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节(1 / 1)

□□靖就是觉得心里不痛快,她不痛快便要让苏徽也不好受。既然苏徽说要去市井游荡,她便封住了长公主府,禁止苏徽出入。
  理由十分冠冕堂皇,“你一个大男人住在我府中已是不妥,若是再让外人撞见了,我的名声不保。”
  这借口放到别的女人身上,苏徽信,□□靖这样一个带兵出征多年的女将说这样的话,简直就是摆明了在糊弄他。
  荣靖又说:“我妹妹让我照顾你,我就得对你的生死负责,你要是在外头乱跑,出了什么意外我拿什么向她交待。”
  苏徽不服气的反驳:“天子脚下竟成了贼窝么?光天化日出门随便逛逛也会死?”
  然而荣靖对此不置可否。
  这时的苏徽还未能觉察到端和八年京师中弥漫的不安,平静的冰面之下暗流涌动,盛世的繁华却好似悄然拉开了帷幕,让人不觉沉醉其中,放松了警惕。
  荣靖不许他离开公主府,苏徽很快就找到了新的乐子。
  杜榛是个有品味的文化人,而荣靖身为公主也与寻常武人不同,公主府内收藏了不少古籍以及金石碑拓,足够让苏徽静下心来研究个一年半载。
  很快苏徽又意识到,研究死物没什么意思,荣靖和杜榛这对夫妇才是他最该花费心思的对象。虽然由于历史发展进程的变化,荣靖的命运大概会和他所知道的那条时间线上的有所不同,那些让杜榛扬名后世的悼亡诗词也不知道杜榛还有没有机会写出,不过既然能与名流千古的大文人近距离接触,这样的机会苏徽是不会错过的。
  端和八年的杜榛还好好的活着,嘉禾宽恕了这个曾经意图谋害她的逆贼,只是下令将这人拘在公主府的后院之内,不许他外出半步。
  好在杜榛原本就不是什么喜欢到处乱跑的人,这三年来果然也就专心致志的在府中钻研丹青,不理世事。苏徽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作画,画的是秋日苍穹之下的大雁。
  苏徽对于国画的研究并不深,但学过一些美术史的他至少还能判断出画作的好坏,他看得出杜榛的确是个有天分的画者,不由得再度庆幸还好嘉禾没有杀了他。
  听见了脚步声的杜榛回头,见到了苏徽之后露出了疑惑之色。
  他是认得苏徽的,荣靖已经和他解释过了苏徽的身份——女皇面首,荣靖是这样形容苏徽的,杜榛于是不由得对他产生了排斥以及畏惧的心理。
  苏徽提起了手中的酒坛,“可以一块聊聊吗?驸马。如果你很无聊,我也很无聊的话。”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苏徽和杜榛算是同病相怜,都是被周氏姊妹禁锢在后院的男人。
  想要撬开一个文人的嘴皮子并不算太难,只要不从政,书读多了的人就难免会存有几分天真意气,酒过三巡便能打开话匣,喝过半坛便是无话不谈的挚交。
  苏徽问杜榛为何会专注于书画。
  问他当今文坛的风云。
  问他推崇哪家哪派的墨宝。
  还顺便问了他有什么定好了的创作计划。
  端和年间的夏朝,文艺发展到了一个新的高度,由于太平盛世的到来,无论诗词书画戏曲还是小说,都有大批优秀的作品诞生。不少在这个时代有名的文人都与杜榛有交情,从杜榛的口中苏徽可以窥见文人圈子的半边锦绣。
  端和八年时的杜榛还未写下他那几首著名的诗作,这年诗界引领风骚的是曾经的御前翰林席翎。而他出名的作品——苏徽听后震惊了一下。
  席翎出名的作品,竟然都是斥骂君王的。
  “陛下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么?”他问。
  已经立下誓言再不过问政事的杜榛只说:“你先赢了我这局。”
  说话的时候他们正在弈棋。
  苏徽是臭棋篓子,要不是为了从杜榛口中套情报,也不至于舍命陪君子,要赢杜榛,他是绝对做不到的。正当他绞尽脑汁的时候,忽然有一只素白的手从侧方伸了过来,拈住一枚棋子,铿锵一声落在了棋枰上。
