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对于都婆国的目的,朝廷中有不同说法。 刘丞相私下跟都婆国之间关系密切,被皇帝问起的时候,自然一脸忠心耿耿地表示,对方如此行为,多半是因为重视大夏,而非有什么恶意,友谊第一,比赛第二,虽然不可忽视,但也不必太过重视。 但镇国安乐公方面有不同的意见。 虽然都婆国距离江州太远,而且风俗与中原不同,大夏这边的探子一般不太容易察觉这位邻居的各中动静,奈何对方这些时日动作实在大过了头,终于被他们探知——都婆国皇室中有人想要掀起战事,可惜百姓居安已久,又不确定大夏的实力如何,所以才想借大会的机会,来中原摸个底。 倘若都婆国能在此次大会中获胜,主战派就算是有了进攻中原的理论支持。 他们派了皇室中人前来大会压阵,若是大夏这边没个重量级的人物出面,难免会落人口舌。 皇帝百忙之中,总算还记得抽空去思考了一下大夏与都婆国间的国际关系问题,在他想来,虽然两位爱卿所言各有一番道理,但小心些终归没有大错,便决定依从镇国公所言,在六位儿女中,挑一个过去压阵。 刘丞相虽然一直坚持跟镇国安乐公对着干,但看见皇帝态度变化,也立刻调整了口风,表示圣上英明,他做臣子的万万不及,然后转头就推举了二皇子。 大夏皇帝六个儿女当中,老大是太子,老二虽然在名分上差点,但人际关系比较强,一向跟刘丞相本人走得挺近。 刘丞相想着,这次让二皇子过去代表皇室过去镇一下场子,算是给对方增添了一点分量,用的理由还是特别光明正大的太子身份贵重,不宜涉险。 太子方十分憋屈,奈何储君这边拥护者的做事手段都比较含蓄,实在争辩不过刘丞相,只得选择退让。 * 朝廷里的暗流涌动对江湖人的影响不算大,具体表现就在于,哪怕已经明白了前因后果,他们依旧对突然前来的李二公子并不如何在意。 二皇子有些讶异,他久在建京,不太习惯这中接触方式,以往认识的人,虽然有些对他的态度不够友善,但无论是热情还是疏远,都有脉络可循,不似面前这些武林豪客,连话都不说两句,就表现出了一副不想招惹麻烦上身的样子。 其实倒是二皇子误会了,江湖人的思维方式跟朝廷中人存在很大的差别,比起怕惹麻烦,他们更担心的是自己万一表现得跟皇室中人十分亲近,会被围观者误以为有投靠朝廷之心,显得比较没有牌面。 二皇子想主动跟这些江湖人拉进社交距离,但遭到了冷处理,除了苦笑之外,一时也无法可想。他没打算翻脸,但就算想要翻脸,也缺乏足够的立场——江湖人虽然冷遇他,但该有的礼貌也没少,但细品起来,全然是不愿多理会的礼貌。 江湖人倒十分坦然,既然李二公子刚出场时说了当他们不存在,他们必定能执行得十分到位。 孟瑾棠今日是第一次见到这位闻名已久的北陵侯,加上对方也时用剑之人,便跟檀无栾坐在一块,探讨起了武学,她们初次见面,虽不好说得过于深入,但双方所习皆是难得一见的高深武学,纵然点到为止,也听得边上围观之人如聆纶音,如饮醇酒,觉得就算在都婆国大会中没得到什么收回,能多听二人谈论几次,便已不虚此行。 化名为李三公子的三公主枯坐无趣,忍不住插话道:我也曾听长辈说起过江湖上年轻一代的剑术高手,说是各有所擅,难分高下。 石立顷不信这位公主娘娘当真对武林之事有什么了解,冷笑一声,故意挤兑道:那还请李三公子赐教。 三公主听说那位青衣少女极有可能是江湖闻名的掖州王,传说此人喜怒无常,杀人如麻,且孤高自许,并不将建京贵胄放在眼中,在对方面前,万不可对寒山派失礼,便假装不曾认出此人的身份,只当作是偶遇的一个陌生人,坐正了身子,将往日所听过的话一一转述出来:天下用剑的年轻人固然多,但值得一提的却不到一掌之数,其中寒山派孟掌门剑术繁复多变,虽常年隐居于深山之中,但对许多门派的武功都有所了解,也正是因此,此人剑招繁复多变,能从旧式中自创新意,假以时日,或许可称‘剑宗’。 