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女大笑起来,随着她的笑声,整座岛震颤起来,平静下来的湖水再度掀起滚滚波涛。 淵看见了湖底的情形,虚幻的蛇魂被一把剑钉在湖心岛下方的中央位置,无数铭文环绕蛇魂,显然是极强的禁制。 “为何如此?” “这你就得去问给了我一半血脉的蛇皇了,问他为什么要以圣剑诛杀妻子,连她的尸骨都不放过。” “可被禁锢于此的分明是你。” “我倒是能告诉你为什么,可我怕吓着少君,区区蛇女,担待不起。 少君,该去珏山了,您下界动静太大,我想那边如今已经有些等不及了。” 蛇女说罢,整座湖心岛便被笼罩在一团雾气中。 显然是不欲于龙子多谈,要送客了。 淵站在朱桥之上,隔着重重雾气,问道:“过两日,可否再来见君?” 蛇女声音遥遥传来:“看我心情。” 淵听了不由失笑,化作龙身飞向珏山。 在珏山,淵受到了蛇族的盛情款待,蛇皇养在身边的女儿们各个都是美人。 淵却偏要打听妧的事。 换了是别人,蛇皇大概会直接与其翻脸,可无奈淵是北海少君,北海龙君死于三百年前的那场大战,淵成亲后便可继位,成为新的龙君,所以他的面子不可轻拂。 于是只得向淵讲述了蛇族的诅咒。 黑蛇不祥,每有黑蛇降世,便是天地将有大变的凶兆。 妧的母亲正是应命而生的黑蛇,蛇皇那时爱上了妧的母亲,对族中长老的警告不屑一顾,娶她为后。 可后来果然有大战,蛇后在战争初期还好,有一天却突然疯了,只会呓语,也分辨不出敌友。 因为是黑蛇,所以蛇后战力非凡,蛇皇不得不忍痛亲自将其诛杀于蛇族圣剑之下。 本以为此事已了,却没想到蛇后在大战前已孕一枚蛇蛋。 蛋中正是妧,她也是一条黑蛇,而且是在尸山血海之中破壳。 蛇皇用混杂着惊恐和厌恶的语气说:“那湖心岛是蛇族尸体堆出来的,除了蛇尸什么都没有,她却没有被饿死,反而……唉,我当年真是一时糊涂,铸下如此大错。” 淵当然听懂了蛇皇的话,那就是妧不仅生来不祥,而且是靠吞吃母亲和同族的尸体长大的。 “为何不诛她?” “如何没有想过呢?可还不到时候,未应劫前,黑蛇不死,她如今是谁也杀不死的,吾只能将她困在邾山,要不是她吞吃了她母亲的遗骨,我怕是还困她不住,才三百年,已成了气候,以后怕是要惹出大祸的。” 淵听了却没有像蛇皇那样对妧产生反感,他神情里反而有种兴味。 在珏山待了不久,淵便婉拒了蛇皇留他多住几日的邀请,只说要去寻找龙君遗珠,七日后来珏山选妃。 他辞别蛇皇,便直奔邾山。 已是月到中天,有缥缈轻灵的歌声在山间回荡。 淵一时听得入了迷,虽然他听不懂歌者所唱为何,但他从歌声里听见了山川湖海,风霜雨雪,草木花树,鸟兽鱼虫,这是纯然属于天地的歌声。 顺着歌声传来的声音一路飞行,淵在一座山峰的峰顶寻见了歌者。 妧伏在一块大石上,长长的蛇身盘起,吸收着月华。 她眼尾染着血色,面容看起来妖气十足,可那双眼睛却纯洁清澈,没有沾染半分尘世污浊。 见淵到来,蛇女打个哈欠,收起了蛇身,以人身伏在青石上,身姿妖娆婀娜。 “居然又来了,问出缘由了么?” “问到了。” “那你还回来干嘛?” “我此番下界,除了娶亲,还要办一件事。” “何事?” “寻回君父的龙珠。” 淵说完便微笑着看向妧的脖间。 妧脸上的慵懒消失了,她摁住脖间的珠子,“你是说这颗珠子是北海龙君陨落后遗失在凡间的龙珠?” “然也。” 妧听完,将珠子护得更紧了,警惕道:“拿出证据来!” 淵划破手指,逼了一滴血出来,黄豆大小的血珠径直飞向妧,那血珠一接触妧脖颈上所佩戴的宝珠便不见了。 “只有北海血脉才可化血入珠。而且以妧主之聪慧,应该早已猜到此珠与龙族有些关系了吧,控水是龙族才有的权柄,你能引动妧水,又能止住我下界引发的水汽泄露,不正是因了这珠子的缘故。” 妧听完,哀怨地将她自己瘫在了青石上,半点也不顾忌这会破坏掉她白日里初见淵时所树立的高大形象。 “那你要怎样?现在就要把这珠子要回去么?反正你也要做我们蛇族的女婿了,不管娶了我哪个妹妹,你都是要喊我一句大姐的,不如归天之前,将龙珠暂存我这里好不好?” 龙子被逗乐了,逗弄蛇女道:“你天生灵力强横,以蛇族强者为尊的习惯,我还以为要与你打一架才行。” 蛇女踢腾了两下脚,两腿交缠在一起,自暴自弃道:“我叫你去问老蛇,就是想让他收拾你,有关我的事,在珏山是禁忌,没蛇敢提,可既然你能让老蛇开口,那多半是他忌惮北海和你的实力,我连老蛇都没能打得过,那还是不要自不量力招惹你了。” “你倒是很会审时度势,咱们打个商量怎么样?” 