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听荣靖叙述完事情始末之后,皇帝淡淡的一颔首,不辨喜怒。 荣靖欲言又止,悄悄拉了下嘉禾的手。 “爹爹会降罪娘娘和舅父吗?”嘉禾找准时机问道。 有些话别人不便开口,年幼的嘉禾说出来却可以。 皇帝一疼爱两个女儿,但这一次他既没有理会荣靖,也没有回答嘉禾的问题,直接说:“你们先退下吧。” 荣靖与嘉禾对视了一眼,不敢忤逆。 走出乾清宫时,正碰上皇后。出了这样的事,她当然要过来打听一下皇帝的口风,如果可以的话,自然要为兄长的儿子求情。 杜皇后的脚步急匆匆的,没有理会两个女儿,她伴君多年且深知朝堂风云,自然猜到了接下来会发生怎样的事情。 不过在经过嘉禾身边的时候,杜皇后步子稍缓,瞥了眼小女儿。 今日正是这个小女儿当街掌掴杜榛,并将他送到了牢狱之中。 “做得很好。” 嘉禾隐约听见母亲说了这样一句话。 她松了口气,母亲没有怪她就好。她当时之所以下令严惩杜榛,不仅仅是为了替阿姊出气,也是为了让母亲不被牵连。 但接下来事态会发展成什么样子,她不知道。 满腹心事回到了住处,她今日出去了太久,殿外有人在等她。 是苏徽。 他站在风口处,身影在在夕阳之下有种朦胧缥缈的感觉。一身青色长衫,衣角随风微微扬起又落下,发髻稍有些零散,一缕鬓发散落颊边,风起的瞬间恰好遮住了他唇角的笑。 “公主回来了。” 嘉禾的脚步稍稍停顿,接着她快步朝他走去。今日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她需要找人倾诉,而这茫茫深宫之中,唯一能够听她说话的,只有苏徽了。 第15章、 苏徽站在殿门前等嘉禾归来已经等了很久了。 这既是出于他的职责,也是出于他切切实实的担心。 嘉禾清晨时跟着荣靖一同离开坤宁宫,之后便消失了足足一天,宫内的女官和内傅段夫人都急得不得了,生怕她们一直娇养着的宁康公主跟在荣靖身后会不会遇到什么危险。 苏徽还好,他来自未来清楚历史,知道嘉禾虽然短命但肯定还能再活十二年,荣靖虽然会处心积虑的想要杀死她,但至少目前姊妹之间的感情还是要好的。 可理智是一回事,感情又是另一回事。这一年的时间里,苏徽几乎天天都和嘉禾待在一块。突然间嘉禾不在他跟前晃悠了,苏徽忽然感觉到了无所适从。一开始他以为是自己的观察目标不在,所以他无聊了。可是当他试着静下心去整理古籍的时候,他意识到他是真的在担心嘉禾。 嘉禾现在还属于未成年,一个没有自保能力的未成年跟着一个不靠谱的姐姐,实在是让人不安——更何况,他记得今日是长业二十年四月是个多事之秋……呃,之春,京中会有不少大事发生,嘉禾可别卷入什么乱子之中了。 一边纠结着,一边走到了殿门前等候嘉禾,一边又继续在心里纠结。看到嘉禾那一刻,他忍不住笑了一下。 “公主去了哪?”嘉禾走到他面前后,苏徽稍稍弯下腰询问。嘉禾个子高,但他也不矮,只有这样才能看着嘉禾的眼睛说话。 这也算是他的习惯,在他的时代,如果说话时不看着某人的眼睛,那是不礼貌的。 “去了很多的地方。”嘉禾说。 其实今日荣靖带她走过的只是京城的小小一块区域而已,京师远比嘉禾想象的要大,但她不知道,她以为自己见到的风景已经足够多了。 苏徽注意到嘉禾的神情并不算愉快,像她这个年纪的孩子都好玩,出门一趟回来时应该会开开心心的才是。 与嘉禾的默契让他没有将好奇宣之于口,而是沉默的等待着。 平日里跟在嘉禾身边的女官们见公主归来,纷纷都簇拥上去,将嘉禾团团围住问长问短,继而又语带责怪的叮嘱嘉禾要守规矩,不可以再跟着荣靖胡来。 这座位于坤宁宫西侧的偏殿终究还是消息略为闭塞了些,她们并不知道今日杜榛与嘉禾的冲突,更不知道此刻皇后已经急匆匆的感到了奉天殿。