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作业么……无疑是不合格的,不过也怨不得嘉禾,一个从未见过战场的孩子仅凭着想象根本没有办法还原出那里的模样,即便杜银钗有心栽培女儿这方面的能力,可对战场的熟悉度不是几本兵书、几份战报就能使她拥有的。 这也就是为什么古往今来的开国之君不论怎样彪悍强势,其后代子孙也大概率是优柔温和之主,长于深宫只见过风花雪月的孩子,是想象不出血的猩红的。 “仅凭这个,不足以说服哀家为你增兵大同。”杜银钗将地图丢去一边,“皇帝,你知道我夏朝军队是怎样的编制么?知道哪一支军队善于守城、哪一支善于攻坚么?知道我军中的炮火、兵刃的库藏数目么?知道有那些将领可以为你所用么?知道我夏朝的边境有怎样的气候与地势么?” 嘉禾语塞。杜银钗一口气抛出的这些问题她倒也不是完全答不出来,她有在努力的汲取这方面的信息,可是她的母亲仿佛有一种无与伦比的气势,在这种气势之下,嘉禾说不出话来。 杜银钗不给她喘息的时间,又道:“你不了解军情、不清楚战况、不熟悉我夏朝军队这也就罢了,哀家只问你一个问题——为何要增兵大同?你在图上写明了九边布防空虚,这点哀家承认。可是,为什么偏偏只增兵大同?” 杜银钗的眼眸锐利的就像是刀子,盯住了嘉禾的这一瞬间,嘉禾感觉自己像是被什么刺穿了心脏。 她失策了,她本不该这么直接的向母亲提出她的请求的。 是啊,夏朝边境漫长,正因边境过长,所以防御空虚,就算要增兵都不知该往何处。为什么她会选中大同? 更要命的是,今日九月十五,李世安战败,可是他战败的消息还没传来京城,除了她之外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情,也就没有那种必需增兵的紧迫感。 就在这时,苏徽目光落在了嘉禾的身上,他原本在观察着慈宁宫的房梁,虽然他不搞建筑史但也对这方面相当感兴趣,在嘉禾说出要增兵大同的那一刻,什么房梁啊、雕花地砖、绘彩藻井都在他眼中瞬间失去了吸引力,他转头,不敢置信的瞪着嘉禾。 的确是该增兵大同,但又不该增兵大同。 作为历史研究者,苏徽在十多岁的时候就听云教授跟他讲过发生在夏朝端和三年的“大同之变”,夏朝在胡人敏捷的骑兵打击之下损失惨重。 可是在眼下,端和三年九月的时候,嘉禾居然就已经提出了增兵大同的请求? 莫非这个女皇居然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军事天才,智多近妖,所以准确的猜到了未来战事的走向? 不,这太扯了。 胡人攻击大同完全是随机事件,当时距那支有胡人王子率领的部队距离近又防备空虚的关隘还有好几处,他们会来大同,只是因为动身的那晚起雾,他们误打误撞的走到了大同城下而已。 所以莫非这个时代真的有能够预知未来的道士,看嘉禾信太上老君信得虔诚,一感动就泄露了天机? 不,这更扯了。 苏徽最后心情复杂的开始反思己身,该不会是自己什么时候喝多了,一不小心对嘉禾说错了什么吧。 而同样心情复杂的还有杜银钗。 她忽然想起几年前,嘉禾曾经在她面前声称自己捡到了一本天书,她的丈夫死去的时候,胡人曾经趁着夏朝军队大乱,短暂的攻破山海关,南下劫掠——在他们劫掠之前,嘉禾就提出过请求,希望能够紧急撤离山海关一带的百姓。 这恐怕就是因为那本“天书”的缘故。 