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其实是想要动手的。 诸向文心中升起一个近乎荒谬的念头,他居然觉得,若是放任对方成长下去,秋露白此人必定会成为新一代中极其出色的人才,甚至能威胁到自己在云州的统治。 如今自己与对方已经有了过节,若是不能和解,那就必须先下手为强,只可惜宗成罗就在身边,诸向文没法把事情做得太明显。 诸向文心念数动,却没琢磨出一个合适的章程来,只道:等选拔结束之后,无论结果如何,都请秋少侠留在平沧城盘桓几日,咱们也好结识一二。又吩咐六扇门下听差之人,让他们继续此次选拔。 虽然受伤的时机超出预料,但陆斌日的的确确是伤在孟瑾棠队伍的机关之下,他们不敢在北陵侯师弟的眼皮底下大肆作乱,只能低头认输。 屈明逸掉头就走,陆斌日身受外伤,被搀扶着离开,另外三个没什么存在感的受伤人士,缩到了场地边上自行运功调息。 相比孟瑾棠他们两队来说,其他队伍的选拔过程平和到了堪称无趣的地步,基本上都中规中矩地完成了选拔……或者倒在通向选拔的半道上。 因为六扇门这边确实有点针对停云楼的意思在,所以就悄悄提高了选拔的难度,导致第一轮选拔的结果就格外惨烈。 按照规则,理想情况是队伍两两一组进行比试,然后一组淘汰,一组获胜,但若是两组队伍都没按时完成作品的话,全部淘汰也是符合规则的。 最后留下来的队伍不到开场的四分之一,他们退下后,整个演武场一下子空旷了起来。 孟瑾棠旁观了一下,觉得诸向文此人若是负责监考,肯定会成为考生生命中的阴影。 组装完机关后,接下来是到了第二环节。 六扇门中人公布考题——既然第一环节是组装,那么第二环节考的就是拆卸。 …… 蓟飞英在经过孟瑾棠的治疗后,本来休息得不错,听见六扇门中人的话后,脸色又瞬间惨白了起来。 身为队伍中机关术的翘楚,她手臂受伤太重,无法使力,就算眼光还在,也没法继续参加选拔。 孟瑾棠安慰了小姑娘一句:横竖下午才开始第二场,还有时间能抱一抱佛脚。 考虑到参加选拔之人多是机关方面的人才,体力有限,而且每一场都耗时极长,中间自然是留有用餐的时间的,各个队伍也可趁此机会略作调整。 蓟飞英勉强笑了笑。 此时有仆役将饭菜端上来,虽然菜肴精致,汤饭俱全,但蓟飞英一方面是心情沮丧,食不下咽,另一方满是担忧饭食有问题,最后只吃了一点亲自带过来的点心。 孟瑾棠轻轻一纵身,落在横栏之上,手上拿着本不知从哪弄来的书,低头阅读。 蓟飞英仰头:秋大哥,你在看什么? 孟瑾棠扬了扬手上的书册,笑:正在恶补机关术方面的知识。 蓟飞英好奇书中内容,跟着朝横栏上跳起,但她年幼力弱,内功平平,加上手臂受伤,真气无法凝聚,本来绝难跃上,但跳到中途,忽然觉得身子一轻,犹如被风托起,转眼间就坐在了孟瑾棠边上。 她心知是对方帮了一把,却没见这白衣少年是如何伸手,又是如何相扶。 蓟飞英扫了眼书上的内容,看见都是些非常基础的知识,就忍不住出言点拨了两句,两人一个问一个学,她渐渐发现,发现秋露白此人虽然并不了解此道内容,但入门的速度很快,显然悟性不俗。 方才屈明逸的队伍里有人被孟瑾棠打伤,那些身受重伤的人,不管是被直接点中还是仅仅是被劲风拂了一下,都感觉经脉中盘旋着一股阴冷至极的真气,他们试着化解,不但全然无效,甚至还感觉内伤愈发严重了起来,如今挣扎着站起身,走到诸向文身前单膝跪地,低声告罪:咱们太过无能,伤在旁人手里,怕是不能再为您老人家效力。 诸向文高踞台上,并不理睬。 边上有江湖闲散人士低声议论,说这些机关师虽不是侠义道上的人,其实也没什么杀人放火的大恶迹,只是受了小诸大人救命之恩,为其驱使,倒是有些愚忠。 蓟飞英声音极低:秋大哥,我手臂并不很痛,既然那些人并非主事之人,也不用多结冤家,可否饶了他们性命? 她江湖经验不够丰富,但也晓得,秋露白必定无法在平沧城长留,自己若是无法借着选拔的机会进入江州,还是不要得罪太多人好,之所以刻意低声询问,是因为方才秋露白乃是为自己报仇,如果不压低声音,叫别人听见自己出言恳求,秋露白不答应便罢了,万一答允,那些伤者难免因此心生感激,岂不借旁人的威势来给自己做人情? 蓟飞英想,就算要饶,也该让秋大哥亲自出言饶恕才是,那些人若 是记得人好,也得记在秋大哥头上。 [系统:经受高级机关师指点,领悟[机关术]。] 