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这里不是酒馆,你堂堂赵千户难道还管不住属下的嘴?” 苏徽这倒也不是激将,而是实话,赵游翼叹了口气,说:“荣靖长主往日里英武威风,坊间将她传成是花木兰一般的巾帼英雄——且不说那木兰辞中的木兰是不是真的存在,要我说,长公主她就不是什么木兰。行军之事我不是很懂,但我可以确信,她这一次是……民间那句俗语怎么说来着,阴沟里翻船。” “你也觉得她是落入了胡人手中?” 赵游翼点头。 “真不知道陛下会作何感想……”苏徽喃喃。 “心里多半是高兴的吧。”赵游翼小声的说道:“我读了不少史书,尽管算不得通晓古今,却也在那些故纸堆中找出了不知多少手足相残的往事。荣靖长公主有没有篡位之心不好说,毕竟她就是那样傲慢无礼的性子,自太.祖一朝就没少被指摘。可陛下必然是会忌惮这样一位手足的。你想想,长公主排行居长、与勋贵武将情分更深,又立有赫赫战功,要是想造反,如今的陛下怎么挡得住。现在的难题只在于,如果想要长公主死,该怎样逼着北戎杀人,却又不使天下士子鄙夷陛下心狠手辣。” 苏徽不知不觉又发了好一会的呆,说:“陛下未必真希望长公主死。”顿了顿,“反正我是觉得,长公主不死最好。” 第169章、二十七 如果可以的话,长公主荣靖能够活下来是最好的。 苏徽与荣靖素不相识,可苏徽觉得,荣靖长公主不是会造反的人。 这种笃定来得毫无根据,当下哪怕是市井之中的贩夫走卒,都觉得周氏姊妹之间必有一战,手足相争兄弟阋墙什么的,永远是看客期待的热闹戏码。 荣靖长公主持有兵权,衿傲跋扈,怎么看也不像是会安居臣位的人,可苏徽就是无端觉得,如果哪天嘉禾落难,遭到了旁人算计失去了皇位和自由,说不定这位平日里看起来与她水火不容的长公主才是会真正跳出来救她的人。 “陛下和长公主的姊妹亲情,不是我们这些外人可以随便猜的。”他说:“我只是觉得,如果陛下杀了长公主,她一定会后悔。做臣子的,职责之一就是要阻止君王做下错事,假如陛下真的一时昏了头脑想要长公主死,那咱们就得努力劝住她。” 赵游翼与荣靖并无什么嫌隙,也不忍如此女中豪杰早亡,听闻苏徽这一番话之后,只是说:“陛下与长公主之间,的确情谊非比寻常,这我知道……”他想起了嘉禾在每年荣靖生辰时精心挑选的贺礼、偶尔闲暇时写下却从未寄出的书信、无意中提起长姊时眉间的怅然,叹了口气,“不过长公主是个危险的人物。陛下对她存有姊妹亲情,她对陛下却未必会仁慈。” 苏徽下意识想为荣靖辩解几句,但忽然想起他也好,赵游翼也罢,都是与荣靖接触不深,甚至从未见过面的人,就算两人在这里争个头破血流,也都拿不出什么实质性的证据来,于是他也就老老实实的闭嘴。 “好了,暂时不提长公主对陛下是否有威胁,究竟有无谋反之意,我只问你一件事,假若长公主真落入了敌手,要怎样才能保住她的性命?” “议和。”苏徽想也不想的答道:“与北戎的战争持续五年,严重耗损国力。就算没有长公主这件事情,我也打算劝陛下与北戎媾和。唔……不过北戎人若是真的将长公主捏在了手中,就怕他们会以她为人质,在陛下面前坐地起价。不过,”他认真的思索了一会,“只要能够尽快结束北方的战争,付出一定的代价也是值得的。” 赵游翼在他话音落下之后抄起桌上书卷,对着苏徽的脑门就敲了下去,“你昏头了!这样的话要是传出去叫别人听见了,知道有多少人会指着你骂么?我大夏百万雄兵,名将如星,岂能与戎狄屈膝和议?太.祖皇帝崩于亲征路上,疑似为胡人行刺,陛下身为他的女儿,怎可不为其复仇?九边将士五年浴血厮杀,死了多少同袍,又哪里会甘心如此轻易的就收兵卸甲?” 苏徽揉着被赵游翼敲红的额头,用和之前一样的平稳语调说:“治国不能仅凭一时意气,凡是要考虑长远些。一直和北戎打下去,从长远来看有害无利。” 害在哪?赵游翼瞪大了眼睛等着苏徽做出解释。