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杜康氏死了。”赵游舟说。 第181章、三十九 杜康氏死了。 当赵游舟用凉薄含笑的口吻说出这句话时,即便是向来城府深沉的昆山玉都不由一挑眉露出了惊讶之色。 接着命身边侍从去杜府打听,得知死的果然是杜康氏,那个不过三十来岁,从未听过有什么灾病的女人。杜府的仆役对外解释是,他家国公夫人是因韩国公的病情而悲伤,以至于郁结成疾,昨夜病势发作,于是猝然去了。 “这样的解释,你们二位信么?”赵游舟似笑非笑,他与昆、方二人站在杜府之外,围观着朱门染素色,白麻一点点缠裹在石狮和雕梁画栋上,就好似是春日里落了一场雪。 “赵镇抚使是如何知道杜康氏的死讯的?”方延岁面沉如水,“究竟是因为您秘密安排了锦衣卫潜伏在杜府做了眼线,还是因为,杜康氏本就是由您所杀?” 少年的目光锐利的刺了过来,赵游舟不闪不避,只说:“这不重要。” 杜康氏不是他所杀的,但杜康氏是因他而死的。 赵游舟做了这么多年的锦衣卫,早就学会了威逼利诱,洞察人心。那份送到杜康氏手中的帛书,是他亲笔所写,列举了康夫人不得不背叛杜家的理由,又向康夫人许诺了她梦寐以求的东西。 杜雍为了娶康夫人而休妻,他的嫡子焉能不恨。待到杜家嫡子承爵,她必然生不如死。 杜雍的儿子娶了长公主,如今已是毫无疑问的荣靖党羽。可宋国公一家却是选择了皇帝,母族与夫家,她注定要选择其一。杜雍与她数十年夫妻,却感情冷淡,杜家子孙视她如仇敌,可另一边的康氏一族却是与她有着切切实实的血缘之亲。她纵然怨恨自己的父亲将其卖与杜家,也该心念自己深宅之中的母亲。 最重要的一点是,韩国公一族必然会走上谋反之路,太后及满朝文武却是都站在皇帝这一边的。当今陛下虽然年少,可若是真的与长公主斗起来,赢面极大。 而此时荣靖在漠北大破胡虏王庭的消息虽然传到了京师,但康夫人一个深宅妇人却对此军情懵然不知,还以为荣靖仍然下落不明,多半是死了。那么如此看来,杜家更是毫无胜算,荣靖不在了,皇帝必会清算其党羽,杜氏一族纵然有太后庇护也未必能够在激流之中得以保全。而她一个嫁进了杜家的康氏女,能不能活下来就要看自己的娘家肯不肯捞——她的小侄儿既然在皇帝面前那样得宠,那么只要他愿意为自己说话,她应该就能够活下来吧。 紧接着赵游舟在帛书上又许诺了她自由,约好只要找到了杜家谋逆之证,杜雍下狱之日,便是他们夫妇和离之时,女皇会为她做主,替她另寻一门亲事,若是她不愿出嫁,天子也愿意荣养她今后余生。 自由、尊严,这是康夫人此生从未得到的东西。她向来只能在高墙之中嗟叹自身命运,现在却有人告诉她,若是她肯冒险,这些便都是她的,这让她如何不心动? 她做了杜雍这么多年的妻子,即便杜雍并不真的拿她当妻子一般看待,她却也知道杜雍的许多习惯,比如说他会将重要的文书藏在卧房的百宝格中,更加重要一些的,会被他塞入镂空的瓷枕,每晚伴他入眠。 她悄悄在杜雍房内的香炉中添加了安神助眠的香料,又以主母的身份调走了侍奉在内室的婢女,趁着这个机会开始翻箱倒柜。她以为自己做的滴水不漏,没有想到的是,自打白天锦衣卫来过杜家府邸之后,她便被自己那几个嫡子给盯上了。 在康夫人寻找着杜府谋逆罪证的过程中,韩国公长子带着手持刀剑的家奴破门而入。当然他也不是傻子,虽然愤怒却也不至于做出弑杀后母的事情,原本他只打算将康夫人擒拿关押,等杜雍醒后再做定夺。 然而不知道是谁,在争执的过程中用力的推了康氏一把,她撞在了杜府家奴的剑上,当场毙命。 倒地那一刻,鲜血溅到了她身后侍女的裙上,昔日心腹歉疚而又残忍的神情映入了她已经涣散的瞳孔中。 