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禾大笑。 “朕让你抄写这个‘慎’字,是为了提醒你谨言慎行。”笑过之后她正色说道:“你知道错了么?” “知道知道——”苏徽低头,认错认得很快。 他这样反倒让嘉禾有些茫然。她总瞧不清这个年少的女官是在想什么,可是她却总是克制不住的在意他。 她忍不住伸手轻轻摸了摸苏徽的头发,后者浑身一颤,不敢置信的抬头看向了她。 “你尽管再这样轻狂下去好了,哪天朕要是不在了,看谁护得住你。” 苏徽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他听出了嘉禾话语中的凄然与悲观,作为皇帝跟前的近侍,他这时候该说,陛下万寿无疆,福泽延绵。 他忽然想要拥抱一下这个纤瘦的女孩,她看起来实在是太累了。 “陛下不用担心臣……”他小声开口。 话说到一半,门口响起了赵氏兄弟的声音,嘉禾为他们起了假名为赵悠、赵瑛,眼下他们就以这样的身份行走于宫中。 苏徽猛地后退了两步,他才意识到自己和嘉禾靠的太近了。 “臣告退。”他急忙说道。 嘉禾叫住了他,“慢着。” “陛下难道还要臣继续罚抄么?”苏徽做惯了枯燥的工作倒也不是不耐烦,不过一会要是在赵氏兄弟面前挨罚他面子上或多或少都有些过不去。 “免了。让你抄这个没意思。”嘉禾拍了拍手,外间侍奉着的宫女会意,开门将“赵悠”、“赵瑛”二人引了进来。 这两个人眼下都是一身的女装——和苏徽一样,可是仔细去看的话,总觉得他们身上别扭的很。 “你,来教教这两个孩子仪态。”嘉禾看着苏徽说道。 第81章、 苏徽不知道嘉禾为什么会让他来教导两个伪娘的仪态,他又不是真女人,他也不知道女人该怎么走路怎么说话。 作为伪娘团的光荣一员,苏徽不由得再次怀疑自己是不是身份暴露了。 呃,不对,他不能质疑二十三世纪高超的化妆技术和变声器的强大,嘉禾安排他来教导这两个小伪娘,应该就只是因为这宫里现阶段只有他一个“女官”知道他们的真实性别。 大小赵齐齐站在他的面前,这兄弟二人现今都是虚岁十二,赵游翼比起堂兄赵游舟要小上几个月,眉宇中也还存留着几分稚气,赵游舟却是神态沉稳,如果不是身量过于矮小,他看起来就和成年人没有多少区别。 兄弟二人的模样都算得上不错——二十三世纪的审美与夏朝的审美还是挺相似的,苏徽觉得赵家兄弟长相隽秀,这个时代的其他人恐怕也是同样的想法,这两个小少年现在还没有从孩童阶段走出,待到他们真正成年,恐怕也是风华绝代的美男子。倒真不辜负端和一朝的蓝颜祸水之名。 不过未来的蓝颜祸水在男扮女装的时候的确看起来很是别扭,苏徽半是纠结半是挑剔的围着他们走了一圈,问了个问题:“你们打算以女人的身份在陛下跟前待多久?” 赵游翼懵然的回答:“全凭陛下的意思。” 赵游舟说:“我们兄弟二人毕竟不是真的女子,等到过些年身量变了,自然也就瞒不住了。” “的确。”苏徽点头,“男孩到了十三四岁,不说别的,声音就该有变化了。” 他想起赵家兄弟第一次出现在《文宗起居注》的记载中时,恰好就是十四岁,这也许就是因为他们的真实性别已经瞒不住了。 “现在你们二人还是童音,但也得注意将声调放柔。不必刻意掐尖了嗓子说话,只是务必要将语调和说话时的口吻改过来。” 并不是真女人的苏徽开始胡乱指点这两个后辈。 “走路时步态也要注意些。学不来女人摇胯摆臀,就尽量将步子放慢,每一次迈足的幅度要小。” “最好习惯性的低头,看人时目光不要那么坦然,你们现在是女人,女人大多都是羞怯的。” “再然后……穿衣打扮时用心些,我知道你们对脂粉簪钗之类的事物不感兴趣,可你们倒是看看,宫里大部分的女人哪个不是每日都用心修饰自己的容貌?就算做女官的穿着的都是仿照男子衣冠的官袍,可她们还是会精心打理自己的鬓角,描眉抹唇……呃,你们就算了,小孩子不要过早接触化妆品。” 苏徽搜肠刮肚的想了一堆的话说出口,说着说着,他只觉得对面赵氏兄弟二人的目光越发的迷惑了起来。 “你们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赵游翼心直口快的说:“老师方才所叮嘱的那些,我们都记下了。