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但札诺巴似乎已觉得无关紧要。
自从投宿在旅社之后,札诺巴便老是陷入沉思。
他总是日复一日地坐在椅子上发呆。
仔细想想,札诺巴失去了家人。
失去了兄弟、父亲以及家庭。他虽然说过这个国家是他的故乡,但失去自己容身之处的故乡,或许已不再让他感到有守护的价值。
不过,他感觉并没有因此消沉或是闷闷不乐。单纯是因为有很多事情必须思考吧。像是今后的打算之类。
感到消沉的是另外一人。
洛琪希。
她这几天的话很少,或许是没有食欲,饭也吃不多。每到夜晚,总是会摆出无精打采的表情凝视着暖炉。帕库斯的死果然对她造成了很大的打击。
这也难怪。
在最后的最后,帕库斯对洛琪希抱怨了心里话。就像是在表示自己会死都是因为你的错。如果是我,肯定会受到打击。
「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
洛琪希今天也抱着膝盖,愣愣地看着火光。
我一如往常在她的旁边坐下。
「那个,洛琪希──……」
然后,口中的话也一如往常地停在这里。尽管有很多话可以安慰她,但每句话都很陈腐又不负责任。实在不想说出口。
若是讲出来,说不定能让洛琪希多少得到慰藉……
「我记得──」
但是今天,洛琪希突然开口。
「当时的我,叹了一口气。」
洛琪希没有看向这边,但是,这是对着我说的。
她就像在忏悔似的,继续说下去。
「在帕库斯王子学会中级魔术的那一天。兴高采烈地来向我展现成果,然而,我却对他叹了口气。说不定,我有小声地说『总算到这种程度了啊』。」
「那想必……很伤人呢。」
我这样回应后,洛琪希便用力地抓住了长袍衣角。
「老实说,我在教导帕库斯王子时,总是拿他和鲁迪做比较。这个问题如果是鲁迪立刻就能理解,这个魔术如果是鲁迪马上就能学会。甚至认为,这孩子比鲁迪还要来得不长进。或许,我是这样藐视他的。」
我很快就学会了中级魔术。想必洛琪希也和我一样,轻而易举地就学会了吧。
不过,那并非每个人都能轻松学会的东西。因为我曾教过艾莉丝和基列奴,自然很清楚这点。
想必帕库斯也努力过了。他以自己的方式努力,下了工夫,经过练习,所以才学会的。
所以他打算让洛琪希见识,认为会因此受到夸奖,却只换来一声叹气。如果我在布耶纳村的时候被这么对待的话……
应该就不会尊敬洛琪希,或许也不会结婚了吧。
「当时,我始终只望着高处。习得了王级魔术之后,打算把目标放在更高的地方。或许那是一种傲慢,甚至会让我鄙视比自己差劲的人。」
洛琪希抿紧下唇,用力地抱着膝盖。
我轻抚了她的背。洛琪希的身子微微一震。
「我以为我反省过了。认为自己失败了,下次要做得更好。」
洛琪希的眼眶转眼间就充满了泪珠。
「可是,我根本就没有反省。虽然我有隐约察觉到自己的教学方式有错,却认定是王宫的环境才会让他变成那样,把自己的行为正当化。」。
洛琪希的眼里流出了斗大的泪珠。
「完全没有意识到,是我自己的态度改变了帕库斯王子。直到前几天,他亲自说出口之前,我一直……一直都没有察觉到。」
泪水接连不断地落下,她像是要挡住泪水般地把脸埋进了膝盖之间。
我轻轻地抚摸着缩成一团的她的背后。
「明明帕库斯王子,根本就没有下次了……」
洛琪希就这样哭了。我持续地轻抚她的背,就这样持续了好一段时间。
只是不停地抚摸着洛琪希由于呜咽而颤抖的背部。
不久,洛琪希停止哭泣。
她抬起头,以充血而整个发红的眼睛看着我。
「鲁迪,我以后……还可以继续当个教师吗?」
「……」
应该怎么回答才好。我没有答案。因为我不是教师。
只不过,我以前曾对她说过一句话。
「老师。」
只是从某款游戏或漫画抄来,很表面的一句话。
现在听来或许会很虚情假意。或许只不过是安慰,或许只是在搪塞事实。
「老师并没有犯错,而是累积了经验。」
