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她也并没有继续追究的意思,只是说:“这江山是朕的江山,这点朕心里清楚,不需要任何人来提醒。但朕还是想问昆老,你们读书人寒窗苦读,所求的究竟是什么?朕羽翼未丰,有许多事情做不到,可你们呢?你们一个个身居高位却不知社稷不忧民生,任国家蠹虫爬满。你们认为朕不配做君王,难道你们就配得上做人臣?” 她说完这些之后,御书房内君臣俱是默然无言。 最后这场君臣之间的谈话,在沉寂之中宣告终结。嘉禾不知道昆子熙走得时候心里是在想什么,但是昆子熙离开之后她是长长的出了口气。 她老谋深算的首辅并没有真正猜出她想要什么,这真是再好不过。 如果没有那本天书,说不定她真就信了昆子熙那番话,什么养精蓄锐,什么三年不鸣,这群臣子们根本就没打算给她时间。 她必须得把握住每一次的机会,战战兢兢的走过面前每一条道路,这才可能活下去。 每年运送往边关的军粮存在着严重的贪墨情况,这件事情她基本上可以确定,无论是出于整顿官场的目的,还是为了拉拢北方军士,又或者,是为了民心——她都必需出手。 不过昆子熙说的也没错,她现在的势力实在是太弱,明面上挑动这场风波无异于是在以卵击石。就凭她的傀儡身份,眼下就算她站在金銮殿上对着群臣大吼,让户部、兵部彻查军粮之事,只怕这些人也不会理他。而就算她真的查出什么证据了,也绝对没有办法处理。 所以,得用一些非常规的手段。 黄三审已经带着她的密令去了,大概过不了多久回来。她让黄三审去接的,是李世安的小儿子。 在天书的记载之中,此人原本是要死的。 端和三年,李世安幼子李骐秘密入京,为的就是边关缺粮之事。 这一年夏朝对塞外胡人的战役到了至关重要的阶段,然而由于军粮问题,迟迟无法深入塞外发起反攻,因此不得不往后继续拖延,直到端和八年。 李骐奉父命回京筹措粮草,最后会被暗杀于京中。 第83章、 午夜幽静,银针落在地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嘉禾从床上爬起,轻手轻脚的走到了那只巨大的西洋钟前。钟后藏着的天书被她小心翼翼的取出,多年过去,这本书籍早就变得陈旧不堪,稍不小心就会撕毁。 三年时间过去,嘉禾一有空闲就会试着破译书上的文字——现在的她倒也觉得书上的内容不是很难理解了,首先书上的文字是从左至右横向排列的;其次书上的文字部分与嘉禾所认识的相同,还有部分与草书的字体或是古时的一些异体相似,总之都是颇为简便的字形,书写起来很是便利;书中词句所用文法与夏朝不同,这是嘉禾理解它们的最大障碍,读多了之后,嘉禾隐约感觉到天书中的文法与市井的白话略似。这可真是奇怪,撰写天书的神仙,遣词造句居然全无雅韵,反倒透着一股质朴的粗俗,莫非写书的是个孩童神仙? 书册并不算厚,书中内容也不多,许多对嘉禾来说有用的信息都是零散着分布的。这么多年来的时间里,嘉禾几乎能将书中与她相关的内容倒背如流,可是她要拿着这本书,心中才会感到安宁。 在夜明珠的照耀下,嘉禾熟练的翻开其中一页,这一页讲的是她端和一朝的事。 书上说,从端和元年至端和八年,北边的战事一直未曾停歇。 这样看来,在她当政的期间,王朝大半时间都处于应战状态,可是天书上说她是夏文宗。唔,她大致能猜到自己为什么是“文宗”,“文”做谥号之时,乃是褒美之谥,然而在成为庙号之后,实则是明褒暗贬,被称作“文宗”的,多半是些懦弱无为的君王。 将她称为“文宗”,就仿佛可以抹杀掉她当政时军事上的功绩。 端和一朝对塞外的战争最终以夏大获全胜而宣告终结,这一场战乱发生的根本上的原因就在于她父亲还活着的时候边患未清,那时候朝中武将多为开国勋贵,他们害怕自己会沦落到兔死狗烹的结局,故而刻意纵容胡人,养寇自重。她父亲觉察到了这批臣子的歹毒用心,为此不惜御驾亲征,只可惜出师未捷,被刺杀于半道之中。 之后杜银钗为了让自己的女儿能够登基,不惜与勋贵联合,使本被先帝打压的勋贵再度崛起。北方胡人见中原皇帝驾崩,浑水摸鱼趁乱南下,朝廷自然又得将兵权交还给那群历经了开国之战的老将们,于是这些人的势力更进一步的水涨船高。 ……当然,这些都是天书上没有说的,书上的内容其实十分的简要,只能给嘉禾提供一个事件的概述,许多东西都需要嘉禾自己去分析研究。 