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队者感觉自己的小心脏都颤了两下——他本来也不理解,无论是沉命司还是天下阁,都是比六扇门更要紧一些的机构,但出发时,却偏偏让他们负责打头。 现在明白了,所谓的带队,不是为了出风头,而是让他们在合适的时机负责背锅。 裴向舟所注目之人,就站在天下阁的队伍里。 对方也注意到了来自净华寺那边的视线,叹了口气,抬起头,伸手将脸上的木面具摘了下来,露出一张年轻又苍老的脸。 说是年轻,是因为这人面目清秀,脸上皮肤光滑,没有一点皱纹,说是苍老,则是因为他发质太差,而且颜色灰白,看起来像极了一个因为常年加班熬夜而提前步入养生期的苦逼程序员。 孟瑾棠扫了对方一眼,她好歹也在江湖上走动过一段时间,已经具有了基本的知识储备,此刻努力回想,总算从回忆深处找到了一个相对来说比较符合外貌设定的江湖人士。 从发质跟外貌的强烈对比来看,对方似乎是叫做吾老儿。 吾老儿不是外号,就是这人的真名。 孟瑾棠想,按照策划的性格,能用上吾这么罕见姓氏的家伙多少算个人物,但从起名风格上看,重要性实在不太好判断。 ——毕竟那个搅和得整个江湖都为止头疼的家伙,就只是被特别简单地称为邪尊。 倘若按阵营属性划分,那吾老儿妥妥算是邪道人士,至于为什么会出现在天下阁的队伍里,是因为朝廷那边为了招贤纳士,曾推出过一条法令,说是对于那些有心悔改却缺乏投奔正道的门路的江湖人士,可以进入天下阁为朝廷效力,一旦加入他们,以前的事情便都揭过不提,六扇门那的悬赏也都跟着撤销,但作为代价,则需要在规定的期限内,做一些比较危险的事情来偿还过往罪孽,至于危险程度,跟当事人的过往履历挂钩,此后若是一旦生出什么脱离天下阁的心思,那就直接杀无赦。 孟瑾棠没有听过吾老儿加入江州那边的讯息,所以按常理判断,对方现在应该还在需要做一些危险任务试用期内。 吾老儿这人有血案在身,那么按照天下阁的规定,对方此次前来,肯定至少有一样或许能使他丧命的任务在身上。 寒风萧萧,雪花飘舞,冷风自大门那边倒灌进来,在场之人看着主座之上的青衣少女面色沉郁,似有不悦之意,只觉掖州王果然如传言一般喜怒无常。 孟瑾棠目光低垂,视线在裴向舟跟吾老儿之间打了个转,高冰弦心中一动,猜到掌门有些在意他们之间的关系,就过去询问了几句。 不出所料,裴向舟与吾老儿之前曾结过仇。 吾老儿有一回在外面作案,窜进了人家的库房之中,正当他用包袱皮把珠宝首饰卷了准备走时,不巧被那家的小厮碰见。吾老儿乃是一位大盗,虽然外貌清秀,但性情凶狠残暴,并不将一位小厮放在眼中,为了不让对方碍事,直接提刀将人砍成两截,然后拎着包裹,大摇大摆地转身离开。 事后小厮被主家买了个墓地葬了——主家没责备他不曾守卫好自己的财产,还给了些银子收敛,在当地,已经算是极好的人家了。 途径此处的裴向舟看见那小厮草草地活着,又草草地死去,一生的光景便那样轻忽地流逝了,吾老儿甚至不是特地为了杀他才过来,心内忽然升起一丝悲凉之意——他没有责怪谁的意思,那些人不过是普通百姓,又怎能向江湖大盗报仇? 但世间诸多不平之事,哪怕一人之力微弱无比,裴向舟也想要做些什么。 ——如果人心是冷的,那便以恶人头颅之血浇灌,洗净荒唐后,再看看能否生出一丝余温? 一朵落花还未落地的时间里,裴向舟已决意杀吾老儿为那小厮报仇。 吾老儿成名已久,并非是个随意就能拿下的对手,裴向舟许久没有回归净华寺,就是一直在江湖上追寻此人的踪迹。 有人好奇:那小厮莫非是公子的亲友? 裴向舟摇了摇头,带着点倦意:只是萍水相逢而已。 谈下个那边,吾老儿挠了挠头,有些苦恼地笑了:没想到过了这么久,裴公子居然还在耿耿于怀。向着裴向舟一躬身,吾某已经深感后悔啦,这才进了天下阁,想要为国效力,佛家不是也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说法么,公子又何必妄动无名,不肯给吾某一个回头的机会? 他说话时笑嘻嘻的,虽然口中说着悔恨之词,声调里却带着丝凉薄的漫不经心。 