  苏徽讶异抬眸,杜榛起身,理了理衣袍跪下,“罪臣拜见陛下。”
  她说她会常来叨扰,这话还真不是客气。
  第199章、(十)
  嘉禾今日出宫,未着帝王装束,穿一身天青色长袄,配月白的褶裙,袄上有浅淡云纹若隐若现,裙上绣鸿鹄高飞羽翼丰美,而她一头鸦青的长发绾成未嫁女子的垂髻,斜簪明净通透的白玉,点缀灿然如星的明珠。
  说起来苏徽有很久不曾看嘉禾穿女装的模样了,过去在做公主的时候,十三岁的小姑娘常坐在妆镜前憧憬着胭脂眉黛的色彩。后来登基为帝,便改做了男儿的装束——古往今来女子称帝者罕有,君王的服饰自然也是男子衣袍的款式,最多改小了尺码,方便她套在身上而已。而那时的嘉禾对自己的性别无比的在意,不仅穿男装,还要刻意的模仿男人的谈吐与举止,好似恨不得将自己变作一个男人,即便不能真的变成男人,也以流露出女儿情态为耻。在苏徽记忆中,她那时唯一一次换回女装,还是为了前往泰陵见自己父亲生前留下的宦官梁覃,她乔装成了方延岁家侍女的模样,顺便把苏徽也打扮成了小丫鬟。
  后来在宣府,她也始终是英武的装束,身上不是帝王的龙袍,便是坚硬的铁甲,女人的衣裳太过柔软,不适合硝烟弥漫的边镇。
  一直到最近这几年,她才开始重新接受女人的身份,偶尔她会换上这个时代女人的裙裳,叫来侍女细细的为她描眉点唇——不过她政务繁忙,这样的闲暇时候少之又少。但这至少说明,她以不再以自己的性别为痛处,她敢于以女人的模样出现在群臣面前,以娇柔的红妆,登临明堂。
  这几天苏徽从赵游舟那里听到了一则传闻,说嘉禾不仅换回了女子的装束,还试着穿过西方那边传来的衣裙。远洋而来的传教士献上了一件西方洛可可风格的宫装,据说是某国王后最喜爱的款式。嘉禾出于一时的新鲜换上了这身洋人的裙子。这个时代西方的妇女有束腰的习惯,好在她身为东方人本就骨架纤细,而她的个子在东方女性中算是高挑,又因为常年身居尊位的缘故,自有凛然不可犯的气度,繁复华丽的洛可可式长裙并未夺去她的风采,她本身的威严又恰到好处的消弭了衣裙本身过于柔媚的缺点。紫禁城中有西洋来的画师,看到这副装扮的女帝之后纷纷取笔作画,用他们最擅长的艺术形式将东方的女性君主保留在了油画布上。
  这倒也算是文化交流史上的一件大事了,如果这幅油画能够传到后世,绝对有着重要的史学价值。苏徽忍不住这样想道。
  说老实话,他还挺好奇嘉禾身穿西式长裙的样子,不过今天看到她一身夏朝闺秀的装束,也觉得好看,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
  嘉禾注意到了他的笑容,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笑,却也还是对着他弯了弯眼,转头又看向杜榛:“驸马棋艺高超,他恐怕赢不了你,朕来代他。”
  杜榛苦笑,“臣不敢同陛下对弈。”
  “你几年前连朕的命都敢要,这会子下盘棋倒是怕了?”嘉禾嘲讽道。
  杜榛垂目低眉,“陛下才是真正的棋艺高超,臣不能及。”
  嘉禾笑了笑,转身离去,同时没忘了轻轻一拽苏徽的袖子,示意他跟着自己。
  苏徽静静的走在她的身后,嘴角不自觉的上扬。
  “你又在笑什么?”嘉禾扭头看着他。
  “在笑……”苏徽也不知道在笑什么,只觉得这一刻所见到的景、所感受到的风、所听到的音,都是无比的和美。
  他从前也和别的女人走在花木葳蕤的园林,那时在读大学,校园里四处都是青葱碧绿,氛围似乎比起现在还要好,有喜欢他的学姐或是学妹经常会藏在翠叶之后,佯作不经意的和苏徽来个邂逅,问苏徽要去哪里,然后就可以欣喜的说他们恰好同路。
  而苏徽……
  苏徽那时候一般都是面无表情的回答:哦,我要去j-2470号发掘现场,你要一起?