可是我不认为这是错的。
「只要老师不再犯下相同的错误,老师的学生们,每个人都会被教导得像我一样出色,过着幸福的日子。」
「……」
洛琪希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水蓝色秀发、水蓝色睫毛、颤抖的小嘴。当时虽然是无法触及的存在,但现在却不同。
「鲁迪,你很幸福吗?」
「是的,虽然也经历过痛苦的事,但多亏有洛琪希老师的教导,我现在过得很幸福。」
「鲁迪……老是这么说呢。」
那是当然的。毕竟那是事实,自然不会每过一天就换一套说法。
「虽然我没办法好好说明……但我之所以能踏出人生的第一步,是因为老师让我骑上马的缘故。」
「太夸张了……肯定因为那是以前的事情,所以才会让你有这样的想法。」
「或许是夸张了点没错,但毫无疑问的是,我每次失败的同时都会想起往前迈进的老师,这样会带给我勇气。」
我以正经表情这样说道。
确实,或许是因为洛琪希这名教师,而使得一名学生走上了错误的道路。
虽然可以说并非只错在洛琪希,而达到一时安慰的效果,但既然她觉得自己有责任感,那么在她的心中,杀死帕库斯的人就是她自己。
不过反过来说,也有学生因为洛琪希这名教师而活了下来。
我就是如此。
能让我活到今天的人并不是只有洛琪希。
不过,有一部分得归功于洛琪希,这点毫无疑问。
「我不打算说什么这次的事就忘了吧,反而认为别忘记才是好事。不过与此同时,也有像我一样因为洛琪希而活下来的人,请你不要忘记这点。」
我自认这番话听来很自以为是。
但却是真心话。我不希望洛琪希否定身为教师的生存方式。
「……」
洛琪希呆愣着一张脸凝视着我。嘴巴略为张开,睁大了红红的眼睛,像是注意到什么那般,身体微微颤抖,鼻子流出了鼻水,又慌慌张张地把脸埋进双膝之间。
「鲁迪。」
「是。」
「菈菈她肯定是想让我与帕库斯王子再见一面吧……」
我不知道答案。这件事只有菈菈知道。
就算对洛琪希来说是那样,但对我来说或许不是。
「……肯定是吧。」
后来,洛琪希哭了一阵子。
我一直陪在她身旁。
隔天开始,洛琪希变得稍微有精神了。
经过了五天左右。
杰伊德将军似乎在规划加冕仪式。虽说他想盛大举行,但这个国家应该没有那种余裕。不过,让世人得知领导者换人也是很重要的吧。
就在听到这个传闻的时期,我们与金洁顺利会合。
我们前往王都不久,她似乎也在恢复了体力之后追着我们从卡隆堡垒出发。
之所以晚了一些,听说是因为马匹在途中被操坏,为了寻找代用的马匹才会多花了时间。
她看到王都的状况,然后询问我们发生了什么事,有一瞬间露出了理所当然的神色,但马上又换上原本的表情,低声说了一句「这样啊」的感想。
因为帕库斯曾对她做出过分对待,这也是无可奈何。
虽然知道这是理所当然,但还是让人郁闷。
「那么,札诺巴大人今后有何打算?」
「唔嗯。」
「您果然……要继续守护这个国家吗?」
这样询问的时候,金洁的表情虽然很平静,但声音却有些许颤抖。
帕库斯死了。没有人会威胁札诺巴的性命。虽说下任国王或许会把札诺巴视为危险人物,但杰伊德是能干的男人。他和帕库斯不同,对札诺巴并无私人恩怨,应该也知道神子的价值。
尽管同样是个危险人物,但应该是能靠道理来沟通的对象。
可以说是比帕库斯更好对付,更好服侍的人物。
「不。」
然而,札诺巴却无力地摇头。
「本王子要回魔法都市夏利亚。」
「……是!」
金洁以夸张动作点头,脸上表现出些许开心神色。虽说金洁希望札诺巴能成为一名出色的王族,但想必更希望他继续活下去吧。
老实说我也松了口气。
不管怎么样,起码达成了最初的目的。
我一边这样想着,同时望向札诺巴的脸,然后涌起了不好的预感。
「金洁啊。」
因为,札诺巴露出了下定决心的表情。
和他决定来到西隆王国之前相同,是下定决心的表情。
「本王子……打算舍弃这个国家。」