她知道那天书根本不是什么天书,而是一本不该属于这个时空的未来历史教材,后来她问嘉禾,书在哪里,嘉禾说,烧了。 她真的,烧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三个拿着剧本的人在内心疯狂纠结要不要进行超游发言 第93章、 罢了,无论烧没有烧都没关系了。杜银钗猜,自己就算命令嘉禾将那本书交出来,这个女儿也不会乖乖听话。 况且她也不需要打那本书的主意,杜银钗怀着淡淡的自负想道。历史不是固定河道的水流,是把握在她手上的丝带,她曾经改变过自己的命运,如今她已站在这个王朝的最高处,万万人的现在和未来都可由她的一念而地覆天翻。 一身明黄盘领窄袖常服的嘉禾站在她跟前,肩上织金的龙纹在灯下熠熠生辉。在与女儿对视了片刻之后,杜银钗确信自己看到了浓郁的排斥,不知不觉的时候,曾经乖巧温柔的孩子终究是长大了。这算什么,叛逆期?杜银钗抚摸着自己眼角的皱纹,心中一时之间涌起了许多复杂的感受。 她淡淡的扫了一圈殿内数目众多的仆从,按捺住了那些问出口后或许会让女儿感到不快的问题,说:“皇帝如果想要增兵大同,哀家不会阻拦。” 嘉禾闻言抬起了头,眼眸陡然亮了起来。 “不过,哀家数日前与你说过的话,还记得么?”杜银钗倦懒冷淡的出声询问。 嘉禾脸上的表情短暂的僵硬,之后她马上又用若无其事的口吻说:“太后要朕抓住机遇,而眼下不正是一个绝好的时机么?” 杜银钗轻嗤道:“皇帝请求哀家出面调动军队增援大同,待到这一战结束之后,人们也只会说是哀家料事如神。纵然第一个提出增兵的人是你,可你一个甚少出过深宫的少年人根本没有让人信服的能力,再好的妙策从你嘴中说出,都会被安在你身边的谋臣身上。” 嘉禾默然深思,深思到最后,她朝着杜银钗一拜,转身离开了慈宁宫。 走出殿外时,已是深夜,抬眸可见明月高悬于宫阙之上,千万绿瓦覆上寒霜,风是冰凉的,拂过面颊的那一瞬让她不由得心中一凛。 这一次夜访,似乎是没有任何的收获。看太后的意思,应当只是不会阻止她调兵的行动,但并不会帮她什么。她得靠自己才行。 “陛下。”苏徽在扶着嘉禾登上肩舆的时候忽然小声问道:“为什么陛下会想要增援大同?” 嘉禾悄悄的翻了个白眼。 其实她一开始就不该直接说要将兵马增调大同,而是提醒太后边防空虚需要增援,这样的话就不会给自己惹来这么多的麻烦。 可现在的问题是大部分的主力都被牵制在山海关一带,夏国的边境又是那样漫长,纵然朝廷想办法又拼凑起了一支军队,军队分散在各个边镇,数量还是不够。 “为什么是大同?”她自嘲的笑笑,她还想知道为什么那群胡人会选中大同呢。想不出答案,嘉禾干脆一巴掌排在了苏徽的官帽上,“内臣不得干政。” 苏徽手忙脚乱的把帽子调整回原来的位子,快步跟上肩舆,“臣与那群御前翰林一样俱是陛下身边侍奉着的人,陛下什么都说给他们,凭什么对臣就百般隐瞒。臣也可以为陛下分忧。”内臣不得干政简直就是个笑话,苏徽用他研究政治史时所发表的数篇核心论文发誓,无论是长业还是端和,这对父女就从来就没有好好遵守过这句话,区别只在于夏太.祖用的是以方涵宁为首的二十四监,嘉禾用的是以董杏枝为代表的女官系统。 到了夏烈宗的时候,他倒是不用内臣了,被集体文官送上金座的农夫皇帝一度对内阁百依百顺,后来,他就亡国了。亡国之前倒也垂死挣扎过,做出了几件算得上惊天动地的大事,可还是免不了被鸩杀的命运。 