康夫人之前的猜测是对的,她果然已经被家族抛弃了。她努力想要为母族再做些什么,以为这样就可以系紧血脉交织而成的纽带,却不知家族早已为她挑选好了她接下来的要走的黄泉路。 杜府内没有人会为康氏之死而流泪,杜府之外或许也不会有。一手策划了杜康氏之死的赵游舟唇角噙着笑,眼中只有目的达成之后纯粹的欢喜。 这样的笑容让方延岁感到愤怒,他正要说什么,赵游舟的眼神却冰冰凉凉的斜睨过来,“出命案了,你管是不管?方大人。” 昆山玉亦是恢复到了从前的平静,对方延岁说:“辞远,你现在赶紧去刑部召集人手吧。” 要找到杜雍谋逆的罪证,需要对杜家上下来个彻底的搜查,死得不明不白的康夫人,是刑部众人冲破杜府大门的钥匙。 凡是有杀害康夫人嫌疑的杜家人都会被带进刑部大牢拷问,至于他们会不会说出点别的什么,那就不知道了。 为了掌握康氏被杀的物证,整个杜府都要彻底的搜查一遍,万一某个角落里藏着康氏被杀的真相呢?至于会不会查出别的什么重要东西……呵。 最后不管查出是谁杀害了康氏,哪怕那个人是在朝堂之上位高权重的杜氏长子,抑或者是皇太后的亲兄长,都一定要为此付出代价,杀人偿命天经地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宋国公康懋会毫不犹豫的站出来,为自己的女儿申冤,向世人控诉她的不幸,将同情康氏之人的怒火,悉数引到杜家父子身上。 总之这是个天衣无缝的计划,方延岁想通这一切之后,只觉得浑身冰冷。 “锦衣卫会协助刑部。”赵游舟一脸彬彬有礼的模样,“不用谢。” “当初我因为你的缘故而被调任地方,我没觉得你可恶;后来我听人将你与来俊臣相提并论,我觉得是旁人夸大其词。我心想,我们都是陛下的臣子,为了她的江山稳固,我们有时难免会犯下杀孽,但只要是为了陛下,一切罪恶的担负都是值得的——现在我依然是这样想,可这不妨碍我将你视作一只真正的恶鬼。” 赵游舟轻嗤了一声,面无表情的看着方延岁转身离去。 去的是刑部官署的方向。 苏徽从昏迷中醒来。 他是趴着入睡的,因为后背伤口还没好的缘故。醒后四肢酸软,好不容易爬了起来下意识环顾四周,看到的是熟悉的床帐,这是他身为锦衣卫校尉的卧室。 裙裾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宫装的侍女掀开了纱幔,将汤药递到了他的面前。 “你们……是被陛下安排来的?”苏徽接过了药碗。 “是。”婢女答道:“我等奉陛下之命来照顾大人。陛下说了,大人好好休息,伤势未好之前,就不必去她跟前侍候了。” “哇哦,皇帝也有良心发现给员工福利的一天呢,我好感动。”苏徽小声的吐槽了一句。回过神来之后又对宫女说:“你们回去吧,我不需要人照顾。” “可是大人您的伤……” 苏徽明白了,嘉禾大概是以为他之前忽然晕倒,是因为背后伤口恶化的缘故。所以才会一反常态的给他休息的时间,还安排了人给他端茶送药。 问题是,苏徽之前晕过去,其实是因为头疼。他脑子没有受伤,之前逃命时,马车那样颠簸,他也不曾磕碰到哪里。然而那时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感受到了一阵熟悉的剧痛。 是的,熟悉的剧痛。他好像之前曾经多次受过这种罪似的。 更加奇怪的是,在那之后,他便能在脑子里听到另一个人的声音。 房内静悄悄的,侍女们都因苏徽方才的吩咐而左右为难,以为是她们的服侍不够尽心,惹恼了这位天子跟前的红人,于是一时间都不敢说话,可唯有苏徽却听到了有另一个人不停的在说话,说的都是他听不懂的词。 声音来自于他的脑海,就好像是他的脑子里藏了另一个人。 