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奈之下,它只好放苏徽醒了过来。 至于苏徽会不会遵守与它的约定……谁知道呢。 嘉禾遇袭并失踪的事情,以最快的速度传到了京师。 皇太后当即震怒,但现在不是问罪的时候,而是赶紧找到她的女儿。 才被关了没多久的赵游舟从牢中被放出,在听说了嘉禾出事之后,他不加掩饰的露出了惊骇与愤怒交织的神情,接着抓起佩刀便往殿外走去。 “站住!你要去哪?” “自然是去寻找陛下。” “哀家已经派人前去搜寻,你又能做什么?” 赵游舟冷笑,“我至少知道,谁最有可能谋害陛下。” 杜氏满门身在牢狱,可还有一个人是例外——杜榛。 当赵游舟带人赶到公主府的时候,杜榛将白绫搭在了房梁上。 第186章、四十四 长公主府的家奴拦在门外,阻止锦衣卫闯入。他们也无愧是荣靖一手驯养出来的奴仆,论起忠诚度与战力,比起寻常官邸的小厮门房不知要好上多少。十几锦衣卫在门外试图强闯,竟然几次尝试无果。 最后还是赵游舟带着皇太后的懿旨赶到,这些人才不得不退下。 也多亏了赵游舟带着皇太后的懿旨及时赶到,再晚一些,杜榛怕是尸身都要凉了。谁也没有料到杜榛会自尽,就连公主府的仆役都没有猜到他们的主子这些天里心中在想什么。赵游舟闯进来的第一件事是呼喝杜榛出来,公主府的下人虽心有不满却也只能看在太后懿旨的份上暂且忍耐,退下去请驸马,谁知便看见了房梁之上晃晃荡荡的人影。 一时间公主府内哭号不绝于耳,原本在会客厅内等候的赵游舟闻声连忙赶到了杜榛的书斋,在那里他首先是看到了空荡荡的书格——杜榛是个文人,这书房的东西,未免太少了些。之后才看向地上杜榛的“尸体”。 赵游舟见多了死人,即便看见堂堂驸马倒在他面前也无动于衷,府上管事哭得他有些烦了,他于是一把将杜榛从他怀里拽了过去,平放在地,用力按压了对方的胸口。管事愣在原地忘了阻止,没过多久便看见驸马面色痛苦的醒了过来。 “断了你两根肋骨,救回了你一条命,不用谢我。”赵游舟冷笑着说。 这是长公主的丈夫和女皇的“面首”第一次正儿八经的会面,两人对视了片刻,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并不友好的情绪。 杜榛捂住自己的胸口,在断骨的疼痛中竭力维持住了镇定与尊严,“想不到锦衣卫来的这样快。” “我也没想到驸马居然拖到这个时候才寻死。”赵游舟说话半点也不客气,“还以为驸马您是专程挑着我上门的时间里来寻死觅活演戏给我看呢。” 杜榛年轻的时候也曾经是嘴尖舌利的公子哥,此刻听到赵游舟的讥讽,却也只是垂眸淡淡一笑,“这世上谁人不怕死,若不是被逼到绝境,谁又会去寻死。” “这么说,是我将您逼至绝境的?我做了什么,您非得要死要活的?” “镇抚使捉拿我的族人,欲置他们于死地。我救不了自己的同族,难道还不能用死来成全孝道了?” 这样的狡辩之词让赵游舟听后不由发笑,“驸马果然还是不肯认罪。” “我何罪之有?” “大同城外,设下伏兵暗算陛下的人是不是你?”赵游舟忽然冲上来攥住了杜榛的衣襟。才从阎王那里捡回一条命的杜榛被勒得再度面色青白,公主府的侍从急忙上前将他们分开,“我家驸马素来不问世事,怎么可能做出这等谋逆之举。镇抚使莫要听信了风言风语,便来污蔑驸马。” 赵游舟被推开之后冷冷的注视着地上的杜榛,也懒得哆嗦什么,只道:“将他带下去,送入锦衣卫狱。” “大胆!这可是驸马——”公主府管事仍试图阻止。 赵游舟打断了管事的话,高高举起手中杜银钗亲笔写下的懿旨,“我有皇太后旨意,谁敢违抗?” 管事又道:“杜府上下因韩国公夫人之死下狱,可我家驸马近来不曾回过国公府,与康氏之死毫无瓜葛。