「舍弃、国家……啊,您是说要流亡吗?我认为这是个好主意。拉诺亚王国应该会爽快地接纳札诺巴大人,若是有鲁迪乌斯大人帮忙说情,阿斯拉王国也……」
「不,并非流亡。」
札诺巴再一次摇了摇头。
然后,像是要说给金洁听似的,低头看着跪在地上的她。
「本王子打算舍弃王族的身分。把自己视为已经在这次的叛乱中身亡,不是作为西隆王国第三王子札诺巴·西隆,而是作为平凡的札诺巴,认真地度过今后的余生。」
金洁顿时愁眉苦脸。想必是不愿意吧。对我而言,并不太了解舍弃身分是什么感觉。
毕竟我的身分也没有多高尚。
「……我认为这也是不错的想法。」
不过,金洁却没有否定。
毕竟住在夏利亚那时的札诺巴,每天看起来都很开心,事到如今再回到西隆王国,肯定也没有他的容身之处,就算流亡到国外,也只是会被作为神子遭到利用罢了。
既然如此,不如舍弃身分才能过上自己喜欢的生活。
虽说不再是王族之后会有金钱方面的问题……但是这部分倒是能由我来为他斡旋工作。
可以让他成为魔导铠的专属技师来支付薪水,如果不愿意的话,就让他在佣兵团找些差事也行。
「嗯。金洁啊,至今为止受你照顾了。」
「实在不敢当……」
札诺巴心满意足地点头。金洁也露出如释重负的脸抚摸着自己的胸口。
「……当然,我今后也会继续服侍札诺巴大人。」
金洁说得像是理所当然似的,但札诺巴却皱起眉头。
「可是,虽说你是本王子的禁卫队,但也是西隆的骑士。一旦本王子不再是王族,自然也没有继续服侍的理由了吧。」
「不,对于本人来说,札诺巴大人是否为王族,不过是琐碎的问题而已。」
「嗯,但本王子可无法支付薪水喔?我记得你应该有在供应家人生活补贴对吧?」
「家人们都已长大成人,自立自强。已经没有需要扶养的对象。」
两个人在那之后不断地一问一答。
不肯点头的札诺巴,与不肯罢休的金洁。可是,札诺巴的提问逐渐模糊了焦点。
「要是继续待在本王子的身边,说不定会错过适婚年龄啊?」
札诺巴在最后,提出了这样的问题。
适婚年龄……话说回来,金洁现在到底几岁啊?考虑到这个世界的适婚年龄的话,感觉已经过了就是。
「结婚什么的!」
这时,金洁也感到不耐烦了。
她猛然抬头,张开双手。变成跪立的姿势。这是在做什么……当我这么想时,她便猛然把身体趴到地上。五体投地。
在西隆王国,该不会是用五体投地来表现出最大的敬意吧?
毕竟札诺巴也做过好几次。
「米涅薾瓦大人当年亲口将札诺巴托付给我!就算札诺巴大人不再是王族,也根本无关!就算不是作为骑士,而是作为侍女也无所谓!求求您!假如您真的为属下设想,还请您务必让我留在您身边!」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我无法掩饰内心的困惑。
我记得米涅薾瓦是札诺巴母亲的名字吧……
「嗯。」
札诺巴像是在思考似的把手抵在下巴,然后缓缓地蹲了下来。
「金洁,本王子已经明白你的想法。抬起头来。」
「…………」
金洁露出快哭出来的表情,并挺起上半身。
「既然你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本王子当然也不会勉强把你抛下。只不过,本王子不会将你视为骑士或是随从。今后,请你以一名理解者的身分陪在我的身边,可以吗?」
金洁的眼中扑簌簌地流出了斗大泪珠。
「是!」
然后,再一次五体投地。
真是美丽的光景……应该是吧。虽说这画面看起来挺诡异的。
不管怎样,既然札诺巴决定要回去,这次的事情也算告一段落了。
就算讲客套话也不能说是皆大欢喜,毕竟并没有成功解决。
余悸也令人难受,只徒留败北感、徒劳感以及压力。
但结束就是结束了,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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