通过这些天的接触,他也逐渐意识到了苏徽不是富贵乡里懵然无知的孩子,反倒是胸有丘壑,见识堪比饱学鸿儒,且常有惊人之奇思。 苏徽仿佛语塞一般发了很久的呆——他经常会这样,有时候与他交谈,说着说着他便会陷入沉默,好似被忽然勾起了什么久远的回忆。 “因为……”过了一会之后,苏徽按住额角,用略哑的嗓音说:“这个国家的重心得转向南方。” “南方?” “对,无论军与政,未来的中心都是南方。南方……会有战事,也会有机遇,是的,很大一场的机遇。” 赵游翼疑惑的皱了皱眉头,“你在说什么?”但同时他也并不指望苏徽回答他,因此此刻苏徽的状态很奇怪,像是睡梦之中被魇住了的人,神色半是迷茫半是痛苦,“你不舒服么?” “没事。”苏徽放下揉着太阳穴的手。 “可是南方能有什么?自古以来,凡是较大的战事,都是起于北疆。相比起草原上纵马驰骋的游牧部落,南边那些靠着捕鱼摘果为生的蛮夷可是几乎没有多少威胁。除非……”赵游翼猛地想起了什么,“你是指那些红毛鬼么?”赵氏兄弟与西洋人曾经有过一段时间的交流接触,当初还是这些人将他们兄弟从海南护送到天津,不谈他们的武器,只说那航速极快又轻便灵巧的船只,就足以让当年还是个孩子的赵游翼咋舌,一直到了今天都没能忘记。 苏徽没否认也没点头,低着头自顾自的苦恼着什么。 赵游翼仔细一想,越想越觉得那些红毛鬼拖久了的确会成为祸患,虽然不知道和长城以北的戎人比起来如何,但……他终究还是抬起头对着苏徽说:“我同意你说的议和之策,你方才所说的这些,我都会转述给陛下。” 在起身离开之前,他又迟疑了下,对苏徽说:“但你要做好陛下不听劝谏的准备,她也有许多难处,议和不是简单的事,她甚至可能会一怒之下问罪于你,你……” “没关系的。”苏徽淡淡的说道。 他这样说,也不知是不在意自己的生死,还是确定了嘉禾不会杀他。 而嘉禾也的确没有杀他,非但没杀,反倒还于三日之后,将他从牢中带了出来。 苏徽被狱卒领着从监牢里走出来的那一刻,炫目的春阳刺得他眼睛生疼,他站在风中,许久都没有缓过神来,这时忽然听到冷冷的一声:“大胆,既见陛下,还不跪拜?” 苏徽将挡在眼睛前方的手放下,眯起眼睛看到前方有着大队的兵马,但嘉禾在哪,他不知道。 直到有一人驭马上前了几步,他才惊觉今日的嘉禾所着的是一身戎装,她在马上俯视着他,像是个和她长姊一样的女将军。 “你这样孱弱的身躯,可以披甲么?”嘉禾问道。 苏徽愣住,这几天游翼一直没来看他,他也就不知道嘉禾与御前翰林们究竟就荣靖“被俘”之事,商量出了怎样的结果。但看着嘉禾今日身着甲胄,心中顿时一沉,“陛下这是要……” “检阅宣府军队而已。”嘉禾说道。 苏徽松了一口气,又马上提起了一口气,检阅军队意味着很快就要开战,开战也就意味着,他那番劝嘉禾议和的话,她果然还是没听进去。 “你说,南方将是军政之重心,这是怎么回事?”嘉禾在马上微微弯腰,凑近了苏徽,冷着语调问道。 南方,或者说南方沿海一线,在未来的确会变得十分重要。这些是嘉禾在天书上看到的内容。 不过天书上说,那些都是她死后的事情了。在她死后,南方各个港口涌入了越来越多的西洋人,他们在那里通商、传教,再由此往内陆逐步渗透。他们带来了新奇的工艺品和独特的思想,也带来了无休止的争端。再之后,整个社会都会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 嘉禾不知道苏徽一个长于北京城的侯门庶子,是如何预料出未来的动乱的,她怀着好奇询问苏徽这个问题,果不其然没有得到回答。 苏徽站在原地默默的想了一会,摇头。 嘉禾被他气得笑了出来,“有时候觉得你多智近妖,可有时候你的表现还真是像一个……脑子有病的痴儿。” 俗称智障。 苏徽坦然的接受了这个的评价,并且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 “你是在装傻吗?再装下去,朕要了你的命。”