可老师您……” 他大概是想说,苏徽教导的那些,他自己一样都没有做到。 苏徽除了声音有变声器的帮助听起来像个女人之外,他其余的行为都不符合这个时代女性的习惯。 他说话时的腔调并不柔缓,走路步速很快,像是一阵风,与人说话时总爱看向对方的眼睛,无论那人是男是女他的神情都一样坦然镇定。 又及,他是真的在穿衣梳妆方面审美相当差劲—如果赵氏兄弟知道“直男审美”这个词的话,他们一定会毫不犹豫的把这个词扣在面前的女史“云微”头上。 老实说苏徽现在有些惊慌,但他本来就是面瘫脸,慌不慌完全看不出来。他强作镇定且理直气壮的告诉这两个家伙,“我是乡下人,不懂礼数规矩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 所以说女皇为什么要让一个不懂规矩的乡下人来教导他们啊……此刻大赵、小赵心中飘过的都是这样一个疑问。 哦,懂了。 必然是希望他们二人用这位云女史来做反面例子吧。 “我的言行举止,果真很粗鲁么?”苏徽心虚,忍不住问这两个后辈。 “与其说是粗鲁,不如说是洒脱不羁。”赵游舟答。 “对,云女史和那些扭扭捏捏的女人们不一样!”赵游翼也赶紧说道。 “难道我像个男人吗?”苏徽一脸惊恐。 赵氏兄弟愣住,在深深看了他一样之后,齐齐摇头,“云女史莫要说笑。” 赵游舟甚至说:“西子乃是越国浣纱女,出身乡野,照样艳冠古今。向来天然无雕琢的,方是最打动人心的,云女史这般的容貌,便是蓬发素面,也自是倾国倾城。” 苏徽心情复杂的收下了这样一番夸赞。 “倾国倾城……有什么用?” 他是个研究历史的,长者怎样的一张脸都无所谓,而且作为一个男性,外貌偏于阴柔有时还会给他带了不必要的苦恼。 赵氏兄弟误会了苏徽的自我感慨。如果皇帝是个男人,那么他这样的长相简直就是天生的贵妃,可皇帝是个女的,那么他这张脸就等于是浪费了。 赵游翼安慰他道:“老师虽然是女人,但陛下对老师也是十分的宠信了。” 赵游舟也点头附和,“我们来到宫中时日尚短,可遇到的人都说老师您很得陛下青眼。这世上并不只有男女之情。” 苏徽摇头,“陛下不是对我青眼有加,她是……”他本想说,嘉禾大概是把他当做了他马甲的替身,不过这样的事情没必要说出来,于是他又说:“我于陛下而言作用不大,至多只能陪她解闷,博她一笑而已。你们两个于陛下才是真正紧要的存在,万望你们今后能好好辅佐陛下,切莫辜负厚爱。” 他不觉收敛了之前脸上的散漫,神态郑重。 他心里清楚,端和一朝所谓的面首,其实各个都是嘉禾的心腹之臣,尤其是赵氏兄弟,担着祸水之名被骂了几百年,野史中编排出了各种各样的艳.情故事,但实际上他们二人在夏文宗身边是类似于谋臣的存在。 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们为什么会与昆山玉交恶的原因,这三个男人不仅仅是简单的争风吃醋,更是在争夺权力。赵氏兄弟是女皇藏在暗处的刀,而昆山玉是明面上的剑。 昆府。 昆山玉正和自己的太.祖父昆子熙坐在湖畔水榭品茶。 秋来之后,湖中栽种的荷花都已枯萎,只剩几支残荷孤零零的立在水面,昆子熙并不下令拔取,就这么留着它们,倒也颇显雅致。 湖畔栽着从野外移植来的芦苇,起初只有一小丛,后来昆子熙任其疯长,秋来之后,府中一有风起便是芦苇飞絮漫天,纷纷扬扬有如大雪。 “还是回房中歇着吧。”昆山玉顾忌着老人并不算好的身体,迟疑的问道。 “你专心烹茶便是。”昆子熙笑着摇头。 年近八十的老人身体依然很好,看上去精神矍铄,就算是主动提出乞骸骨,只怕也会被驳回。 “最近在陛下身边,一切可好?”昆子熙慈爱的看着自己最器重的后辈。 “都好。”昆山玉答道:“身边同僚多是同龄人,重孙与他们很有话说。女皇陛下越发的聪明伶俐,太.祖父可以欣慰。” 昆子熙点头,“我知道那是个聪明的孩子。聪明,而且勤奋。” “记得三年前陛下才登基的时候……说句大不敬的话,重孙那时候觉得她什么都不懂,甚至一度怀疑她能不能在那个位子上待下去。” “我倒是并不怀疑。”老人捻须笑道:“还记得三年前么?