这段话算是极高的评价,更难得的是,此人所言大多准确——孟瑾棠虽然战绩卓著,但其实很少顶着真实马甲行走江湖,外人见她出手的次数不会太多,判断起来就更加困难,能做出以上评价,其眼光不可小觑。 江湖中人屏息倾听,听见那位头戴帷帽的青衣少女轻轻笑了笑,温声道:承兄过誉,愧不敢当,也不知公子口中的长辈到底是哪位高人? 三公主顿了顿,不好说得太细,只含糊道:偶然间听得护国寺主持与镇国安乐公闲谈,便记下了几句。 镇国公本人自然是武学大家,虽说在受伤之后,便退居二线,除了些躲不开的大事外,已经很少掺和外头的麻烦,但武学上的眼光还在,点评起江湖人物来,自然洞中窍要。 武林中人听三公主言谈不俗,又是转述的镇国安乐公之语,更加生出些好奇之意,又看掖州王态度和气,固然不曾承认对方所言正确,但也没太动怒,虽然心中依旧记得要跟建京里的人家保持距离,但相较方才,已经热络许多,纷纷要求李三公子多说两句。 三公主受到鼓励,笑道:安乐公曾说,孟掌门剑招虽然多变,但万变不离其宗,若以一句话概括,那‘空山秀色,流水溪云’八字应该恰如其分。又道,还有便是无情剑温飞琼温公子,他是维摩城少主,文武双全,功法路数自然是散花主人一脉,其剑法香冷艳浓,令人有‘红楼隔雨,珠箔飘灯’之感。 说到这里,三公主又好奇道:我听说温公子也来了,怎的瞧不见他? 江湖中人正不知该如何回复才好,温飞琼便已笑道:无情剑此人行事诡谲,又擅长变形易装之术,连孟掌门都戒备得很,三公子见不到他,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他虽做船夫打扮,但箬笠下的双眼,映着池上水光,微微一笑时,依稀有些流丽动人之色。 温飞琼易容后的五官本来容貌平平,但在这一抬眼,一微笑的刹那间,三公主竟然觉得对方是个风姿俊秀的美少年。 三公主心中颇以为怪,但此时此刻也不便深究,继续道:至于檀侯,她剑法名为《斩鲸》,剑术则有‘逆水冲风,江河崔嵬’之态,逆流而上,大巧若拙,已得了鱼叟前辈的真传。 说到这里,三公主忽然有些奇怪,疑惑道:不是说本代年轻人中第一高手是那位陆清都陆兄么,我却怎的没听见王伯伯提起? …… 江湖人陷入沉默。 他们心中清楚,镇国安乐公多半也不是故意不提陆清都,实在是这位七 星观的少年高手迷路迷得太远,直接迷出了广大武林群众的信息接收范围,导致大家很难把握到他武功的最新进展。 就在旁人都无言可答的时候,杜静若淡定开口,道:陆师兄神仙中人,深谙道法清修之精髓,自不与我辈同列。 旁人闻言,不由肃然起敬——杜静若不愧是白云居本代杰出高手,在说话时,兼具一本正经跟张口就来的双重优势。 * 二皇子跟三公主到底身份贵重,不能在芳在馆待到太晚,一过晌午便起身告辞,他们还未离开太远,便听得身后传来一声轰然巨响,大地微微震动,仿佛是某栋建筑在外力的攻击下倒塌时产生的动静。 李二,李三:…… 他们早就听闻江湖人聚集之处充满危险,动辄大打出手,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芳在馆的花园中,孟瑾棠一振衣袍,用真气弹开上头附着的草屑与灰尘。 在两位李公子走后,有些江湖人也懒怠继续聚会,纷纷离席而去,孟瑾棠没急着走,而是拉着北陵侯,三两步便走到了一个馆中十分僻静的角落里,与对方过了过招。 她难得遇见年轻一辈里的用剑高手,一时技痒,虽然双方说好了点到为止,但两人具是内力深厚之辈,一着不慎,外溢的劲力击在假山之上,碎石四飞,不止砸断了院中的石灯,甚至将边上用来赏景的小楼主梁给直接震断。 