总之书上说,长业二十年至端和三年,是战事最激烈的阶段——这点嘉禾能够感受得到,每日送上御案的奏疏,六七成都是与边境有关的,如果不是因为战况紧急,嘉禾也不至于下令削减宫中开支。 而到了端和三年,天书上说,这是一个“转折点”。 这一年夏朝名将李世安将与郑牧配合,由郑牧牵制胡人主力,李世安率领轻骑深入敌后奇袭对方本营——最初看到这一部分时,嘉禾都忍不住要拍手叫好。她虽然忌惮这群开国的武将们,却也不得不承认他们的确是有勇有谋的大将,这样的战术简直绝妙。 可是当时她还没来得及收好脸上的笑容,便看见天书上紧接着又说,这场作战因为粮草不够的缘故,未能奏效。 因粮草不足,李世安不得不削减了奇袭所带的队伍,但即便如此,在穿越草原的时候这支为数不多的队伍之中还是饿死了两成的将士,最后这群人强撑着赶到胡人后方的时候,个个都是疲惫不堪,奇袭未能如预料那样大获全胜,只是逼得前方作战的胡人可汗不得不班师回援,从而给了郑牧喘息之机。 在这之后,双方的征战就进入了天书上说的“僵持期”。这段时间且战且和,胡人本就没有什么富饶的土地和稳定的生产,是一群逐水草而居的牧人,长时间的作战于他们不利。 这时朝廷却又分裂成了主战派与主和派,彼此争执不休,最后针对战和问题而分化的双方居然演变成了两个不同的党派,互相攻讦。 天书上没有说嘉禾身为皇帝在这场党争之中的立场是怎样的,但看到这部分时,嘉禾自觉丢人。一个皇帝,无力整合自己的朝臣,只能眼看着他们乱成一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文宗”这个庙号给她倒也不冤,她和唐朝时那个面对着牛李之争只能掩面叹气的唐文宗有什么区别。 嘉禾由此下定了决定要更改这段命运。这不单单是她丢人不丢人的问题,战争本就不是什么好事,多少人会因此流离失所,多少人又会在战乱中丧命。 书上既然说转折点是端和三年,那么,姑且试试。 首先要解决的,是粮草问题。 李骐的事情,天书上只轻描淡写的记载了一句,他会在端和三年死去。 天书的叙事分为不同的章节,每一章节过去之后,偶尔会列出一些名人轶事。在说完端和年间的战事之后,在末尾“画”了一幅图,图上是惟妙惟肖的一座凉亭,旁边说,这是李世安晚年悼念儿子李骐所建造的。李骐死在端和三年,这座凉亭就是他丧命的地点。 将门子弟年轻早逝虽然值得叹惋,却也不是什么让人大惊小怪的事情,然而嘉禾仔细一看,才发现这座亭子是建在京城。 这么说,李骐是在端和三年的时候死在了北京? 他一个本该在前线作战的将军却在北京丧命,这其中必定有一段故事。可惜天书上大概觉得这段故事并不重要,所以并没有详写。 嘉禾是前阵子从一封密信的内容揣测出了李骐入京的目的,应当是为了粮草。 她不知道李骐最后会怎么死,索性直接在白鹭观闹了一场,借机收服了黄三审,然后直接派锦衣卫将李骐半路拦住再带到她面前来。 算算时间,黄三审应该在回来的路上了。 因为半夜钻研天书的缘故,次日醒来的时候嘉禾精神状况显得不是很好。 “陛下又熬夜了?”苏徽前来服侍的时候忍不住问道。 别的宫女就算看出皇帝有黑眼圈也不敢讲,只有苏徽能这样直接的问出这个问题。 嘉禾冷冷的扫了他一眼,懒得搭理。 “陛下这样可不大好。”苏徽得寸进尺,“陛下虽然年轻,但长时间睡眠不足会损伤身体健康,精神不济、头疼眼花都是有可能的,还有可能会长不高——陛下别瞪臣,臣是认真的,陛下再不作息规律些,真的会影响身高——而且陛下你眼眶底下那一圈的乌青真的很重。” 嘉禾说:“朕已经足够高了。十三岁的时候朕的内傅就担心过朕,害怕朕到时候长得比男子还高,不易出嫁……” 说到这里她猛地停了下来。 嫁娶之事,其实是嘉禾一直刻意回避的话题。民间女子到了十三四岁大多都会懵懵懂懂的开始向往良人,十六岁的时候,不是已经许亲,就是嫁入做了新妇。 然而嘉禾十六岁的时候,杜太后没有为嘉禾相看夫婿的意思,嘉禾前阵子大张旗鼓的弄出了个御前翰林,让人以为她是要给自己挑选妃嫔或者面首,可实际上她也不过是要栽培几个心腹近臣而已。 苏徽不知道嘉禾有没有少女.怀.春的对象,因为她一直没对哪个异性表现过多少关注,苏徽想来想去居然发现他才是那个最让女皇挂心的,可问题是夏文宗周嘉禾大概没有磨镜之好,而苏徽在她眼中恐怕最多算个“好姐妹”。 她到了二十五岁死去的时候都未曾成婚,因为她是皇帝,还是罕见的女皇,她的婚姻绝不仅仅只是两姓结好。 