她们还在关注着嘉禾是不是跟着荣靖学坏了。 “公主困了,让她先歇会吧。”苏徽看懂了嘉禾眼神中藏着不耐烦,于是开口说道。 女官们愣了一下。论品阶苏徽是比不过她们的,虽然他一直被嘉禾青睐,但主动命令她们还是第一次。 段夫人有些不满,她早就看不过嘉禾对苏徽的过分亲近,于是双眉一挑就要教训他几句。 嘉禾却赶在段夫人之前开口:“我的确累了,你们都退下吧。” 嘉禾在人前从来都是温柔好脾气的模样,却在说出方才那句话之时,语调冰冷,让段夫人吓了一跳。 这个女孩从来不是任人揉捏的面团儿,之前她温顺只是因为她想要将自己表现成温顺的模样,并不意味着这就是她的本性,金枝玉叶永运都是金枝玉叶,这点不会更改。 段夫人在这个小女孩的目光中瑟缩了一下,什么都不敢多问,匆匆领着众女官退了出去。 “云乔留下。”嘉禾补充道。 苏徽知道这个小姑娘必然是又攒了一肚子的心事,而他需要扮演的,是倾听者的角色。 他们认识的时间并不算长,之所以在短短一年的时间里关系变得如此亲近,正是因为苏徽善于听她说话,不会因为她是公主便一味的附和,也不会因为她是孩子便心生轻视。 还有一个选中苏徽的原因就是——苏徽看起来和她一样的孤独。嘉禾没有朋友,苏徽也没有。 “今日在奉天殿里,爹爹说起了阿姊的婚事。”嘉禾想了想,以这个作为开头。 “嗯。”苏徽轻轻点头。 长业二十年,的确是荣靖公主议亲的年份。这件事对历史进程的影响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关注荣靖大婚的,多是做婚俗史和皇室礼仪制度史方面的学者。 “阿姊不是很想出嫁,可是这世上,哪有不嫁人的女子呢?”说到这里,嘉禾不安的转过头去看向苏徽,“阿姊她是不是错了。” 苏徽摇头,以一种无比自然的语气说道:“没错。” 在苏徽生活的二十三世纪,婚姻制度已经走到了黄昏,大部分的男女没有结婚,比如说苏徽的母亲这辈子就从来没有嫁给过谁,苏徽也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但这对于二十三世纪的孩子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 相隔了好几百年,嘉禾恐怕无法理解他的社会,因此苏徽换了个方式开解她,他指着自己说:“我就不需要与谁成婚,不照样过得很好。” 嘉禾噗嗤一笑,“你是宦官,怎能……”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 “没事的。”苏徽却说。且不说他不是真的阉人,就算他是,他也并不认为自己就残缺了或是不正常了。作为一个历史研究者,他清楚历史上做出卓越贡献的宦官也有不少,而且他对于繁衍后代并不是很在意。 嘉禾盯着苏徽的眼睛看了好一会,确信苏徽说的是发自肺腑的真话。 “如果阿姊也能像你这样豁达就好了。”嘉禾一直担心荣靖,脸上的伤疤已经几乎成了荣靖的心魔。 “阿姊为了选驸马的事情与爹爹闹得很不愉快。”嘉禾继说道:“后来阿姊就带我出宫了。” “出宫做什么?” “去看她选定的驸马。” “她不是不愿意嫁人么?” “但哪能真的不嫁人呢。”嘉禾说:“阿姊平日里任性,其实极明事理。可我不知道她选定的那个人是谁。她带着我从神武门出发,一路上经过了很多人的宅子,却都没有停下。” “有哪些?”苏徽适时的问道。 “赵尚书、林尚书、昆首辅……”嘉禾一个个的数,“阿姊还提到了他们的子侄。这些人是驸马的待选人,不过阿姊没有看上他们。” 苏徽的神情有些微妙。 在历史上,这些人后来都变成了眼前少女的……后宫。 自古以来,绝大部分的皇帝都是妃嫔成群的,可到了惠敏帝周嘉禾这里却出了意外。 