三年前陛下放出风声说要废后,这孩子急匆匆的跑过来找我,怀揣着决绝的孤勇和清醒冷静的头脑。我当时就知道,这是个如同璞玉一般的女孩——山玉,我虽给你起名为玉,可实际上真正光华如玉的,是陛下。” 昆山玉低头笑笑,算是默认。 “从长业二十年至今,三年了。这三年我让你走近陛下,你都看到了些什么?” “看到了……”昆山玉迟疑了一会,轻笑,“重孙也说不上来。但重孙隐约感觉到陛下是个胆小的孩子。” “胆小?” “是的。在成为皇帝之后的这三年里,她一直在努力的学着该怎么做一个皇帝,通宵达旦的阅读先帝的起居注,试图模仿自己父亲的一言一行。三年时间近千个日夜,从未有松懈的时候,就算是待考的监生都比不上她拼命。重孙有时候在想,她这样努力其实并不是想要做一个好皇帝,而是在恐惧什么。” 昆子熙低头品了一口明前龙井,默然不语。 “重孙也按照您的意思,这三年里一直在找机会接近陛下,可重孙总觉得和陛下隔得很远。她看着温和,实际上心是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任谁也别想真正靠近她。” “因为过于恐惧而将自己变成了孤家寡人……那这世上有谁能够真正赢得她的信任么?” “有的。”昆山玉说:“不过已经死了。” “那么,这个幸运又不幸的家伙是谁呢?”昆子熙神情淡然的开口问道。 “是个宦官。”昆山玉皱了皱眉,随即舒展开了眉宇,“那人在陛下还是公主的时候服侍过她,后来死在了长业二十年。这三年时间里陛下常会想起他,有时候甚至会亲自微服去往那宦官的衣冠冢前拜祭。重孙陪过她几次,亲眼见她在那宦官的坟茔前落泪。这可是九五之尊难得的真情流露,重孙甚至都有些羡慕那名死去的宦官。” 昆子熙为晚辈这孩子气的话语轻轻一哂,“这可是个死人,死人有什么可羡慕的——”抿了口茶,又说:“不过死人才好呢,死去的人安安静静的,不会搬弄是非更不会祸乱江山。” 昆山玉想起了乾清宫中那个与内侍“云乔”容貌相仿的女官,心中略有些担心,却又感觉自己的担心是不必要的,于是在曾祖父面前将此事隐去了,反倒说:“依重孙的看来,那名宦官就算还活着,倒也不至于成为蛊惑君王的佞幸,陛下对他的感情其实并没有那么深。她追忆那名宦官,实际上不过是在怀念自己作为‘宁康公主’时的过往。那宦官于她而言,像是对过往的一种寄托。” 昆子熙微微颔首,须臾一叹,“陛下用了三年打磨除了帝王的外壳,然而心智上倒底还是个小女孩。” “陛下如若外表和心智都坚硬如铁,又何需臣子的辅佐了?她会成为独断专行的君王,视大臣为棋子,苍生为草芥。这不是曾祖父您想看到的。” 昆子熙半阖起浑浊的老眼,水畔凉风拂过发鬓,他仿若沉思仿若是在发呆,许久后道:“你既然辅佐君王,那你说说,这段时间你都辅佐了些什么?” 昆山玉斟茶的手一顿,笑着说:“每日不过陪陛下对弈、作诗而已。陛下不独断专行,却是心中极有主意的女孩——不愧是先帝与太后的女儿。不过就在不久前,她给重孙安排了一桩差事。” 老人的眼眸睁了睁。 “前些时候陛下在白鹭观遇刺,她说是有三清梦中庇佑,故而遇刺之前离开,但重孙猜,她许是通过某种法子提前知道了刺客的消息——总之那夜过后她平安无恙,不过白鹭观却被焚毁大半。” “说起来,长业二十年时白鹭观也遭了劫难,整座道观被烧成焦炭。如今的白鹭观,是后来端和那间陆陆续续修建的吧。” “是。”昆山玉点头,“陛下一方面缩减开销,不惜裁撤自己的用度,但另一方面每年还是会拨出部分的钱粮去修道观,因花费不多,户部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也正因花费不多,所以修了三年都还未修完。如今又有刺客纵火,不知这座道观要等到何时方能恢复昔日之规模。” “道观被刺客烧了之后,她又下令重修?还安排了你来负责此事?” “是的。她打算命臣在工部领个虚衔,监修白鹭观。” 说是虚衔、监修,但实际上是希望昆山玉能够作为乾清宫的一枚钉子,借机刺入工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