打仗讲究师出有名,锦衣卫抓人也总得有个证据,大人今日不说出驸马究竟犯下了什么罪行,恕我等不能容忍大人带走驸马。” 赵游舟不欲再与他废话什么,一声令下,同行的锦衣卫立时拔出了佩刀,逼得在场之人不敢多言。 杜榛捂住脖子上的伤痕,苦笑。太后肯写下这份懿旨,意味着她果然还是站到了皇帝那一边。 事到如今他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只能站起,跟在了赵游舟身后。没能早些狠下心来是他的过错,如果他昨夜就下了决心自尽,今日便不用受这种屈辱。 说到底,是因为他还想再见自己妻子一面。可惜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荣靖。 听说她很快就要回来了,可这几天赵游舟只怕会将各式各样的刑罚都施加在他的身上。他未必熬得过去。 在与这个十五岁的少年人擦肩而过的那一刻,他听见他咬牙切齿的说道:“驸马就不要指望长公主能赶回来救您了,你们意图害死陛下,这笔账我一定会好好的算。” 杜榛侧首,在赵游舟的身上看到了熟悉的影子——他很像他。至少在某些方面他们是相似的,这也就是为什么女皇一出事,赵游舟首先便能猜到是他下的手,因为假如换个立场,他也会为了他所在意的那个人做出同样疯狂的事情来。 可惜,赵游舟终究还是太年轻,没能猜出整件事情的原貌来。踏上前往牢狱的路途,杜榛默默的想道。 这几天的生活对于嘉禾来说,如同是幻梦一般。 作为自幼长于宫闱的金枝玉叶,她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穿牧民的衣裳,过流离的生活。 为了从反贼刀下活命,她带领着一小股锦衣卫突出重围,但代价是失去了大部分属下的音讯,茫茫荒原之中,她一个皇帝和一个草原上长大的牧女也没什么区别。 离开大同时身上穿着的那件龙袍早就在董杏枝为她引开追兵的时候脱了下来,之后头上的钗与冠、身上的玉佩、绣巾等物件,早就在逃命的时候丢得差不多。因为不知道前路是否仍有反贼潜伏,她和剩下的那部分锦衣卫换上了商贾和牧民的装束,往京师方向行进。 夏朝边镇一线半农半牧,偶尔也有行商的队伍经过,他们这一行人穿行在茫茫草原之中,倒也并不突兀。不过旅途上的辛苦,却是无法避免。既然扮作了寻常百姓,那么衣食自然得按照百姓的规格来。嘉禾已经接连吃了好几日粗糙干涩的麦饼,忍受了好几天的日晒风吹。 其实她如果受不了这样的苦也没有多大关系,大同至京师一线,还有不少军屯分布,总之只要去到一个有官署的地方,她大可以在锦衣卫的保护之下大摇大摆的闯到品阶最高的那个长官面前,让他们好生招待自己,并且派人飞奔去京师求援,运气好的话,不用多久她的母亲便会派遣军队过来护送她回京。 但嘉禾不愿如此。 遭遇伏击已经让她颜面大失,再让杜银钗派人护送她回京,更是在向世人表现她的无能。脱离了主部队的她,游荡在草原既危险又安全,若是利用这个机会快马加鞭赶回京城,说不定能杀那些反贼一个措手不及。 好在这时已不是冬天,草原再怎么气候恶劣,至少也不会有被冻死的危险。嘉禾结果一名侍从递来的水喝了一口,干裂的喉咙略有些疼。 不远处苏徽正坐在一块石头上歇脚,眺望着远方,神态宁和。这几日风餐露宿的生活并不好过,嘉禾是在勉力忍受,而苏徽则更像是在享受。 “你的伤好了么?”嘉禾觉得有些奇怪,明明在大同城的时候,他看起来那样痛苦,可是醒过来之后,他看起来又好像一点事都没有。 “哪有好的那么快的。”苏徽说。 其实何止好不快,他的伤口已经停止了进一步愈合的进程。时空排异反应正在一点点的作用在他的身上。不过这些他不打算和嘉禾说。 “之前路过那几个军屯的时候,朕说了让你留在那里,你非要跟着朕。