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渺对他没有敌意,敷衍地“嗯”了一声,酒精的作用渐渐消去,他坐在后座接电话时,一下子觉得程似锦这个名字耳熟的发烫。他抬手捏住耳垂,在短暂的沉默过后,突然道:“她是——”
林琮意料之中般地笑了:“程归荣先生和周淑珍夫人的女儿。您不认识吗?不认识也无妨,我这么介绍比较好,她是长生药业和东南通讯的控股人,最近大出风头的双全传媒也在程总旗下,我记得双全跟你们家还有一些合作在洽谈,如果这时候你能……”
“你想说什么?”
打断的声音有一丝浮躁不耐。林琮听出他已经很克制自己的厌恶之情,只是这样的反应在一个神经敏感、情绪丰富的年轻人身上无法不折射出来。
林琮与他不同,林公子已经深谙“每个人都是利益动物”的森林规则,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但叹气声里还有一丝微妙的笑意,他说:“是我太冒昧了。”随后礼貌地道别,挂断了电话。
这语气是戏谑还是轻蔑?令人无从分辨。
数日后,陆渺按照日常习惯去医院看望陆拂。在此事的影响下,他一眼就看到了弟弟放在床头摊开的财经杂志,铺开的光滑内页里,一张侧脸照片被光线映照得艳丽又冰冷。
她有一双细长的墨眉,双眉随着视线抬高而微微扬起,露出那双温柔又审视意味十足的眼睛。标志性的长卷发落在肩膀上,黑发红唇,强烈的颜色交替相衬,这一页被仔细地抚摸过、翻阅过,杂志的边角有多次翻动的痕迹,可程似锦的照片还是那么光彩照人。
这几日来第无数次,陆渺后悔自己多喝的那几杯酒。否则,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应该立即发现:这是他亲弟弟长达四年之久的暗恋对象。
床边另一侧放着一个投影仪。画面清晰,内容放着一些普通人听起来十分乏味的新闻。但陆拂还是很认真地看着,在长生药业跟官方合作的采访当中,程似锦的有效镜头并不多,但他还是循环重播。
“小拂。”陆渺走进来,关掉了投影仪。
他的手搭在投影仪上停了停,将喉咙里近乎梗住的“鱼刺”咽下去。他不知道小拂怎么会喜欢上这样的人,在权衡过后,陆渺只是说:“先吃点东西吧。”
陆拂对着熄灭的画面怔了一下,虽然有点意外,但也没有多想:“啊……好。”
为了养病,他的食物经过特别定制,很是清淡。陆拂一边机械地吃东西,一边问:“哥,我上次说的事,爸妈同意了没有?”
“什么事?”
“就是装饰一下病房啊。”他说,“我保存的有几张照片很适合用来印壁纸,我问了护士,护士说她这几张都好看得发光……”
“她快要结婚了。”陆渺打断了这话,忽然抬眼,“你的互联网访问权限被筛选过,所以你不知道。最近‘商业联姻’的说法甚嚣尘上。”
陆拂吃饭的动作一顿。他的拇指抵着木筷子,手上不自觉地用力,指尖泛了一圈儿的青色。
他吸了口气,垂着眼睛:“哥,你在说什么啊。她要是能被婚姻绑定……咳。”
陆拂咳嗽了一声,按住胸口想保持平静,他苍白的皮肤因为疾咳渗透出一种病态的嫣红,仿佛一块即将熄灭的火星贯穿了他单薄如纸的身体。神经紧绷的陆渺立刻盯着仪器的屏幕,发现上面没有出现大幅度波动时,才迟迟地呼出一口气,将悬着的心放下来。
放心的同时,他也骤然反应过来陆拂的话很奇怪:“什么叫要是能被婚姻绑定?你到底在琢磨什么呢?程似锦这个人就不是什么正经人,退一万步讲,你的病好了,你们联姻了,她也不会对你忠诚。怎么,你这话里话外还要给她当情人?”