嘉禾将手按在佩剑之上,威胁道。 苏徽垂着头转身往回走。 “……你去哪?” “回牢房。”苏徽轻哼了一声:“陛下说要杀我,我回去听审。” 嘉禾扶额,咬牙切齿的笑了出来,“你给朕停下!” 苏徽果然停住了,瞧着倒真是乖乖巧巧的做派。 “去给他拿套铠甲。”嘉禾对一旁同意身披甲胄的董杏枝吩咐道,又看向苏徽,“从今往后,你寸步不离的跟着朕。” 她不信她会查不出他的秘密。 荣靖失踪的军情,在传到宣府的第一时间,也传去了北京。 紫禁城内,侍奉皇太后的宦官这些天都战战兢兢,生怕行错半步,便被太后迁怒。不过这也没什么不能理解的,民间寻常妇人在丢了女儿之后,都会哭天抢地,埋怨上苍不公,四处撒气,皇太后没了一手栽培多年的长女,心惊有多糟糕可想而知。 杜银钗在听说荣靖失踪之后,就几乎没再说过话。她脸上的表情几乎没有任何的变化,但任谁都瞧得出她眸中的阴郁。 不同于宣府那边直接就判定荣靖是被北戎俘虏,杜银钗反倒觉得自己的女儿下落不明另有隐情。京中文武百官,因长公主的忽然失踪而惶惶不安,聪明些的京官早就看出来了,长公主是太后为了稳固次女皇位而培养的棋子,如今这颗棋没了,只怕又要变天咯。 对荣靖失踪之事最为激动的,要数韩国公府。 第170章、二十八 “驸马爷今日又在慈宁宫外跪着。”梁覃走近杜银钗,小心翼翼的说道。 回应他的是杜银钗在烦躁之下将桌案上的杂物一口气扫落在地的声音。 侍奉了周循礼夫妇十余年的老宦官垂首不语,乖觉到恨不得将自己即刻变作慈宁宫内的一件不会说话不会动的摆件。 “没用的东西,跪我做什么?若担忧妻子,便骑马带刀自己杀出漠北去啊。要真与我儿情深意笃,拿索子往房梁上一悬,吊死了自己殉情也是可以的。”杜银钗冷嘲道。 宫女们轻手轻脚的拖曳着裙裾收拾地上被摔碎的瓷片,梁覃犹豫再三,还是开口说道:“驸马爷这也是关心则乱。如今京中各式传言沸沸扬扬,有说长公主被俘,还有说长公主已经死了。不止是驸马爷,就连奴这样看着长公主长大的阉人,都不禁为长公主的安危而揪心呢。” 梁覃会为杜榛说话倒也不是因为杜家平日里给他的好处,而是他向来善于揣摩杜银钗的心思,知道杜银钗对长女和长女婿的喜爱。杜榛自从少年遭逢牢狱之灾后,便收敛了曾经轻狂张扬的性情,变得谨慎而温和,杜银钗过去常在私下里说他与荣靖恰好般配,这样如水一般的性情,才能真正与锋锐如刀荣靖长久的相处下去。刀擅杀戮,刀上的血,是需要水来洗去的。 果不其然,看似心情不悦的杜银钗即便摔了满桌的东西,也终究还是没对屡屡前来烦扰的杜榛做什么,反倒对梁覃说:“你将他带上来吧,总在慈宁宫门前跪着也不像话,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有意要折辱他。” 梁覃点头应下,步履轻而急的退下,没过多久,领着身形瘦高形容枯槁的年轻人走了进来。 因担忧荣靖,杜榛已有多日不食不寝,在杜银钗面前行礼之时,他趔趄了一下直接跪倒,险些没站起来。 “叫太医过来。”杜银钗拧眉,转头对着一旁的宫女吩咐:“来看看驸马这身子骨还能撑多久,瞧这一副病怏怏要死的模样!” “太后不忙请太医。”杜榛在梁覃的帮助下起身,抬手阻止杜银钗,说:“侄儿只求长公主能平安归来,若能换回长公主,侄儿便是死了也无妨。请太后发兵——” 杜银钗挑眉,连连冷笑,“你死了有什么用,你死不死,与哀家有什么关系?这世上哀家就只有两个女儿算是哀家的血亲,若是皇帝在哀家面前哭哭啼啼,哀家兴许还会心疼,你这苦肉计是演给谁看?” “并非是苦肉计……”杜榛的声音虚弱。 杜银钗直接打断了他:“哀家出不出兵,你管不了。阿榛,别忘了你这个驸马并无半点实权,你既不是内阁的阁臣,也不是六部的官僚,有什么资格对着军国大事指手画脚?别逾越了本分。” 杜榛豁然抬头,不顾尊卑死死的盯着杜银钗瞧了许久,问:“长公主是您的亲生女儿,您果真要不顾她的死活?