你倒是说说,你跟着朕能做什么?” 苏徽低头,只是微笑但不说话。 他什么也做不了,但他想再多送送她。以及,他想要见杜银钗。 他记起来了,杜银钗不是这个时空的人,但不知是出于什么缘故,杜银钗躲过了排异反应,融进了这个时空之中。有一些话他说给嘉禾,她未必听得懂,ai也未必能让他说。如果想要改变历史,只有寄希望于杜银钗,或者说杜莹。 嘉禾不知苏徽心里这些复杂的想法,在她眼中,苏徽还是过去一样莽撞而又天真,总喜欢胡来。她劝不住他,也不想去劝,将行囊中的麦饼一分为二,递了一半到到苏徽面前。 “陛下亲手赐食,在别的人眼中,这可是莫大的荣幸。”苏徽笑着调侃。 “我现在不是什么陛下,”嘉禾斜睨了他一眼,“你也并没有多少倍感荣幸的样子。” 苏徽仔仔细细的打量了那张麦饼片刻,一嘴咬下。看的仔细不是因为想要观察饼里有毒无毒,而是想要研究麦饼的成分、制作手法,以便于研究分析夏朝时候边关民众的饮食风俗——这是职业病了,改不了。 “这几天,陛下都看到了什么?”他提了个让嘉禾感到莫名其妙的问题。 嘉禾茫然的发了会呆,答:“草原、农人、牧民,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苏徽却说:“不是每个皇帝都有机会看到这些的。陛下,这些是你的子民。” 第187章、四十五 “子民……”嘉禾喃喃这这两字。她当然知道这一路上所见到的庶人都是她的子民,这片土地之上的每一个人,无论男女尊卑,皆是子民。平日里她经常会听到臣下与她说起“子民”,自己也时不时会将这二字挂在嘴边以彰显君王之仁,可今日听苏徽忽然说起“子民”,她竟然感觉有些陌生。 他们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是赋税的来源、差遣役使的对象,还是国家的命脉根基?她于他们而言又算什么,需要跪拜敬重的君父、苦难的来源,亦或者是远在庙堂之上的陌生人? “每一个国家的开国君主往往能知民生疾苦,因为他们在显达之前就是寻常的百姓,是被统治的‘子民’。所谓‘子民’,与‘民众’、‘公民’不同——”苏徽捂住脑袋,就在刚才,他又遭到了一记电击,因为他说出了这个时代的嘉禾本不该理解的概念,不过他没有理ai,因为反正确信了ai不会真的要了他的命,他继续道:“‘子民’,既是‘子孙’,又是‘人民’,所接受的盘剥繁重严苛,他们所要尽的不单是作为民众的义务,还需要如子孙一般孝顺。人们常说家国天下,也就是说,治理一个国家和治理一个家族的分别是不大的。宗法纲常规定好了每个人的尊卑等级,束缚着他们不得逾越,且还要满心尊敬的接受这份不公。” “朕有些不大懂你在说什么。”嘉禾说道。在苏徽面前老老实实的承认自己的无知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她知道苏徽并不会因此轻慢于她:“总之你的意思是——在劝朕爱民。” “不仅在劝你爱民,还是在劝你敬民。”苏徽不曾参政,但他主要研究政治史,古往今来海内海外的人类政体他都了然于胸,过去还是云乔或者云微的时候,他从来不教嘉禾该怎么做一个政治家,那时他的主要任务是观测这个少女的一生,可是现在,他想要改变她的一生。 “做皇帝的大权独揽,这不是不好,集权使行政高效。然而历朝历代的皇帝,越到了后头,便越是远离民众,他们被拘于深宫,只能凭想象来臆测他们所统治的世界。子民对他们来说只是一个个数字。陛下你稍微要好些,虽然你也是长于深宫,但幸好你还有微服出访这项爱好,你至少可以知道你北方边镇一带的百姓的日常生活水准是怎样,他们有什么辛苦之处,能否吃饱穿暖。可是即便如此,在你的眼中,他们也并不是‘人’。” 