第04章04
陆拂的脸色有些变了。这是他和哥第一次明明白白地提起“她”,提起“程似锦”这三个字。他隐藏已久的那么一点微弱火星猛烈燃烧起来,胸口咚咚震跳。
就在他还要说什么的时候,陆渺已经眉头紧锁地转开头,呼出一口气,声音低了低:“我不该说这话,是哥的错。就要做手术了,你好好修养,别想太多。”
陆拂面露不解,看着他点了点头。
后续的气氛略显尴尬,一直到离开医院时,陆渺还处于浑身紧绷的状态。他坐进车里,把头抵在方向盘上方定了定,脑海中出现小拂的话语、眼神,随后画面又再次在恍惚中重叠,变成破碎的玻璃、折射月光的彩色花窗,高跟鞋上的脚背血管明晰、一条纤细的骨线仿佛游鱼……
陆渺用手抵住方向盘,他的心情不可抑制地变得很坏、很焦躁,简直想破坏点什么东西。
他的手指压着方向盘的边缘,指尖来回磨动,皮革和指甲擦出细细的、沙沙的声响。忽然间,一声猫叫响起,一只长毛三花跳到了前窗上,轻车熟路地将肉垫压在雨刷器上,冲着他很大声的叫了几声。
陆渺跟它对视,对上三花猫饱满圆润的瞳仁,他突然打开雨刷器。
三花猫尖叫着跳开,怒气冲冲地朝他喵来咪去。陆渺的眉梢瞬间扬起,露出有一点儿得意的微笑,伸手打开门蹲下来,从脱下的外套里拿出一根猫条,毫不介意地用牙咬开,伸手喂过去。
小三花气哼哼地盯着他,一口咬在他手上,叼着陆渺修长纤细的指尖,半晌没用力,吐出去,又喵来咪去地舔猫条,发出呼噜连带着哼唧的声音。
陆渺眯着眼睛看它。
他的车停在医院外,并不在医院的内部停车场里,这里并不妨碍交通,也允许停靠。然而一根猫条都没吃完的功夫,另一辆车忽然停过来,“恰巧”用车头别住了离开的路线。
车窗摇下来,里面露出一个年轻男人的脸。这张脸最近很值钱,出现在各种电子大屏幕上,有一双野性又春情泛滥的桃花眼,他的下颔抵着手背,盯着陆渺看了一会儿,突然说:“你居然堵到这儿来了。”
陆渺低头听小猫哼唧哼唧,抬眼瞥了一眼,隐隐有些印象。
“你也在等程总?”任澄说这句话时格外焦躁。他已经有一周以上没有见过程似锦了,一股隐隐的被抛弃感弥漫在心头,他的手指在车窗边缘摁的过于用力,指腹泛白,“像你这样的小模特心里都想着找个她那样的金主,我知道,但程总是个有洁癖的人,她的要求不低……她……”
程似锦的行程一贯保密,只有每周日下午雷打不动会来这家医院,是为了探望她久病的外祖母。这是任澄几个月来唯一察觉注意到的规律,他想不到一个靠出卖自己维生的小模特会有什么家人朋友住在这所昂贵不菲的医院,以他善于钻营竞争的思维,只能考虑到陆渺也是争宠的一员。
仅仅一周不到就沦落到这个地步了吗?任澄简直诞生了一丝莫名其妙的怜悯和自负。他慌张地、不安定的心突然静默下来了,再次觉得自己会是那个特别的。
陆渺沉默了几秒,说:“程似锦跟你是什么关系?”
他问这句话时,眼前闪现出陆拂那张苍白的脸。陆拂十四岁时就住进了这所医院,一个人至关重要的成长时期、变化急剧的六年,他都在医院中度过,只有在喜欢上程似锦之后,他才会露出那样青涩地、害羞的神情。
“……你是在挑衅我么。”任澄的眉峰拢在一起,语气有点冲,“我是程总的男朋友。”
男朋友?
这三个字从他嘴里冒出来的时候,连任澄自己也吓了一跳。他从未在程似锦那里以男友自居,但在陆渺面前,他竟然猛地吐出这么三个字,在说完之后,他心跳得更厉害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幸福感轻飘飘地填满了大脑,这感觉就像是被润滑得过度了的机械,无论如何摆弄都只会发出让人心荡神驰的静谧闷响,没有一丝不和谐的噪音。
任澄推门下车,喉结重重地咽了一下,正想半是威胁半是哄骗地劝他离开,身后突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女声。
“男朋友?”
她抽了半根薄荷味儿的烟。
任澄蓦然蹿出这么个想法。他听到这声音轻微沙哑、低沉,一个柔和清润的女声,只有在烟草的浸润下会泛着这样磨砂般的轻哑。下一刻,所有的血液倒流回脑海里。
两人差不多是一起看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