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氏只点了头,并没有感动或者是别的情绪,仍面色淡淡,甚至因才问了陶氏的来因,连口都不开了。 陶氏等了会儿,见她真没有开口的意思,只能主动叹道:“小姑,你这是还怪我吗?” 自然是怪的。 虽没有恨,但怨却是有。 当初夫君从得急病到去世,家里当真是欠了一大笔债,但她和兰茵女红都很好,虽欠的多,但慢慢还却肯定是能还上的。只不过因着办丧事时实在借不到钱,母女俩便把房屋抵了,之后无处可去,便回了江家。 若是陶氏不允她们母女进门也就算了,偏碍着哥哥和侄儿侄女,陶氏是大度欢喜的迎了她们进门的。但进门后,不过三日就暗里催她改嫁,不过半月竟就背着大哥找了媒婆来偷偷相看她,竟是拿起长嫂如母的谱儿,要做主将她嫁给山西一行商了! 陶氏这般过份,她当然受不得,只还没告诉大哥呢,陶氏竟以死相逼,说她若是去告状,便是逼得江家要家破人亡了! 江氏忍不住嘲讽道:“怪你什么?你不都是为我好吗?况且你也有苦衷,不是么?” 陶氏像没听出江氏在嘲讽般,呵呵笑道:“小姑你理解我就好。我确实是为你好,你还那么年轻,若真打算一辈子孤寡到老,咱们不说茵姐儿能不能放心了,就是茵姐儿她爹,在地底下知道也定然要心疼的。何况你们当初欠下的债不少,你说你一个人累就算了,还要带着茵姐儿一道做针线还债,针线做多了可是伤眼睛的,我都心疼茵姐儿,难不成你不心疼?” “再说,你现在嫁的可是侯爷,做的可是堂堂侯夫人,就是茵姐儿都成了侯府的小姐,这样不比从前好吗?我今儿瞧你气色是真好,茵姐儿便是瘦了些,那也是姑娘家爱俏,但瞧她那通身气派,那都是过去比不了的。小姑,我虽然催你改嫁,但这改嫁后得了好处的可全是你们母女,我可丁点儿好处没有啊!” “我……是,我是私心重了些,但那也不是为了我自己,我都是为了怀哥儿和梦姐儿呀!你也是当娘的,你说,要是外人都知道怀哥儿和梦姐儿有个守寡的姑母住在家,那他们俩的亲事能容易吗?谁家真心疼闺女疼小子的,不觉得晦气?我知道这点我对不起你,但小姑,这点我还真不后悔。” 江氏冷冷一笑。 是,家里有个守寡的姑母,在有些人眼中确实是晦气了些,她之所以没跟大哥说,没闹起来,就是因为她也疼孩子,这一点上她理解了陶氏。但!但就算要让她改嫁,也不急在一时吧?夫君去得那么急那么快,她本就心痛难忍,偏陶氏要在那个时候催她,在那个时候找媒婆来相看她,这不仅仅是侮辱她,这更是侮辱她的夫君啊!想起这些,江氏眼眶通红,是死死咬牙才忍住没落泪的。 这般难受,下一瞬她便感觉肚子有些疼了。 她是生过孩子的,知道有孕的妇人若是情绪太激动,是会影响胎儿的。这孩子来的不是时候,但这孩子却是她跟夫君盼了许多年的,如今夫君没了,她连为他守孝都没能做到,但这个孩子却是一定要为他守住的。 江氏深吸了一口气,极力压下心头的痛,却忍不住继续嘲讽陶氏:“是吗?好处都是我们母女得了?便不提侯府给江家的那些礼了,单只如今江家算是跟侯府攀上了亲,江家的那两个铺面虽然小,但如今也算是有侯府做靠山的铺面了,生意难道没比以前好做?” 当然好做了很多,要不然江家如何能进到南边儿新鲜的桔子。江家虽说是商贾之家,但一直做的都是小买卖,再加上江氏的大哥江宇不善经营,这些年一直是在走下坡路的。虽如今出了个能干的江怀,但他不过才十六岁,再能干,也没门路去进南边儿的桔子来卖。 江氏半点情面都不留,陶氏终于笑不下去了。 但她一向是个聪明人,当初聪明的迎了江氏母女进门,在丈夫和孩子们面前卖了好。后来看江氏貌美,便聪明的想利用她再嫁来赚一笔,而打算落空后,又能聪明的以死相逼让江氏不敢去告状。现在她依然聪明,江氏如今是侯夫人了,以后江家要靠江氏的地方多着呢,必须得让江氏原谅她。 因此眼看屋里没下人伺候,外头也不见几个孩子,她噗通一声就给江氏跪下了。 