温飞琼长袖一挥,将飞近身侧的碎石沙尘随手拂开——他一向热衷于比武之事,察觉到掖州王与北陵侯有动手之意,便特别自觉地跟过来旁观。 小楼倒塌的动静太大,同在芳在馆的年轻高手们自然闻声前来,看看情况,杜静若的轻功乃是白云居居主亲传,纵掠时轻若飞鸟,与裴向舟同时抵达事发地点,她瞧了眼面前建筑的残骸,不解:方才发生了何事? 为了避免武林势力因为内讧而减弱,在来京之前,他们曾言明不许私自打斗,就算真要交手,也必须点到为止。 但以眼前的情况来看,方才动手之人,显然点得比较用力。 孟瑾棠低低咳了两声,接着肃然道:无论刚刚发生了什么,既然我在这里,一应善后之事自然是算在寒山派身上 她说话时,目光状似不经意地在温飞琼身上扫过。 温飞琼一怔。 杜静若想起自己当日在寒山外院里被无情剑邀战,并害的寒山派永济外院演武堂重铺地板,并栽种了新的花草树木一事,下意识认为此事也必定是温飞琼所引起,忍不住用谴责的目光看了乔装改扮的无情剑一眼。 后续赶来的江湖人士见状,经过一番特别符合人设的脑补,皆与杜静若想到了一块去。 温飞琼斜身靠在院子边的杏树上,肩膀笑得微微颤抖,过了好一阵,才由衷赞叹道:孟掌门仁厚侠义,实不愧为正道支柱。 他心知肚明,自己当日几乎拆了寒山派永济外院的演武堂,掖州王年纪轻,行事也多有促狭之处,今日之事只算是小有回报而已,对方虽然不是易容方面的翘楚,但也深谙甩锅之精髓。 * 五月十五。 准备已久的都婆国之会终于拉开了帷幕。 虽说理论上此类大会每十年就得举办一次,但在局势紧张之时,两国也会顺势取消这一活动,并且绝不费事补办,所以算上今年的这次,也不过开了十二回而已。 因为每次大会都是从歌舞宴饮开始,所以两边人马都会先在皇家园林之中吃喝一番,欣赏下文艺表演,然后再缓缓切入正题。 朝廷这边本着想跟武林中人和谐相处的想法,把刻石碑的机会交给了那位传说中文武双全的无情剑温公子,温飞琼则表示掖州王跟都婆国来使一样,都不算中原人,指不定会比较了解后者的想法,所以特地过去请教了下石碑该如何刻写。 孟瑾棠其实不太了解都婆国,但在综合各方意见后,还是尽量给了一个虽然没太多文采但也不会出大毛病的建议。 温飞琼深以为然,当下以剑为笔,纵横挥洒,最后朝廷这边收到的,就是一块刻有大夏与都婆国文化交流第十二次会议热烈展开行楷字样的石碑。 第149章 不管是都婆国来使,还是大夏本地江湖高手,在途径那块石碑时,都忍不住驻足凝视一会。 身为习武之人,他们第一眼看得都是上头的剑路,第二眼则在对碑面文字的理解中,陷入了文学素养方面的自我怀疑。 来自各州的江湖人跟都婆国使团分左右坐下,最中间刻有龙纹的大椅自然是为了皇帝准备的,建京的其余皇室贵胄们则被安排在御座周围,中间用侍卫隔开,免得江湖人跟都婆国来使突然激动起来,波及到他们这些身无武艺的普通人。 建京中的大家子弟自然也有注意锻炼身体的,但主要是以弓马一类为主,与武林中人的修炼项目颇不相同。 此刻距离开席还有点时间,皇帝等人尚未抵达,江湖人这边正在各自寒暄谦让,听得寒山派孟掌门过来,便一齐将她让到了上座。 都婆国那边也留神注视,想瞧瞧那位大名鼎鼎的掖州王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微风吹拂,吹得墙角的蔷薇一阵乱摇,将阳光摇成了数不清的细小碎片,一位头戴帷帽腰侧挂剑的青衣少女就披着碎光,缓步而至,步履间轻若流絮,她立在阳光之下,犹若雪后松柏,雨中修竹,身后还跟着阿卓等数位寒山派人士。 都婆国的使团中,有人向一位少年低声道:那位便是孟瑾棠了。 他说话时,旁人只见嘴唇翕动,却听不到声响,显然用的是传音入密一类的功夫。 