在苏徽那个年代,二十五岁不结婚简直不要太正常,终生未嫁的一抓一大把,可是在夏朝,她会因此而感到孤寂么?会觉得自己是个格格不入的怪物么? 苏徽忍不住思维发散的胡思乱想,然后就被嘉禾抛过来的胭脂盒子砸中了脑门。 “朕和你说话你没有听见么?” 苏徽委委屈屈的捡起胭脂盒子,“陛下说什么了?” 嘉禾一只手端着西洋镜,一只手指着自己的眼眶,“朕叫你过来给朕上妆!” 嘉禾平素里不爱用脂粉,苏徽的官位是女史,负责文书而非侍奉妆发,嘉禾却偏偏要叫他过来,将身后站着的那一堆的专业人士晾在了一边。 苏.直男.低级审美.手残党.徽感到十分的压力山大。 话说今天的嘉禾好凶啊,是生理期到了吗?他在心中想道。 不,这和生理期没关系。只要是个正常女性,被人吐槽有黑眼圈都会暴怒的——捕捉到了苏徽心声的ai在苏徽的脑子里如是说道。 第84章、 十五岁时的苏徽手指纤细修长,看起来十分的灵活,像是一双巧手,可实际上这双手简直笨到除了笔之外什么都不会握的地步。 但既然嘉禾有让他给她上妆的勇气,苏徽也只能感慨她的胆大。 “朕打算将杏枝调去尚宫局。”忽然嘉禾开口说道。 “嗯。”苏徽漫不经心的点头。原本历史上的董杏枝后来就是成为了董尚宫。尚宫这种类别的女官原本的职责是辅佐皇后打理六宫,在夏朝初年,宦官得势,女官反倒并不受重用,大量职位空悬着。 后来嘉禾登基,才重新起用几乎被废弃了的女官系统。女帝一生都没有皇后,在未来数年的时间里,董杏枝一步步的成为了三宫六院的实际主宰者。 正因为知道董杏枝将来会攀上怎样的高峰,所以苏徽显得很是平静,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手中小小的胭脂盒上,此刻正专心致志的调着颜色,他这人一向细心,做学术要做得最好,给女人化妆也全神贯注。 “你羡慕吗?”嘉禾撑着下颏,冲着苏徽问道。 苏徽不明所以的抬头看向嘉禾,摇头。 “没出息。”嘉禾用指节敲了下苏徽光洁的脑门。 “臣就想留在陛下身边。”苏徽捂着自己的脑门,含混的说道。 “谄媚。”嘉禾又对着他敲了一记。 苏徽躲都懒得躲了,反正嘉禾打得也不痛。 不过等他好不容易将脂粉调好了,嘉禾却又把他推开了,“朕原打算拔擢你,可想来想去都不知该给你安排什么职位较好。毕竟你……一无所长。” 苏徽倒是笑嘻嘻,被这样打击了也没沮丧,毕竟嘉禾说的好像确实都是实话,在这个时代他确实没什么拿得出手的长处。 “朕眼下缺司饰一职,这个位子权高也就罢了,重要的是不危险,你这性子易得罪人,当个司饰就很好。只可惜嘛……”嘉禾想说什么不言而喻,苏徽这样的笨手,就算嘉禾想给他开后门都难。 “臣无能,让陛下失望了。”苏徽老老实实的拱手谢罪,不过脸上还是笑着的,因为知道嘉禾是在与他玩笑。 “不过朕想来想去,还是找到了一个法子,能让你立下些许功绩,这样朕封赏你时也就能理直气壮。” “不,臣不打算要什么封赏……”他又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建什么功立什么业,他是真的就想留在嘉禾身边,这不是谄媚,是他想要收集史料。 话还没说出口,他抬头看见了嘉禾阴沉沉的脸色。他马上懂了,嘉禾是皇帝,不是可以讨价还价的老板,她那是赏识他要给他升官么?他那是到了需要用他的时候了,他没有拒绝的权力。 作为一名铁骨铮铮的学着,苏徽立刻屈服在了皇权之下,对嘉禾说:“但听陛下安排。” “朕要你做的那件事情有些危险——”嘉禾闻言之后脸色微微一变。 苏徽眼前一亮,危险的事情意味着高度的机密性,意味着他马上又能知道一件历史秘闻,好事。 嘉禾没有料到他居然有这样的热情,稍稍错愕了一下之后才对他道:“你倒真是一片赤胆忠心。” 苏徽心虚的眨了眨眼睛。 嘉禾抬手,示意殿内侍奉着的宫人暂且退出去,等到他们走后,她拿起之前桌上搁着的、从苏徽手里夺过来的胭脂盒子颇为挑剔的打量了几眼,说:“还记得上次朕带你出白鹭观的那次么?” “记得啊。” “有何感想?” “唔,陛下有勇有谋。”这是个并不算违心的夸赞。 “既然这样的话……”嘉禾没有留长指甲,便用簪子从胭脂盒中挑出了一部分,接着朝苏徽勾了勾手指,唤他过来,“再逃一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