京中传言长公主已落入胡虏之手,您却还在慈宁宫内优哉游哉?世上怎会有如此之母……”他深吸了几口气,又说:“或者说,皇太后并非没有慈母之心,只是那份心意,尽数落在次女身上,顾不得别人了。” “驸马爷!”一旁听着的梁覃只觉得心惊肉跳,连忙喝住了这个昏了头脑的年轻人。 杜银钗却还是那张冷冷淡淡的脸,没有任何的表情。甚至她看向杜榛的眼神之中,带上了几分不易觉察的同情。她算是杜榛的长辈,知道这看似坐拥泼天富贵的青年,有着怎样不堪回首的过去。杜榛情绪激动之下说出的那些话,其实不止是在指责她,更是在宣泄对自己生父的不满。没有父母之慈的不止是她杜银钗,更是杜雍。 当年杜雍休妻,杜银钗并没有阻止。作为女人她自然同情那个过去被她唤作“嫂子”的弃妇,可是作为杜家的皇后,她又十分清楚杜雍休妻另娶,与康氏结为联盟是十分聪明的选择。杜雍与其元配成婚二十余年,生有五子七女,夭折两子五女,杜榛是他活着的孩子中,年纪最小的,也只有他在母亲被逐出府邸之后紧追马车之后大哭不止,也只有他为母亲嚎哭数日,最后被忍无可忍的杜雍关进了祠堂。 杜银钗将这个当时正在受罚的小侄儿接近了宫中抚养了一段时日,并且命人给杜雍元配在京中找了一个安全的住处——她原是想将那妇人送回江南祖籍的,可对方不肯,非要留在京城,说是不甘心。 不甘心什么呢?难道是觉得杜雍还会回头么?拥有了权势地位的男人,在怀抱着年轻娇媚的新妇时,就算偶尔会因良心而对被休的糟糠心怀歉疚,也绝无可能后悔,负心人跪在痴女子面前痛哭流涕,那只是戏文中才会存在的故事。 杜银钗劝不动那个女人,放弃劝她的那一刻,她也知道,这个女人大概是活不长了。后来她果然听说杜雍元配死了,是被杜雍所杀,还是康懋暗害,又或者是死于她那浓烈的怨恨,不得而知。 她死后杜榛就变了个性情,年幼的孩子没有办法为母复仇,于是只能靠着胡闹、忤逆生父来表达自己的愤怒。在外人眼中始终慈眉善目,圆润讨喜如弥勒佛的杜雍,在私底下有着暴烈的一面,被儿子惹恼的他一度差点动手打死这个孩子。 当年的荣靖不习惯紫禁城的拘束,常不顾禁令出宫在京中四处晃荡,偶然间得知了这个表弟的惨况,回宫告知了杜银钗,杜银钗出面申斥了杜雍一番,这才使这个孩子不至于被打死在父亲的棍棒之下。 是荣靖救了他,这件事他就算当时不知道,后来也该知道了。说起来荣靖在他的一生之中还真是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难怪他对荣靖有着如此深的感情。 “哀家以为你养了几年的性情,又读了不少的书,应当有几分大智慧了,是哀家高看你了。”杜银钗淡淡开口,嗓音中几乎没有情绪的波动,“你退下去吧,再来慈宁宫这里胡说八道,哀家让你连这个驸马都当不成。” 杜榛的执拗与数十年前他的生母有得一比,他还想要说什么,但是梁覃抢在他进一步激怒杜银钗之前,直接以驸马身体不好为理由,喝令两个宫人将他从地上扶起来,强行搀走。 杜榛离去之后,杜银钗揉了揉眼角,神态间满是疲倦。 “太后辛苦了。”梁覃在一旁皱着眉说道:“方才,为何不与驸马解释清楚呢?” 杜银钗不是偏袒次女不顾长女,更不至于为了使次女的皇位稳固,就刻意坐视长女身死。桌上有一封墨迹未干的书信,是写给李世安的,这便是杜银钗不曾对两个女儿厚此薄彼的证据。 “说给他听有什么用,一个头脑发昏的年轻人而已。”她冷哼。 梁覃悄悄叹息,他跟随杜银钗多年,知道这个女人聪慧善谋,却也知道,她有个致命的缺点,便是傲慢。 也许是这一辈子想要的东西都收入了囊中所以得意洋洋,也许正是因为聪明的过了头所以旁人难入她眼,她对身边几乎所有的人,怀抱的都是一种轻蔑的态度。她不需要别人的协助或是理解,她只按照自己的谋划行事,如同独狼。 苏徽骑不好马,坐在嘉禾命人为他准备好的良驹之上,显得颇有些拘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