要让那些整天把“从一而终”、“再嫁不贞”、“三纲五常”挂在嘴边的儒生接受她三宫六院,这实在是有些难。 但又有不少野心勃勃之辈,希望通过与女帝的婚姻,夺得大权——毕竟这时代的准则仍是男主外女主内,有人认为女皇在成婚之后,将大权移交给自己的丈夫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因此惠敏帝的一生都没有成婚,就如同西方的伊丽莎白一世。尽管她只活了二十五岁,但二十五岁对于夏朝的人来说,已经是老姑娘了。 可即便没有名正言顺的丈夫,惠敏帝也是有妃嫔的。她下令广选清贵少年,入侍帷幄,名义上是陪她吟诗作画,实际上为她拟定诏令,而后世的史学家都猜测,这些人,或许便是惠敏帝的面首,或者说“妃嫔”。 赵氏兄弟、昆山玉,都是夏朝端和年间著名的女皇爱妃,到了二十三世纪,还有不少电视剧将他们和女帝之间的爱恨情仇编来编去。 咳,当然,他是个严肃的历史学家,他并不想八卦女帝和她面首之间的二三事,他只是……稍微有点好奇而已。 此时的嘉禾还不知道自己未来与这些人之间的瓜葛,她的叙述重点并不在他们身上,一句话略过之后,她与苏徽转而说起了杜榛的事情。 听完之后,苏徽怔住。 “你也觉得那杜榛胆大包天么?”嘉禾注意到了他神色不对劲。 不,他只是在惊讶而已。 杜榛倒是和嘉禾没多少关联,不是女皇的后妃。可他……是荣靖公主未来的丈夫,还是对妻子感情极深,为了荣靖各种不要命的那种。 第16章、 苏徽读大学的时候,社会上有段时间忽然掀起了一阵夏朝热,电视剧一部接一部都是夏朝背景,游戏剧本和动漫、漫画也都争相抓着夏朝使劲祸害。什么《端和秘史》啊、《少年女帝》啊、《后宫.男妃传》之类,甚至还有一大把以惠敏帝为主角的乙女游。 大家都喜欢看宫廷之中的爱恨情仇,那阵子cp党天天撕逼。 吃昆山玉x惠敏帝的人宣称昆公子才是女帝官配,温润如玉翩翩君子,谁能不爱。 吃赵氏兄弟x惠敏帝的人表示祸国妖姬……啊呸,妖男和禁欲女帝的cp才是最好磕的。 后宫党,all女帝的人说:楼上的人别撕了,那些男人不都是陛下的人么?小孩子才做选择,大人全都要。 女皇事业粉则说:呵,以上统统是邪教。星辰大海才是我陛下的征途,男人只会妨碍陛下批阅奏折的速度。你们这些cp党磕的cp最后反正都是be。 除了惠敏帝和她后宫之外,荣靖公主也是被编剧反复折腾的对象之一。不过相比起惠敏帝那里的混乱,荣靖的cp相当和谐,大家都默认荣靖公主和杜榛是官配,两人中间没有小三,无论男的还是女的。 每当惠敏帝那边各大cp党撕成一团时,榛荣党总满怀着优越感在一旁吃瓜:看吧,后宫真是糟心,还是纯爱好,公主夫妇不甜么~ 当然这时总有磕荣禾的人冒出来发出不和谐的声音:你们都错了,姐妹之间才是真爱,越爱越相杀,越杀越相爱。昆、赵、杜榛皆同夫,姐妹才是真cp。 目睹撕逼大战的苏徽默默抱紧怀中的史料,瑟瑟发抖。 一想到大学时代的腥风血雨,苏徽不由出神,仿佛又回到了被各个cp党所支配的恐惧之中。 “你怎么了?”嘉禾注意到他脸色不对,柔柔的出声问道。 “没事。”苏徽看着眼下才十三岁的嘉禾。 小姑娘还懵然不知自己今后将引来的纷争,她关心的是眼下杜榛惹出来的麻烦,“四表兄连累到舅父是必然的了,希望不会牵连母亲。” “杜榛果真是在街头公然侮辱荣靖公主么?”苏徽问道。 这和后世史书上所记载的那个杜榛有所不同,《夏史》上说,杜榛为人谨慎、低调,城府极深,更重要的是他与荣靖公主之间感情特别好。荣靖之所以能在妹妹当政的端和朝屡次生事,都是因为有丈夫在背后支持。站在嘉禾的立场上,荣靖夫妇之间的关系堪比狼与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