江氏都吓了一跳。 陶氏却很坦然,跪着道:“小姑,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给你磕头了,你就原谅我这一回,成么?” 她说的认真,磕的也认真。 听着那头碰地的“咚咚”声,虽然地上铺了地毯,但江氏的心还是跟着颤了颤。她忙道:“行了行了,你起来吧!若是叫怀哥儿和梦姐儿看见了,还不知要如何想我呢!” 陶氏抬头,问道:“小姑是原谅我了么?” 不原谅,又能如何? 只能安慰自己,自己有了身孕,本来就是要再嫁的。若不然,离了江家,她和兰茵身无分文欠债一堆,孤儿寡母的,要如何过活?偏她和兰茵的长相也在那摆着,只怕没了江家庇护,她们母女寸步都难行,更别提再养一个孩子了。 但就算是原谅了,她这辈子也不会真的再把陶氏当亲人看了。江氏淡淡道:“什么原不原谅的,一家人,说这种话做什么?” 陶氏一喜,忙站了起来:“就是,一家人,我虽是有私心,但也的确是为了你好嘛!再说,如今江家是靠着你过得好了,但那受益的不也还是你亲大哥,你亲侄儿和亲侄女么?我虽是江家妇,可到底不姓江嘛!” 江氏是真不想和陶氏废话,甚至她看见陶氏都觉得胃里反酸,因此她不客气的道:“大嫂,日后你若再有事要见我,还是提前送了帖子来,等我这边回复了时间再过来吧!毕竟你也知道,如今我嫁进了侯府,高门大院规矩深,我又是二嫁,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呢。今儿这般迎你进来,已然是叫人笑话了,若日后还有这情况,我惹了侯爷不喜,对你们也没好处。” 陶氏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江氏不愿意见她,要不然也不会嫁进侯府一个半月,一次也不邀请她来做客。今儿主动上门本就是试探,如今已然得了试探结果,她已经心满意足了。 因此当下就道:“好好好,今次是我莽撞了,下回我定提前递帖子来。就算有天大的事儿,我也只叫怀哥儿跑一趟,他是孩子,出了差错你也好帮着圆。” 江氏点点头,见侄儿她还是愿意的,更何况……江氏正想着,外面传来了江梦的声音。 “哇!表姐,好香啊!” “我还要我还要,表姐,再折一支给我好不好?” 江氏起身走到窗边,就看见窗外沈兰茵已经带着江怀和江梦出去了,此时三人正站在一棵刚开了花的桂树下,江梦指着那桂树一处,沈兰茵便去折了一小枝桂花给她,江梦得了花笑着跳了起来。 沈兰茵跟着笑,而江怀则看着她笑。 江氏站的这个位置,刚好能把江怀的神情看的清清楚楚,那是少年人动了心,眼里再容不下任何的神情。她的侄儿,也喜欢她的兰茵。 陶氏跟过来,也看到了。 “怀哥儿和茵姐儿……”她似乎有些吃惊,但很快就笑了:“茵姐儿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模样好性情好,我是真真喜欢,就是不知……”话说到这儿,她猛地收了声,然后干巴巴笑道:“瞧我这嘴,瞎说什么呢,怀哥儿哪里配得上茵姐儿,茵姐儿如今可是……” “怎么就配不上了?”不等陶氏说完,江氏先打断了。 “小姑,你是认真的?”陶氏愣了下,继而就狂喜。 看着陶氏这般嘴脸,江氏心里一阵阵发寒。 江怀这个侄儿,她确实能看上。 两个孩子站在一处,是真的赏心悦目。而侄儿看女儿的眼神,也叫她很放心,起码两情相悦,这样小夫妻以后日子就不会差到哪里去。 但……但侄儿却有陶氏这样一个娘。 陶氏现在是因为兰茵算是跟着她“女凭母贵”了,所以才这般欢喜两个孩子的亲事。但要是这贵是假贵,怀哥儿娶了兰茵于江家没有半点好处,大嫂还能看上吗?若不能,自己能出头还好说,若自己不能出头,兰茵会过什么样的日子? 不得不说,江氏是有自知之明的,她这个年岁嫁给安平侯,其实本就没打算再给安平侯生孩子。