苏徽倒也不是真的要干政,也没有心情和董杏枝、昆山玉那一干人比拼在端和朝的政治影响力,他就只是好奇——为什么嘉禾会提出增兵大同的方案。 该不会,真的是他不小心说漏嘴了吧。 为了这个问题他已经和自己脑子里的ai吵了十多分钟了。ai表示它和苏徽的意识绑定,如果苏徽是真的在意识不清的时候泄露了未来,那么它肯定是不知道的。如果历史真的面临被改变的风险,它马上强行将苏徽送回二十三世纪,并且要在法庭上提供相关证据把苏徽关进牢里去;苏徽说他一定会在进大牢之前把这个ai先反手举报了,谁让它实在太废,不该发警报的时候乱来,该给警报的时候反而关机。 离开慈宁宫后,夜风平和了下来,今晚其实是个晴夜,嘉禾抬头看着浩瀚星河,朝苏徽勾了勾手。 苏徽凑了过去,听见嘉禾说:“是神明旨意。” 说完,嘉禾还指了指星辰明亮的天穹,眼神中好像满是虔诚。 苏徽:…… 这样的把戏他当然是不信的,不过对于嘉禾来说,倒也真算不上是在糊弄他。来历不明却又能预知未来的“天书”,的的确确是上苍给予她的指引。 嘉禾在朝堂上宣布了她想要增兵大同的意图,不出意料的遭到了群臣的反对。 嘉禾没有与他们争辩什么,因为知道争不过。而跟在嘉禾身后,与她一同上朝的苏徽则是默默松了口气,看样子增兵大同的计划并没有成功,那么历史的发展还是和他所认知的一样,真是太好了。 是的,太好了。苏徽不是不清楚端和三年的“大同之变”会造成怎样的后果,但那些死去的人于他而言只是轻飘飘的数据。历史的“正确性”在这时苏徽的心中,远比人命更重要。 散朝之后嘉禾在御书房发了很久的呆,苏徽知道她心情不好,于是也就格外的安静乖巧。到了固定的时辰御药房送来了新熬好的汤药,这是给嘉禾治病用的。苏徽从送药宫女那里将托盘接了过去,端到了嘉禾的面前。 嘉禾还是在发呆,而且不知为什么,这一天她看向药碗的目光颇有些古怪。 “陛下是怕苦么?”苏徽还以为嘉禾是终于觉醒了小姑娘的任性。 “朕想学骑射。”嘉禾忽然说。 苏徽正拿着瓷勺吹药,闻言诧异的看了嘉禾一眼。 “朕想学骑射。”嘉禾重复了一遍。 “啊,好事。”苏徽木然的点头。 锻炼身体增强体魄,苏徽举双手支持嘉禾学习骑马射箭。古往今来多少皇帝、贵胄死的早都是因为常年养尊处优不爱动弹,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多活动一下也好——这样想的时候,苏徽忽略了嘉禾就算身体健康,也会死在二十五岁的事实。 汉唐之世,女人骑马不是什么怪事,只是自宋之后,越来越多的妇人被拘在深闺之中,世人推崇贞静娇柔之美,渐渐的别说骑马,富贵人家的女孩就连凛冽一些的风都受不住了。 嘉禾提出要学习骑射的时候,引来了不少儒生的微词,认为这不成体统,还有臣子担心女皇受伤,力劝嘉禾打消这样的念头,说就算是官宦之家的公子都力求乘轿出行,嘉禾学习骑马简直是自讨苦吃。 嘉禾没有搭理这些人,只派出林毓和这些人扯皮,董杏枝则已经从驻京守军中找来了能够教导嘉禾的师父。 初学骑马的时候嘉禾很是紧张了一阵子,她下令让董杏枝给自己找老师的时候很是果决,然而临到那一天,前往校场身上却出了一层的冷汗,湿了里衣。她在乎皇帝的尊严,就算害怕表面上也还保持着镇定的模样,只有敢于直视她眼眸的苏徽才看到了她的惊慌。 “陛下,御马监送来的马都是性情温顺的小母马,应该是很好驾驭的。”苏徽安慰她。 嘉禾面无表情的点头。