那少年嗯了一声,抬头目不转睛地往对面看。 这位少年手腕跟脚腕上都戴着金环,叮当作响,他名叫扶琅璟翎,乃是都婆国皇后所出幼子,如今王储就是他亲姐姐,身份贵重,来大夏的使者们自然以他为首。 扶琅璟翎的眼角微微上挑,看起来有些像是猫科动物,他的坐姿步态也有些像猫,躯体微微伸展,给人以奇异的力量之感。 他不信旁人所言,非要亲眼瞧一瞧,才肯相信那位传言中的掖州王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是以在孟瑾棠刚刚进来时,就一直盯着她观察。 在扶琅璟翎看来,对面的青衣少女气度骄若王侯,行止间有七分清雅,三分雍容,但总体来说,还是偏向于大家闺秀,与传言中的狠辣残酷实在不大相类。 扶琅璟翎从文字中脑补的掖州王是位身高过丈獠牙青面的猛士,他想到大夏这边给的情报可能掺水,却没想到偏差能大成两个极端。 开宴的时刻已到,宴厅周围响起了鼓角声,这里是一处开放式的大殿,一面靠水,三面环林,众人只听一阵金铁撞击声响起,两列金吾甲士执刀戟而出,又过了一刻功夫,才看到了大夏皇帝的仪仗从远处迤逦而至。 内侍与宫娥将皇帝扶到了中间铺着黄缎子的大椅上,然后垂手恭恭敬敬退到一旁。 虽说江湖中人不拘俗礼,但皇帝代表的终究是大夏的脸面,听得鼓角声响时,无论是武林豪杰,还是都婆国来使,所有与会之人皆起身相迎,向着此间主人长揖为礼,等皇帝落座后,才各自重新入座。 皇帝身体不算强壮,兼之对江湖之事缺乏兴趣,不愿掺和这些莽夫的事,只随意坐着,看扶琅氏的王子起身过来问好,彼此说些惇信睦邻,息兵修好的场面话。 在扶琅璟翎之后,是北陵侯代表大夏武人出场,她虽不擅言辞,但记忆力没问题,当庭背了一篇立意积极向上的套话后,又被皇帝按照相同模式勉励了几句,才终于回归座位。 若不是扶琅氏王族也随队过来,皇帝本不想露面,说完话后,举杯与在场之人饮了三回酒,便托词事务繁忙,在内侍的簇拥下离开,只让二皇子等人留下参会,太子本来也该跟着父亲离去,但犹豫了下,却没起身,只说今日两边不曾正式开始切磋,他留下来,也算表达一下对外来贵客的欢迎。 本次宴会由礼部负责,从开始到现在,开泉伯宋大人一直提心吊胆,唯恐那些草莽之人大打出手,不过看两边到现在都没什么近距离沟通交流的意思,也稍稍放了点心。 他看见那位扶琅氏的王族一直盘膝而坐,似乎对宴席上的歌舞颇感兴趣,至于另一边的江湖人士,则喝酒的喝酒,吃肉的吃肉,小憩的小憩,时不时也会低声交谈些什么,看上去有种无组织无纪律的闲散。 边上的同僚甲叹道:咱们辛苦了好几日,只盼着之后能继续顺利下去,便算是老天保佑。 开泉伯宋大人:镇国公虽未出面,但沉命司的微生大人跟北陵侯都在此地,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岔子。 ——镇国安乐公虽然只是在沉命司中挂了个虚职,但也积攒了些人脉关系,微生波便算是出自他的门下,至于北陵侯,据说也是王敬方动了自己在鱼叟那的人情,才让这位武林前辈收了檀无栾为徒,彼此间算是有点路人以上的情分在。 边上的同僚乙闻言,忍不住冷笑了一下,道:檀侯何等贵重之人,这次倒是劳动她辛苦了。 他言语中虽没什么大的失礼之处,但听起语气,似乎对檀无栾颇不以为意。 开泉伯宋致群倒是明白这之间的缘故,檀家也是建京中的世家,但檀无栾与家里的关系一向不太亲近,旁人觉得多半是因为北陵侯自小随着鱼叟习武,才与其父母不睦,虽有血脉之亲,但北陵侯府与檀氏一族间却向来泾渭分明,此事一向被建京中的人家当做反面教材来教诲家中的小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