孟瑾棠开出来《初级机关手札》已经很久,却始终无法入门,直到此时,在经由蓟飞英指导后,才把握到了一点脉络,此刻听到小姑娘出言央求,抬头笑道:我内力异于常人,若是侵入他们经脉,确实不大容易痊愈, 她体内的寒毒深入脏腑之中,与经脉内力纠缠在一块,时刻都能感到阵阵的阴冷之意,这几天连日劳动,本来有些发作的征兆,还是借着方才用饭的机会,服了几枚药丸,才暂时压制了毒性。 也正是因为孟瑾棠时时刻刻都保持着运功逼毒的状态,她的真气也天然具有一定的祛毒作用,此刻拾了几枚石子在手,将真气附于其上,连连弹出,那些石子打在受伤的机关师的穴道上,他们身子猛地一震,不多时,便低头咳出一口泛着腥气的紫黑色淤血。 这些血迹颜色有异,那些受伤的机关师一口血吐掉,顿时觉得身子轻松了不少,心知如此一来,只要慢慢调养,自己的内伤终有一日能够痊愈,但经此一事后,功力必定大为折损,多半得受些旁人的白眼。 他们倒也算得上恩怨分明,但受诸向文的恩义在前,没有另投明主的道理,只走过来拜了一拜,低声道:秋少侠大仁大义,小人感念您的恩德,从今以后,绝不敢再见您的面。 那坐在横栏之上的白衣少年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们一眼,随意点了点头,算是揭过此事,这些机关师们长舒一口气,互相搀扶着离开。 除了机关师外,还有些六扇门中人也伤在了孟瑾棠手中,他们虽然也想求饶,但乃是诸向文心腹,平时帮着做了不少私事,跟刚才那波主要负责钻研技术问题的人员不同,劣迹太多,蓟飞英自然不会出言帮忙求肯。 当然就算蓟飞英开口,孟瑾棠也只会含蓄地让小姑娘清醒清醒。 孟瑾棠除了参加选拔之外,也在考虑拉蓟家姐弟入伙,只是现在还不完全确定对方的能力范围,准备先观察观察再开口。 休息时间结束后,六扇门中人将场地收拾干净,将每个幸存下来的队伍以此带到台前,自行选定一个接下来拆卸的机关。 ——由于上半场的表现实在太过不公,如今正是要做姿态的时候。 蓟飞英手臂受伤,但眼力还在,随意一看,就选了个表面带着暗沉花纹的金属盒子。 蓟飞英:这些机关在拆卸上的难度都差不多。 事已至此,哪怕手臂受伤,她也不能放弃这次选拔,询问道:秋大哥,你武功高强,有没有什么封住痛觉的法子? 孟瑾棠实话实说道:就算能封住,你的感知也会因此下降。又道,待会你来指挥,我来动手。 蓟飞英犹豫:但秋大哥你未曾经过长期练习,细节处未必能把握妥当…… 孟瑾棠笑了一笑,道:事已至此,那何不赌上一场? 蓟飞英看着她,片刻后,缓缓点了点头,郑重交给孟瑾棠一根用来拆卸机关的玄铁丝。 跟其他队伍琳琅满目的工具相比,这根玄铁丝除了材质稀有外,其它地方简直堪称寒酸。 孟瑾棠按照蓟飞英的指点,慢慢将机关盒拆除了一个口子。 咔嗒—— 高级机关师的判断异常精准,但理论到实践的转化需要足够的经验作为推动,孟瑾棠不过是用力稍稍重了那么一点,就有一蓬毒针从盒子的空洞中骤然射出。 蓟飞英:……! 她脑海中一个念头尚未转完,就看孟瑾棠指尖连点,绽如莲瓣,将毒针按照来时的方位,轻轻反拨了回去,整个过程犹如覆水重收,时光倒流一般,于凶险中带着三分惊艳,然后手掌在盒子表面微微一按,不知做了什么,居然将被启动的机关恢复成了原样。 孟瑾棠也有些心惊,但她虽然不擅长机关方面的知识,但功力深厚,耳力灵敏,能听到机关内部的中中细微声响,加上对真气的把控细致入微,容错的空间便大为拓宽,此刻向着蓟飞英笑道:好险,我再重来一次。 第135章 蓟飞英本来想着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没想到现实却是一着不慎,下一着再慎。 ……是她对机关的了解还不够多。 严格来说,孟瑾棠的功力并未臻至化境,比之一流高手有余,但尚且不如武林中的宗师人物,不过论起对内力的操控,世上恐怕没多少人能跟她相提并论。 这也是《明夷心法》的了不起之处。 她同时修炼多种内力,真气在不同属性间转换自若,平日里又频繁练习生活技能,使用起内力来就跟呼吸般自然,气随意转,无不如意,此刻更如丝如絮地延展到了机关盒子内部,就算拨弄错了那块零件,也能将边上的机括按耐住,免得毒针乱飞。 作为机关术新人,孟瑾棠的表现非常优秀,但作为选拔成员,出现的失误足够她翻来覆去死上无数个来回,蓟飞英开始还有些担心,但看对方轻而易举地将机关拨回原状,几乎目眩神迷。 