在皇帝,或者说所有上位者的眼里,下层的百姓们只是国家运行的基础。夏朝这个时代还没有什么“人本位”思想,也不讲究“平等”。 嘉禾思索了好一会之后才反应过来苏徽说的究竟是什么,她本想反驳,才一张口便忽然意识到,苏徽的话语……和天书上的部分思想不谋而合。 一直以来她在阅读天书时感到的违和冒了出来,他们做皇帝的虽自称“受命于天”,可天书却并不是站在皇帝的立场上写就的。天书将那些和官府作对的逆贼成为“起.义.者”,天书花费了大量的笔墨去描述寻常民众的社会风俗,天书还说——人民是历史的创造者。 以前嘉禾不理解这句话,反复读了许多次都不理解,现在,她好像有些懂了。 “君舟民水的概念你应该是懂的,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但其实水不仅能决定船是否会倾覆,还会和船舵一起决定船只的走向。陛下你就是掌握船舵的人,你需要低头去观察水势,顺着水行驶会让你事半功倍。我知道你觉得自己是女人,这个皇位是坐不稳的,所以一直以来你战战兢兢,想方设法的揽权,如同一只警惕的孤兽。可你应该也从我口中听说了其他国家的故事,在远离中土的国度,并不缺少和你一样登临王座的女性。不仅如此,在这之后的几百年里,女子将会逐步从闺阁走出,能够读书识字,能够为官从政,即便做了一国领袖,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因为船只已经驶出了狭窄的河谷,开向了广阔的大海。” 苏徽与嘉禾说了这些,也不知道她信或是不信,ai的警报在他脑子里疯狂的响,吵得他头疼。 嘉禾睁大眼睛看着他,一旁锦衣卫上前来询问她是否要准装出发,她都没有听见。 “总而言之,皇帝不是神龛之中供人伏拜的雕塑,并不高高在上。虽然说皇帝需要个高瞻远瞩,可站得高并不意味着要远离凡俗。既然治理的是世俗人,又怎能不知人间烟火。”苏徽说了这样一句话。 嘉禾猛地攥紧了苏徽的衣袖。她记得很多年前,她曾对“云微”说过类似的话,她说皇帝就是神龛上的泥塑,不需要有任何的感情。 “云微、云乔,还有你,你们究竟是怎样的关系……” 苏徽已经暗示过了她,他和五年前的云乔、两年前的云微是同一个人。可她就是想要听他亲口承认这件事。 不同的时间点、不同的长相,生与死的跨越……这些怎么听都怎么荒诞,可嘉禾又不是没见过神鬼之力,她连她手中的天书是怎么出现的都不清楚,再来几桩不可理解的事情,她也能安然接受。 “陛下会知道的。”苏徽忍耐着头部的疼痛对她微笑,“等我们到达京师。” 这回答听着像是敷衍,然而嘉禾并没有再逼问下去。也许这份宽容是出于信任,她终究还是选择相信,苏徽不会让她失望。 “我们出发吧。”嘉禾转身上马,前方是帝都。 苏徽靠着石头,后背已悉数被冷汗浸湿。 ai停止了电击,问他:为什么? 它毕竟只是人工智能,有太多不能理解需要需要学习的事情。 你在做无用功。 历史的大方向不会因为你的三言两语而改变。 过了一会,ai又说了这两句话。 苏徽没有反驳什么。嘉禾骑马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担忧的看了眼他的脸色。苏徽朝她摇了摇头。 他们这一行人扮作穷苦行商,只有一辆马车是可以坐人的,嘉禾把那辆车让给了他,因为他身上有伤。 这不过是小恩小惠,如果苏徽还是过去的那个他,根本就不会在意这些。 但苏徽的心境早就和过去不同了。他让嘉禾不要高高在上,这句话何尝不是对自己的自嘲?他一直以未来人的身份冷眼旁观,可是在这个时代生活久了,一不小心就将自己也当做了这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