他被吵得很烦,暂时不打算去理会那道声音。昏睡的时候他做了个梦,梦里的他仿佛是回顾了自己的一生,从孩童成长为少年,再从少年成长为青年。 可梦里的他不在京师的宋国公府,而是在一个十分古怪的地方,那里的人叫他苏徽。 苏徽……这个名字让他心中一跳。 他还梦见自己披上了女人的衣装,阳光之下嘉禾远远的朝他走来——那是更年少一些的嘉禾,面颊比起现在要红润,眉目间也更有神采,她管他叫,“云微”。 而梦里的他笑着轻声应答。 许多人都说他和云微长得很像,这样的传言听多了,该不会是对他造成了什么心理暗示,让他在梦里真的把自己当成了云微吧。想到这里苏徽毛骨悚然。 但是,好像又有哪里不对。 大门这时被推开,宫女们慌慌张张跪了一地,来的人是女皇周嘉禾。 第182章、四十 窗外数十道人影一次闪动,紧接着是细碎的脚步,在一眨眼,垂下的帘帐被掀开,嘉禾大步走了进来。 与苏徽四目相对的时候她错愕了一下。之前她得到的消息是说,苏徽仍在昏迷之中,她想着自己就来看苏徽一眼,看过便走。可是既然苏徽已经醒了,她倒不好直接转身就走。 “你好了?”女皇并非不善言辞之人,只是不知为何,与苏徽说话时的开场白十分生硬。 “没好。”苏徽愣愣的答道。 “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不知道。” 氛围一下子陷入了一种古怪的尴尬。 过了一会苏徽为难的开口:“臣也不知道为什么,昏过去之前忽然感觉到头疼不已。想来是什么先天隐疾之类的,与大同城外受的枪伤无关。陛下不必再赐臣那些养气血的补品,臣料想那并没有什么用处。” “隐疾?头疼?”嘉禾猛地想起,多年前的云微似乎也有类似的毛病,她曾在与她谈话谈到一半时捂住脑袋,面色惨白,似乎正在遭受莫大的痛苦,“真是奇了怪了,长相一样,就连生的病也是一样。” “陛下是在说……云微吗?”苏徽听清楚了嘉禾的喃喃自语,梦中所见的内容在这时再度翻涌上心头,他忍不住急切的问道。 “是。”嘉禾简短的答了这样一个字,之后再没多说什么。乖觉的宫人为她搬来了椅子,她在苏徽床榻之前落座,目光意味深长的盯着眼前的少年。 苏徽看得出她不是很想说起云微,可为了解开心中的迷惑,他不得不将这个问题问出口:“陛下能为臣多说一些云微的事么?” 这可真是出乎意料却又并不让人意外的大胆请求,嘉禾斜睨了苏徽一眼,说:“云微此人没什么好讲的,她曾服侍过我,然后失踪,仅此而已。朕不曾让她干涉朝政,也没有派她去做过什么显赫事迹。紫禁城六局一司,多得是她这样的女官。”说到这里,她自己都觉得自己过于敷衍,叹了口气,终究还是无可奈何的补充道:“云微过去如你一般行事跳脱,目无纲纪,朕那时年少,没见过这样性情的女子,觉得有趣,便待她格外好。现在仔细回想起来,此人早就该杀了。” 嘉禾语调并不冷厉,“该杀”那两个字出口时却让苏徽不由自主的往后缩了缩,“她犯下了什么罪么?” “她来历不明,只凭这一点,你说该杀不该杀?”嘉禾故意问苏徽,“她是两年前朕在京城白鹭观偶遇的女子,说是偶遇不大妥当,她是作为刺客被带到朕身边的。当时白鹭观明明已经戒严,她却莫名其妙的现身于观内,不是刺客还能是什么人。朕那时候不杀她,是因为……”她咬了下唇,“她与朕从前最信任的心腹十分相似。” “那个人叫云乔。”苏徽插花:“我听人说起过。”见嘉禾眼神冰冷,他连忙闭嘴,示意嘉禾继续。 “她说自己是云乔的妹妹,朕那时候信了。可是后来才意识到,这样一个身份或许是假的。” “为什么?” “因为她是男子。”藏了多年的秘密脱口而出。 苏徽吓得呼吸一顿。 “服侍云微的宫女亲眼所见,云微是个男人。