孟瑾棠闻言,目光微动,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扣着椅子的扶手。 她似乎猜到了对方的来意。 江州那边派人过来参会,就算是突然上门,自己也必定以礼相待,不过旁听一下而已,又能有什么危险之处?天下阁为什么要把还在试用期的吾老儿派到这里来? 但吾老儿是一个和裴向舟有仇的人,血盟会连续派遣杀手追杀,显然势在必得,但现在裴向舟已经到了掖州,他的师长又在身边,旁人不好接近,更遑论动手暗算。 既然不好潜近裴向舟身侧,他们便换了个思路,准备诱导裴向舟外出。 吾老儿就是那个诱饵。 孟瑾棠心念电转,目前的信息十分有限,她也不确定自己的想法是对是错。 但想要验证对错,也不是一件难事。 吾老儿如果心怀恶意,那必然有所准备,孟瑾棠知道裴向舟是擅长指法的高手,也见过对方出手,大略能猜到一些他应敌的章法。 吾老儿看裴向舟薄唇紧抿,似乎正在忍怒,还想说些什么,刚张开嘴,又跟被掐住脖子似的,陡然安静了下来。 主座之上的青衣少女已然缓缓站起了身——她是习武之人,身姿挺拔,此刻衣袍拂地,犹如一株雪地上的青松。 吾老儿觉得这位传说中的掖州王正在看着自己,但又似越过他,在凝视外面的雪景。 ——几点碎玉缀在枝头上,映着日头,有些晶莹,那些是才落下的积雪,还是新生出的梅花? 吾老儿忽然发现,这位青衣少女面色苍白,眉目低敛,神色间居然蕴着一丝沉静。 一丝带着杀气的沉静。 她站在那里,整个人就像是一柄泛青的长剑。 沉命司的队伍里,忽然传来了木头敲地板的夺夺声响。 那是梁方道的腿肚子在打哆嗦,他哆嗦得实在太厉害,居然让身下的椅子也跟着抖动起来。 ——江湖中人微微诧异,但他们不认识梁方道,自然不晓得此人虽然穿着沉命司的官服,但一向只是挂个闲职,之所以肯在这天寒地冻的时候跑来掖州那么远的地方,大半是为了讨好丞相刘尔立,又晓得目前执掌掖州武林的人,不过是个还未成年的小姑娘,所以才大着胆子前来。 青衣少女微微笑了笑,从容道:吾先生自言知错,但侃侃而谈,倒不像是已经知错的态度。 她的语气很是温和,温和的让裴向舟不自禁地回想起那一夜洗尘山庄外的风雪。 此刻虽是白昼,然而这座大厅除了大门敞开以外,所有窗户已经闭合,为了保持亮度,已经早早点上了灯。 忽然间灯火一闪,光线微黯,牵动所有人注意力的那身青衣,也已随着光线的黯淡而黯了下去。 孟瑾棠与吾老儿之间的距离并不短,他们中间有人,有桌椅,但众人只见那身青衣忽的消失,然后又突兀地出现在人群之中,旁人甚至连她轻云般的衣袖都未碰到一丝。 青衣少女抬起手,一指无声无息地向吾老儿点去,她手势轻柔,像是一片随流风卷来的落叶。 ——孟瑾棠没有依靠[残页领悟]获取裴向舟的武功,但以她现在的境界,只是单纯模仿外形的话,纵然是仓促之间,也能做到五六分相似。 第111章 厅内有许多江湖人士,他们中间,武功不错的又占了大部分。 许多人都看出,孟瑾棠看似只是去点吾老儿的膻中穴,但上至天门,下至气海,所有重穴都在她这招的后续变化范围内,虽然只是一指,却如一张密网,将吾老儿的上半身彻底笼住。 吾老儿不能后退,应对这样看似轻描淡写似的攻势,后退简直等于自杀。 但他却偏偏后退了一步。 而且是奇巧无比的一步。 孟瑾棠的攻势本来没有破绽,似乎被这一偏移,才硬是偏移出了破绽。 宗了大师看到此处,目中忽的划过一丝深思之色。 孟瑾棠的攻势轻灵飘逸,吾老儿的闪避诡谲古怪,双方攻的密不透风,避的恰到好处,简直像是…… 像是刻意演练过如何应对一般。 吾老儿一退,再退,最后更是带着三分踉跄之意地急急点地,往外倒飞,又轻轻落在了雪地上。 不少人心中一沉——他们已经看到了掖州王的武功,知道这姑娘的长处在于方寸之间变化无穷,但吾老儿不一样。 吾老儿的武功,本就大开大阖,更适合在空旷的地带施展。 青衣少女跟着振衣飞起,她向屋外掠出时,青色的袖子碰到了边上的枝丫,碰落了一根枯枝。 那根枯枝被孟瑾棠接住,落在她手中,就像是一柄衰老的剑。 这柄木剑比起正常的长剑来说,剑身要更为弯曲一些,末端与底部间有一个无法忽视的倾斜。 