见龙子挺好说话的,蛇女看到了一丢丢希望,眼睛也亮了,积极答话道:“你说你说。” “你允我在邾山住几日,我便不急着收回珠子。” 蛇女听了很喜悦,“你想住多久都行,下界也是很好玩的,三天后凡人要给我办祭典,我领你去看。” 龙子似乎挺满意龙女的态度和提议,点头道:“那就多谢收留了。” 淵就这样留了下来。 蛇女所居之地,是此间凡人聚落积数代之力为其营造的,气象堂皇,既有精致繁复的亭台楼馆,飞檐重阁,又有华美庄严的祭坛神庙,琉璃金顶。 龙子被蛇女安排在了离她寝殿极近的一座宫殿内。 第二日,他陪她在湖边饮酒,蛇女将双脚放入湖中,晃荡几下,波光荡漾,湖中养着的红鱼被主人扰动,纷纷游动起来,绿荷掩映间,雪足红鲤在水下若隐若现,美不胜收。 “龙,我想听曲子,你会吹曲子么?我的神官们都会吹,可很少有人能吹的好。” 蛇女一直龙呀龙呀的喊龙子,使得龙子忍不住抗议道:“你为什么不叫我的名字?龙有很多,你该叫我淵。” 蛇女满不在乎道:“可我心里只有你一条龙呀。” 龙子听了蛇女的话,有些傻了。 他试探着纠正她“应该是‘我眼前只有你一条龙吧’?” 蛇女被他搞得也疑惑起来,“是这样么?眼睛看到的东西必须存进心里啊,没有心去辨认,眼睛看到的东西是不作数的,所以眼前和心里应该是同一个意思吧。” 龙子被蛇女搞得有些崩溃,坚决地否认道:“不一样,眼前只有你一条龙,没有任何言外之意,但是心里只有你一条龙就不一样了。” “可我现在心里确实只有你一条龙啊,我又没见过别的龙,跟我讲话的也是你,心里想的自然全是你了。” 龙子招架不住了,匆忙转移话题道:“你不想替你的母亲报仇么?” 龙女疑惑道:“我为什么要替我母亲报仇?” “你父亲杀了你母亲。” “那又怎样?” 蛇女完全不曾察觉她话语里的惊世骇俗之处,反而振振有词道:“我虽然要借他俩的身子生下来,可自我破壳以来就是天生地养的,我没有父也没有母,我独自在邾山长大,饿了就寻肉吃,渴了就饮血喝,困了就睡上个几十上百年,无聊了,就去看看凡人,蛇族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可你说你不喜欢蛇王。” “因为他对我很坏,所以不喜欢他,这跟他杀了谁,没有关系,我是很想给他好看,可那是因为他把我困在了邾山。” 淵听了蛇女的话,很不自在,他发现蛇女根本不关心她自己以外的任何东西,哪怕是给予她骨血的父母。 同时,他又觉得蛇女如此不能怪她,她正如她自己说的那样,天生地养,三百年来都是凭本能在野蛮生长,从未有蛇族来教她些什么。 第三日,蛇女邀龙子去吸收月华,二人再次来到那座有青石的山峰上。 自峰顶向下望去,能看到凡人的万家灯火。 蛇女有些落寞,她伸出手指,向下画了一个圈,说道:“这里,邾山,妧水,凡人的群落。 就是我的井,我的池塘,我自诞生以来见到的全部东西。 它们不算坏,待在这里,我很多时候还挺开心的。 可它们依旧是囚禁我的牢笼。” 淵看向蛇女目光所及的地方,“妧,外面的天地虽然广阔,可也不过是另一个牢笼,你心里想要的东西,还不曾有生灵真正得到过。” “可这是你告诉我的,我自己并没有体验过,即使邾山之外,是更大的牢笼,我也想要自己去看看。” 说罢,蛇女鼓了鼓腮帮子,巨大的蛇魂在她身上浮现,可惜蛇尾被死死地困在湖心岛方向,蛇女不甘心地挣扎,所收获的唯有脸上涌现而出的巨大痛楚。 龙子似乎有些不忍,说道:“我倒是有个办法。” 蛇女收了蛇魂,期待地问他:“真的?” 龙子说完却又后悔了,“算了,当我没说。” 蛇女听了这话,又气又急,去拉龙子的衣袖:“你做龙怎么能这样?” 龙子也不管,转身就想向山下飞,蛇女哪里能让他得逞,自然是拽着他的袖子也跟着飞。 一蛇一龙拉拉扯扯,打打闹闹地回了寝殿。 倒像是凡人中的一对小儿女,有无际的欢乐与青春。 第四日,蛇女作了凡女打扮,头上戴一顶白色帷帽,手里拿了套凡间男子的衣裳叫龙子换。 龙子却没有忙着换衣裳,而是拿出了一对赤金脚钏作为礼物送给了蛇女。 那脚钏样式并不复杂,细细两股扭成麻花状,每一只上都悬有一枚圆形的紫金铃铛。 蛇女很喜欢这份礼物,一边催着龙子换裳,一边忙不迭将脚钏套在脚上。 龙子换装出来时,殿内已不见了蛇女,只有一阵阵清脆的铃铛声自殿外传来。 走到殿外一看,蛇女摘了帷帽,任长发披散着,正在廊下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