不过朕并没有机会验证此事真假,因为在那之后云微便失踪了。可一个寻常的宫人,即便与云微有仇怨,又何必以这样荒诞的借口构陷她?后来两年的时间里,朕一直在不停的回忆,回忆云微平日里的一举一动,回忆她面容的每一个微末细节,越想越觉得她的确是像个男人。” 苏徽记起梦里的自己正是装扮成了女人的模样,嘉禾唤他云微。 于是他忐忑不安的问了一句,“那依陛下来看,臣有没有可能就是那个云微?如果云微真是男人的话……” 嘉禾瞥了他一眼,“你们年龄对不上。” 这倒也是。两年前失踪的云微据说是十五岁,而现在的苏徽也是十五岁。假如他真的就是云微,那他一定是有驻颜不老的灵丹妙药。若真有这样的灵丹妙药,又何愁不能得幸于君王。 “陛下怨恨云微么?”苏徽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嘉禾越发的烦躁,正想拂袖而去,可对上苏徽的目光后,却莫名不忍,“这不好说。云微她……”是友人?是臣下?是叛徒? 想了许久,她回答:“朕不知道云微究竟是什么人,接近朕是为什么目的,也不清楚她是男是女,可直到她下落不明为止,她的的确确未曾害过朕。” 苏徽长舒了口气,从床上跳了下来。 “你做什么?”嘉禾惊讶的问。 身着寝衣披散头发的苏徽在房内找了一圈,最后无可奈何的坐到了桌边,用木箸从瓷盘内的点心上刮下了一把芝麻。 “陛下,假设这是一队蚂蚁。”苏徽将芝麻一粒粒的摆好,“陛下见过蚂蚁吧,小小的,常常是许多工蚁一同外出觅食,在协力将食物运回巢穴。假如……”他将一粒芝麻拈起,“假如这时有个顽童抓住了一只队伍中间的蚂蚁,这小小的虫类能理解眼前发生了什么吗?” 嘉禾本不想理会这等幼稚的假设,苏徽葫芦里买的什么药她完全猜不明白,不过既然他这样认真的看着她,她也只好没好气的答道:“当然不能。” “没错。”苏徽用力点头,“蚂蚁只有这么点大,如果从蚂蚁的视角来看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大概就是二维的……”他不自觉的又说出了一个陌生的名词,怔愣了片刻后,继续道:“蚂蚁不能意识到自己的同伴去了何处,它们只会觉得它是失踪了。这时候假如……”苏徽将方才拈起的芝麻又放在了点心上,“假如那个顽童将蚂蚁丢到了蚁穴附近,外出的蚂蚁回来之后发现失踪的同伴已经到了家门口,会不会以为这同伴有什么奇怪的能力,譬如说什么神行千里、瞬移之类的。” 苏徽这番话说得十分古怪,看似时无聊之中的一个无趣故事,可深思起来却叫嘉禾不寒而栗。 “我刚才举的是空间的例子,但这个例子可以类比时间。”苏徽又补充了一句。 “你究竟是谁?”这一刻嘉禾几乎控制不住的想要拔出袖中藏着的短刀,倒不是想要杀了苏徽,而是在极度的恐惧之中,想要自保。 苏徽摇头,眼神平和而纯粹,“我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人人都和我说,我是宋国公府的小少爷,乳娘说她曾经喂养过还是婴儿的我;府上的小厮说,他们曾经抱着我趣斗蛐蛐;父亲说他曾握着我的手叫我写字,祖父说他是看着我长大的人。可我始终没办法将他们所描述的‘我’与我本人等同。我脑子里好像还存在着另一个人的记忆,那段记忆就像是藏在水下的井绳,只有偶尔才会露出水面。” 他到底是谁,是宋国公府的康彦徽,还是……梦境中被称为“苏徽”的那个青年。他想不出答案,可脑子却越来越痛。那个来历不明的声音在他的思维深处喧哗吵闹,不停的发出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