在拆卸过程中,孟瑾棠数次触发了致命机关,然后重新稳住,她功力高深,又不怕被暗器集中,动作极快,最后磕磕绊绊的,居然第一个完成。 成功之后,蓟飞英反倒有些怔然,她本来已经做好了失败的准备,没料到居然当真被孟瑾棠靠武功莽了过去。 ——眼前的考验毕竟只是为了选拔人才,难度再高也有限,尚且控制在孟瑾棠可以依靠武力值硬刚的范围内。 蓟飞英:秋大哥好厉害。 她在赞叹之余,还有一丝怅然。 蓟飞英本来以为靠着自己的本事,已经能够匹敌武林中的普通高手,却没想到,那些威力非凡的机关在孟瑾棠面前,却跟小孩子的玩具一般,没有半点威力。 孟瑾棠猜到小姑娘的心事,笑道:不管习练武功,还是研究机关术,最终都殊途同归,我功夫虽还凑合,若是遇见机关术大宗师,怕也不能全身而退。 蓟飞英怔了下,露出若有所思的态度。 ——机关术很有用,只是她还不够强。 边上的六扇门中人也看得一脸不可思议,在蓟飞英手臂受伤还要坚持参加后续环节时,他们还以为只是小孩子家不知天高地厚,想要垂死挣扎而已,没料到她们居然当真靠实力通过了第二个环节。 ……虽然这个实力并非技术上的,而是武力上的,但整个选拔期间不讲究的地方已经挺多,也不差这么一处。 如今已到了申时二刻,有公门中人走上高台,自袖子里取了几册文书递了过去,诸向文看过,又提笔写了几句话,接着起身道:能连续通过两道题目之人,自然都是此道好手。视线落在孟瑾棠身上,其中当以停云楼三位称冠,诸某这便写信发往云州首府,请兄长将送入建京的文书发下。 此话一出,如今还停留场中的参选之人,大多松了口气,通常而言,地方州府在选拔时,会多挑一些人才送入江州,免得出现意外,留下的队伍不多,显然是都有机会。 而且停云楼那边的选手太过诡异,现在别说故意为难,他们连对正面对上都不大愿意。 ——不管阵营如何,这些选手能坚持到现在,目的基本都是为了立身扬名,只要拿到进入建京的文书,就算是距离目标又近了一步。 诸向文又道:六扇门已经备了晚宴,各位朋友辛苦了一天,还请务必与会。 话音方落,孟瑾棠就提出了反对意见:诸大人一片好意,但蓟姑娘手臂受伤,便不凑这个热闹了。 …… 不少想捧小诸大人臭脚的江湖人士在心里倒吸一口冷气,只恨自己抢话抢的不够快,给了没颜色的家伙发言的机会——在平沧城内,谁敢拒绝诸向文的邀请?莫说只是手臂受伤,就算快死了,爬也要爬过来,否则自己倒霉便罢,多半还要连累亲友。 诸向文停步,居然不怒反笑,说话的语气比之刚才,还更加亲切了三分:身上受伤,难道便能不吃饭么?晚宴上各位朋友又不用挪动,蓟姑娘胳膊不适,那就坐着看看戏就是,也算提前与各位朋友认识认识。又道,秋少侠少年英雄,若是不肯留下来,那六扇门的晚宴还能有甚么光彩? 旁人闻言,几乎不可置信,这位手段酷辣的小诸大人今天的脾气居然如此之好,他们久在云州,深知诸氏两兄弟中,哥哥诸向武口蜜腹剑,口上说得再亲热客气,该动手时也绝不手软,至于弟弟,那就是个冷面屠夫,在凶恶残暴上头,算是个言行极度一致的人物。 孟瑾棠扫了他一眼,沉吟片刻,又看向蓟飞英:你还能坚持得住么? 蓟飞英姐弟两人彼此支撑着过了那么些年,更困难的事也经历过,根本不以受伤为苦,当下点了点头,决定过去蹭饭。 晚宴距离选拔场地不远,一样在六扇门府衙的范围呢你,众人抵达之时,桌上已经摆好了冷盘,正待开席,诸向文倒也没有长篇大论,只随意说了两句话,便举杯劝饮,又叫了优伶伎乐过来歌舞助兴。 诸向文忽然道:蓟姑娘手臂受伤,不敢用酒,那也罢了,怎么秋少侠也不饮酒?举起杯子,莫非少侠是嫌咱们云州的酒水不好么?来来来,诸某敬少侠一杯! 孟瑾棠依言举杯,略沾了沾唇便放下,微笑:年少量浅,不能尽饮,诸大人莫怪。 边上的人看见,急忙打起圆场,大声赞起这酒味道绝佳,乃是上好的蒲萄醅,又说酒里有着一股特别的香气,此前从未在世面上见过。 又有人解释道:小人听说,这些蒲萄醅里头,还额外加了一些从万宝楼那买来的清露,滋味才如此别致。 什么清露,居然能有这般香法? 据说是掖州那边的沉香饮,诸位想想,此等珍物,除了掖州王本人外,还有谁能饮用?咱们今日是托诸大人的福,才有机会尝上一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