常年习武之人,都十分熟悉自己的武器,连最细微的地方都了然于胸,孟瑾棠陡然换了一根枯枝在手,那些与正常武器不同的弯曲之处,本来应当是她剑法中的破绽。 吾老儿原先也是这样想的,但他没有料到,正是那一点与寻常常见的不同之处,却让自己的攻势尽数落到了空气之中。 他双拳急打,左上右下,本来想迫得孟瑾棠变招,不料对方只随意一横栏,那枯枝上的弯曲,就恰到好处地同时架住了自己的上下双拳。 吾老儿脸色惊变,他想撤回手掌,却觉得拳头似乎被黏在了枯枝之上——对方的内劲带着一股绵绵无绝的柔韧之意,显然是再正宗不过的道家心法。 碎雪被风从枝头吹下,洒在脸上,带来一丝丝刺痛般的寒意,吾老儿低喝一声,再度运力,这一回他用足了十成内力,同时足尖点地,想要将枯枝甩脱。 但他却忽然觉得自己的手掌空了一空,那根枯枝突兀地消失了,等吾老儿的劲力全打入了空气中,旧力已老,新力未生之时,那枯枝又突兀出现,然后隔空轻轻一划。 吾老儿感觉自己后续的招数都在那轻描淡写的一划中彻底消磨殆尽。 大厅内,许多江湖人都忍不住直起了脖子往屋外探望。 他们久闻掖州王擅长剑法的名声,也实在是想看一看寒山派剑法到底是何等神奇的功夫。 雪地上,青影忽飘忽落,若即若离,始终蹑在吾老儿的身边,令对方无法施展轻功逃走。 ——旁的本事不论,光凭这等高明的轻功,掖州王就足以名震江湖。 在方才的试探当中,孟瑾棠已经察觉到对方的怪异之处,她无意多做纠缠,手中枯枝一指,第一次向吾老儿刺去。 她的身法像是一缕流动的云絮,剑术也带着说不清的飘渺意味,但所有人都清楚看见,她所使用的剑招,并不是什么陌生的武功,而只是江湖中最基础,最寻常的招数。 依靠着《补天神诀残片》带来的境界加成,孟瑾棠已经隐隐摸到了大巧若拙的境界边缘,对付真正的高手还有困难,但对付吾老儿,却已经足够了。 吾老儿的额上已经有冷汗流下,厅前的空地很宽敞,但他像是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飞鸟,笼子很大,但他只能在笼子圈定的范围内活动,一旦有脱身离去的想法,那根枯枝便会突然锋利起来,将他迫回原位。 ——这位掖州王正在观察他的武功。 直到现在,吾老儿也没料到,孟瑾棠已经猜透了他心底最深的秘密,只以为对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掖州,所以难免会对外面的武功产生好奇,才找了个由头动手。 过不多久,青衣少女眼里的好奇之意便逐渐褪去,露出一些索然来,众人只见覆着积雪的空地上,衣袂的影子晃了一晃,然后伴着一声闷哼,吾老儿本来灵动的身形便立刻迟滞了起来。 就在此刻,孟瑾棠掌中的枯枝忽然消失,苍白修长的手指间挟起了一枚金针,对准吾老儿的神藏穴刺了过去,她的手势轻如拂露之风,姿态飘逸柔和,几可入画。 金针质地何其柔和,却瞬间刺穿了吾老儿厚实华丽的外衣,轻松得就像刺穿鲜豆腐一般,但再往内探入时,却蓦地弯了一下。 孟瑾棠感觉针尖碰到了某种金属物体,微微咦了一声,当即将内力凝若细线,透过护甲,直接穿入穴道之中,她闪电般连刺七下,以《续命金针》的手法封住吾老儿的穴道,对方当即烂泥一般软到在地,与被真实长针刺进去别无二致。 厅内鸦雀无声,青衣少女收针,拂袖,转身,微微含笑:诸位千里迢迢,果然是有备而来。 她面上依旧带着微笑,沉命司之人在看见吾老儿倒下的瞬间,就立刻集体按住腰刀,但被她清凌凌的目光一扫,却顿时感到一阵窒息的压力迫来,几乎难以将武器拔出来。 他们也算高手,但与掖州王之间,却有着极大的差距。 梁方道更是哆嗦的连椅子都要散架了。 哑师兰水山也笑了笑,轻巧地打了几个手势,她身后的小丫头便扬声道:孟掌门,我家兰姑姑有话要说。 孟瑾棠好奇道:不知兰前辈有何见教? 小丫头笑道:兰姑姑说,咱们既然身在掖州,那本应客随主便,掖州王想教训谁,便教训谁,但梁大人胆子太小,若是再这么吓唬下去,岂不当场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