她已经迈着僵硬的步子走到了千挑万选的坐骑面前,身子却还是紧绷着的。 苏徽又说:“这马个子不高,摔下来连腿都不会断,陛下放心。” 嘉禾的脸色一下子从面无表情变成了僵硬难看。 并不擅长安慰人的苏徽静默了片刻,有些无奈的开口:“臣想向陛下请一个恩典。” “什么?”死盯着马匹的嘉禾心不在焉的问道。 “臣也想学骑马。” 嘉禾惊讶的眨了眨眼。 苏徽其实也心里发慌。他和嘉禾一样从小就没上过马,现在骨龄十五岁,体格比嘉禾还要瘦弱,选来的母马虽然不算高大,但他的脑子里已经浮现出了数十种自己堕马的场景。 “臣和陛下一起学,臣如果摔着了,陛下能够从臣身上吸取到经验教训,臣如果侥幸没摔,也能把经验教给陛下。”最重要的是,两个人一起面对同一份恐惧的时候,那份恐惧会被分摊,分摊之后将不再那么可怕。 嘉禾看了他好一会,没说什么。一旁的宫女乖觉的命人又去御马监找来了一匹矮个子的马。 “朕小时候,阿姊曾答应过要教朕骑马。”上马之前,嘉禾忽然轻声说道:“后来她做了战场上的将军,就再也没有理会过朕。” “陛下该不会是打算御驾亲征吧。”苏徽悚然一惊。 “怎么会?”嘉禾笑了笑,学着记忆里荣靖的动作利落的翻身上马。 第94章、 堕马很丢人,可如果有个人陪着自己一起摔,似乎也就没那么丢人——而且云微那么笨手笨脚,一定会先摔下去。怀抱着这样的思想,嘉禾在学骑马的时候轻松了不少。 再说了她一直觉得自己比苏徽年长,下意识的将这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当做了妹妹,眼下见这个娇柔的妹妹都毫不畏惧的上了马,心里自然也不肯认输。抛开顾虑又存着争强好胜的心理,嘉禾进步飞快,到了下午,就差不多能够握住缰绳,平稳的驱使着马儿慢跑。 荣靖途径校场的时候,就恰好看见了骑在马上,笑容忐忑却明亮的妹妹。 “停下。”她不由自主的对着抬轿的仆役说道。 今日荣靖进宫来,乘坐的是一挺杉木为骨、锦缎为帘的软轿。曾几何时她是帝都一等一的轻狂人,纵马飞驰过紫禁城的时候神采飞扬,那时的她厌恶皇宫庄静,听着马蹄声将肃穆的氛围打破时,心中就无比的欢畅。 而现在,她穿着云锦对襟袄、织金马面裙,头上戴着高高的假髻,珠翠从发顶一直堆砌到了耳畔,稍微动一动,就能听见金玉清脆的声响。如果不是脸上那道狰狞的伤疤赋予的凶煞之气,她现在看起来就和京中那些贵妇人没什么两样。 “阿禾也开始学着骑马了。”她凝望着妹妹的身影,毫不顾忌的当着侍从的面将帝王的名讳说出口。 “长公主……”接引荣靖的宦官颇有些为难的看了看她,“长公主是否要前去拜见皇上?” 今日太后召见长女,让身边的宦官将荣靖从公主府接回了紫禁城。因是太后传召,所以荣靖直接去往慈宁宫便是了,也不必往乾清宫跑一趟特意拜见身为君王的妹妹。 可是眼下既然遇到了皇帝,不拜未免失礼。 那接引荣靖的宦官不信皇帝没有看到长公主,他眯着眼睛仔细眺望,甚至都能看清皇帝身穿的曳撒上的纹饰,而天子就算专注于学习驭马,身边的人也该看清楚了长公主的车驾。 见天子而不拜乃是不敬之罪,□□靖就只是坐在轿子里看着妹妹发呆,好像是在等她过来似的。 “我答应过要教阿禾学骑马来着……”就当宦官犹豫着要不要劝荣靖下轿的时候,他忽然听见轿帘后的长公主轻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