而安平侯是因为她的脸她的身体才喜欢的她,这喜欢能有多长久,单看安平侯后院有七个妾室,且以后应该还会不断增加就知道,不会太久的。 她嫁,是因为当时已经无路可走,为了母女俩能活下去,为了日后兰茵能嫁个好人家,更为了肚子里的孩子能好好生出来,她只能嫁。而若是不嫁给安平侯,她没有其他认识的男人,若被陶氏安排着嫁,那任何一个男人,都不能容忍她肚子里的孩子。 但嫁进侯府以后会如何,她也想过。 趁着颜色还在,她应该能过两年舒坦日子,她只要在这两年里把兰茵嫁了,把肚子里的孩子护好了,待两年后安平侯嫌弃她了,休了她也好,打发她去庄子上也罢,都会至少保证她的生活的。 这一点她还是信的,毕竟高门大户都要脸面。 因此,便是怀哥儿再好,她也没法直接应了陶氏。 “什么真的假的。”她说道:“大嫂,我有些累了,你自个儿吃茶,我去里屋歇一会儿。” 陶氏不敢再追问两个孩子的亲事,只能道:“好,好,小姑那你先歇着,一会儿我自己走,你别送了。” 江氏没理。 待外面只有陶氏一个人了,她一屁股坐在椅上上,贪婪直白的将屋里摆设来回打量了几遍,才小声嘀咕道:“装什么贞洁烈女不愿意嫁呢,无非是我找的男人不够好罢了!如今遇上了安平侯这样的,还不是腆着脸立刻就嫁了,说什么夫君尸骨未寒,我呸!不要脸的臭玩意儿,还跟我摆起侯夫人的谱了,要不是再嫁了,你能跟我摆得起来吗?”说着又起身,看向院子里正和江怀说话的沈兰茵,轻哼道:“要不是你嫁进侯府了,你女儿这样的,我压根都看不上呢!” 陶氏在屋里小声嘀咕,江怀则在院子里小声跟沈兰茵说话:“表妹,你在侯府,过得好吗?” 江梦已经丢了桂花跑一边看秋菊去了,沈兰茵眼中看着她,嘴上则回答江怀的话:“很好,侯爷和善,祖母慈爱,还有大姐姐待我也如亲姐姐一般。” 虽然沈兰茵是笑着说的,但江怀却觉得这是安慰,毕竟说的再好,也是寄人篱下不是吗? 姑母是二嫁,继母难为,表妹又跟安平侯没有半点血缘关系,这样的身份在侯府如何能过好?怕光是下人的指指点点,就已经叫人受不了了。 “表妹。”看着沈兰茵清减了许多的侧脸,江怀心疼道:“若是你在侯府过得不开心,便……便回江家吧!” “回江家?”沈兰茵转头看向江怀,正好对上他心疼的眼神。 江怀躲闪不及,羞涩一瞬,索性直接面对了:“表妹,你……你若是愿意,我回去就跟爹说,叫爹娘来跟姑母提亲。你放心,我会对你很好,也会努力给姑母依靠的!” 在不知情的江怀看来,姑母会再嫁,完全是因为怕老了没有依靠。虽然他愿意做姑母的依靠,但因着他没和表妹定亲,怕姑母是不信的。 沈兰茵是打算早些嫁出去,而看好的人选除了江怀也再没别人,但现在江怀主动提了,她看着他那么认真,心里却有些歉疚。 江怀喜欢她,但她不仅不喜欢江怀,甚至想嫁他也是别有用心。不过,喜欢应该能培养吧?表哥对她这么好,她只要努努力,应该就能喜欢上了。 只是,她就算要嫁,也得等娘生产完再说。毕竟虽然她留下是娘的拖累,但就这么离开,她却更不放心。只要她平日多注意些,避着点周茜,也不得罪其他人,实在需要在安平侯面前出现时也尽量缩小存在感,想来撑到明年娘生产完应该也不会给娘带去多少麻烦。 因此沈兰茵没答应也没拒绝,只反问道:“舅母答应吗?” 在江怀看来,沈兰茵这么问就算是答应了,因此他激动道:“答应答应,娘肯定会答应,她一直夸你又漂亮又体贴,若我去求,她只怕还担心我配不上你呢。” 只怕是反过来,觉得我配不上你吧? 沈兰茵心里这么想,但却什么都没说。 舅母答应更好,若是不答应,有表哥跟她闹,有舅舅跟她吵,自己也算是报了她当初逼娘再嫁的仇了!至于真的嫁过去后,她成了江家妇,又有舅舅和表哥向着她,就算不能怎么了舅母,但日日给舅母添堵,叫舅母日日不快活却应是能的。 第12章工部侍郎崔大人的女儿崔…… 因江氏不待见,陶氏怕碍眼,很快就带着一双儿女走了。