会上演。 姜离在队里没有朋友,郑济生是恋人也是朋友。 更严重的事情是对姜离主导权的争夺,一手发掘姜离的省队教练跟她一起进入国家队,但国家队女队教练不可能允许自己被放置在一旁。 除了利益争夺,还有培养规划上的分歧。 花滑项目上,分俄系和北美系两座大山头,裁判打分上会给两系选手一些偏爱。 尤其是裁判自由心裁权力够大的pcs部分。 中国选手享受不到国籍高贵的优势,又没有对舞乐敏感的种族天赋,pcs得分不说惨不忍睹,但是大多数时候得分都中规中矩,在pcs上争不过那帮打分突破天际的美俄选手。 姜离的艺术表现力颇受宠爱,但是想争夺最高荣誉,还是要靠上难度。 《骷髅之舞》之舞的编排难度当时震惊世界。 17岁那年的世锦赛,姜离完美地完成了阿克塞尔三周半跳和后内结环四周跳,这样的高难度帮她打败了多位强敌,成为了国内第一个单人滑项目世界冠军。 可是强上难度的阴影已经埋下了,国家队教练得意于自己成功,不断鼓动姜离尝试更高难度。 世锦赛一年后的四大洲,姜离后外点冰四周跳失败,严重摔伤,骨裂。 而一年之后就是奥运会。 姜离没有放弃,她是骄傲而且倔强的。 复健,改刃,继续尝试。 上天不会辜负天才,《鹤唳华亭》的难度与美感成为了姜离职业生涯的巅峰。 但是她也累了,夺冠之后,不顾来自各方面的劝阻,毅然决然地选择了退役。 退役后八个月,因为车祸,姜离意外身亡,从此《鹤唳华亭》成为绝唱。 郑济生口中的姜离,就像她代表作中的那只鹤。 美丽,孤高,绝对骄傲。 他觉得迟念不像姜离,因为迟念虽然塑造过很多角色,可是郑济生找不到一种如刀锋般的美丽,危险但诱人,一旦走近她就会被划伤,那是独属于天才的气息。 吃饭那天,郑济生在跟迟念告别时,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之前也许说错了,在天赋上,你们两个很像。可是姜离很珍惜她的天赋,她的世界里,只有滑冰。你不是,你视之如常。” 迟念听了觉得有些心虚,她这“天赋”跟姜离的天赋可不一样,不算是她自己的,她不视之如常,难道要引以为傲? 迟念把郑济生眼中的姜离原样复述给了姜离的父亲。 身材佝偻的老人听得很入神,等迟念说完,撇撇嘴,不以为然地说:“姓郑的小子不老实,我闺女哪是这样啊?她从小就精明,很会为她自己打算,才十六就能把那些傻小子耍得团团转,跟她妈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迟念:“……” 也许是看见迟念表情不对,老人解释道:“我不愿意说,是因为我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你们拍电影是为了挣钱,那肯定得演人家愿意看的,那个姓郑的讲的,就是你们愿意听的,这么拍就行了。 那丫头自从有了出息,就没回过家,我知道她嫌弃我,不仅嫌弃我没钱,也嫌我窝囊。一个在街上摆摊做烤冷面的爹,怎么拿的出手? 我也没给过她什么东西,她滑冰那几年,没朝我伸过一次手。” …… 老人嘟嘟囔囔说了一路,迟念推着她租来的小三轮跟了一路。 直到老人到家。 站在楼道里,老人赶人了,“快回去吧,明天我不出摊了,你来,我把能说的全讲给你。” “谢谢姜叔。” “谢啥啊,你跟了我好几个月,名气这么大的明星,啥都不干,蹲街上卖茶叶蛋,我看不懂你,跟看不懂我闺女一样,不知道你们心里怎么想的。” 老人摆摆手,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