他们走后,江氏把沈兰茵叫到身边,将剥好的桔子递了一大半过去,这才问:“跟你表哥说什么了?” 沈兰茵吃了瓣桔子,酸得她整张脸都皱起来了,缓了会儿才揉着脸回答:“也没什么,就说我要是在侯府过得不开心,就跟他回江家。” 侄儿居然直接说了这话? 江氏有些意外,看着沈兰茵的神情,不动声色道:“还有呢?” 沈兰茵知道江氏在试探什么,因此她刚才还一副淡然模样,这会儿却立刻低了头,用蚊子哼哼一般的声音道:“还……还说我若是愿意,他就回去求舅舅舅母来……来跟您提亲……” 沈兰茵越说声音越小,越说头低得越狠。 江氏哪里能想到沈兰茵会在这种事上撒谎,只以为沈兰茵是害羞到了极点,却因她问而强撑着羞涩回答呢。她也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经历过真正两情相悦的感情,看着沈兰茵的反应,再回想起之前江怀的眼神,她是真不忍心因着陶氏拆散这桩姻缘了。 因此她问:“你怎么答的他?” 沈兰茵侧身抱住江氏,将脸贴在江氏的颈窝,道:“我舍不得娘,也舍不得还没出生的弟弟妹妹。” 是舍不得,却不是不愿意。 江氏再一次确定了女儿的心思,心里的不忍就更多了。但陶氏作为怀哥儿的亲娘,女儿若是嫁过去,便无论如何也避不开。 江氏只能把话说明白:“兰茵,怀哥儿是个好的,娘确实很喜欢他,但只是对侄儿的喜欢。若是对女婿,兰茵,怀哥儿再好,但有你舅母在,你舅母那个人,我怕你嫁过去受委屈。” 陶氏做的那些事儿,沈兰茵虽不是全都知道,却也知道的七七八八,因此若嫁给江怀,跟陶氏会有怎样的交锋,实际上她在心底已经想过了。但她并不怕,娘已经再嫁了,她孤身一人嫁回江家,没有牵挂就没有弱处,陶氏再厉害也奈何不了她。反倒是舅舅和表哥都向着她,就连表妹也好哄得很,陶氏不做什么便罢了,若真做什么,她有把握起码三次里有一次能叫陶氏吃亏。沈兰茵觉得自己心胸挺狭窄的,之前没想到嫁江怀还好,如今想到了,便当真想嫁过去,把当初陶氏对娘的欺负,一一全讨回来! 但因江氏没跟陶氏计较,沈兰茵便不敢说实话,毕竟那是江氏的娘家,她怕说了实话江氏会伤心。 “舅母的性格我知道,但舅舅却很护着我,而且表哥也说会对我好,我想有他们在,我应该不会受太多委屈吧?”为了说服江氏,沈兰茵还说了句算大逆不道的话:“再说,日子是我跟表哥过的,只要我们一直好,舅母又能活多久呢,我不必怕她。” 女儿这是,竟喜欢怀哥儿到了这个地步了! 但女儿有句话说的却对,日子是小夫妻过的,只要她跟怀哥儿能一直好,又有大哥在,便是大嫂,也不敢做得太过。但怀哥儿……能一直对女儿好吗? 应是能的吧,她的兰茵又漂亮又聪明又懂事又体贴,就像她和夫君成亲十五年一直好如当初般,兰茵若是嫁给怀哥儿,定然也能一直被珍爱。 再说,便是来日自己离了侯府,就凭女儿和琼姐儿的交情,镇一镇陶氏却绰绰有余了。 江氏被彻底说动了,她轻轻拍了拍沈兰茵的后背,道:“既如此,那娘就等你舅舅来。” 沈兰茵松开江氏,故意做出高兴模样,顿了下,才有些忐忑的道:“娘,那若是舅舅来了,能不能跟他商量下,明年您生产后我先嫁,嫁过去后,等两年再跟表哥圆房。”怕伤到江氏,忙又补充道:“毕竟我是爹的亲生女儿,理应为爹守孝的。” 江氏轻叹,因着夫君去世,她们母女经历的种种,女儿一个姑娘家,已经能面不改色说圆不圆房的话了。她没觉得女儿这般是不知羞耻,只觉得是她这个做娘的无能,才让女儿一个小孩子家家,被迫一下子长大。但她也顾不上对亡夫的愧疚,毕竟不论是她还是兰茵,都时间不多,若不紧着把兰茵嫁过去,只怕她一旦被休或是被冷落,陶氏就不愿让怀哥儿娶了。 好在女儿守满一年的孝再嫁,在普通百姓家已经够了。不过因随她进了侯府日常不能戴孝,婚后再多守两年,也是做女儿的孝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