  苏徽读大学那阵子恰好遇上端陵发掘,j-2470号就是端陵之中葬着嘉禾的墓坑。一般人谁爱没事去坟头看人刨白骨啊,尽管后来嘉禾的骸骨已经被全部掘出并挪到了研究所,但非历史专业的学生大部分还是不乐意往那边跑。
  “在笑陛下与驸马。”苏徽说道:“三年前陛下和驸马还是敌人,可三年后的今天,你们似乎相处起来还算融洽。”
  “融洽么?”嘉禾刻意放慢了脚步,与苏徽保持并肩。
  “我记得端和三年,陛下您十六岁的时候。那年驸马才迎娶长公主,您亲自为他们安排婚礼中的大小事宜,可暗地里却恨得牙痒痒。”
  嘉禾想起过去的自己,不由舒展了眉眼。接着又收敛了笑意,说:“朕又不是当年那个小女孩了。至于现在,朕其实也还是做不到在面对杜榛的时候平心静气。当年他想要杀朕,这仇朕可记着呢,只是不曾表露。”嘉禾用笑着的表情说这样一番话,帝王心思复杂莫测,她的喜怒哀乐,一般人还真猜不清楚。
  但苏徽作为一个陪伴着她走过了漫漫长路的故人,是当然不会害怕她的,他侧首看着她的容颜,静静的听着她继续说了下去。
  “朕不杀杜榛,是因为答应过长姊,也是因为杜榛的才华。他不是忠臣,不是良臣,但至少在书画上有些才气。朕要留下他,用他来向天下人彰显朕的的求贤若渴。”她辣洋洋的说着,眉宇间多少有些不屑的。做了这许多年的皇帝,该如何做戏她早就一清二楚,也早就厌倦了。
  “那些反对你,却又才干的人,你都会放过么?”苏徽问。
  “那倒也不一定。”嘉禾说,又猛地意识到了什么,“怎么,你听说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么?”
  “听说当今文坛,以抨击陛下您成风。”
  嘉禾抿了抿唇,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道:“嗯。”顿了顿,她将下颌稍稍扬起了些,“但这也没什么,我早就习惯了。”从登基之初就挨骂的皇帝,古往今来数目不多,她算其中一个。
  如果她不幸被废身死,那么百年之后史册之上,还会有更多的人对着她指责不休。
  苏徽心中忽然有种说不上来的难受。这一刻他又想在这个时代留下来了,就算未必能够帮着她取得一个圆满的结局,至少也可以陪着她走到最后。
  就当他这样想着的时候,嘉禾猛地看向了他,“你在想什么?”她狡黠的眯眼,“让朕猜猜,你此刻应当是在同情朕,同情朕身为皇帝,却不得民心。”
  不等苏徽回答,她又道:“朕不在乎这些。”
  苏徽却摇了摇头,总算鼓足勇气扯住了她半截衣袖——这个时代到底是礼教严明,就算苏徽不在意那些,却也害怕惊扰了她,只敢抓住袖角而已,“你不是不得民心——文人士大夫不是‘民’,达官显贵不是‘民’,富商巨贾也不是‘民’,你究竟得不得民心,得百年之后让百姓评断。”
  苏徽才来到这个端和八年没多久,又被困在长公主的府邸之中,他实际上并不知道这个国家在嘉禾的治理之下变成了什么样,但他愿意相信嘉禾。
  其实别的不论,只杜榛告诉他的“洋装事件”就已经在这个年代的朝堂之上掀起了哗然大波,守旧的臣子们不能容忍他们的皇帝换上蛮夷的衣裳,为此大肆抨击,而这三年来类似的争吵已经不止一次发生。
  嘉禾没想到他会这样正儿八经的来安慰她,低头笑了一笑,握住了苏徽的手。
  “你不用和我说这些话,我知道我在走怎样的一条路。”
  嘉禾这天告别苏徽回到乾清宫的时候,在自己寝殿见到了杜银钗。
  自从做了寡妇之后便很少再出门的杜银钗难得离开了慈宁宫,到了自己女儿的住处来做客。
  “母亲有何赐教?”嘉禾第一反应是站好等候停训,这三年来她承认她有时候的确行事过激,以至于有时候杜银钗都不得不站出来对她训诫一番,以安抚大臣。
  “我听说,那个人回来了?”杜银钗问道。
  嘉禾脸色微微一变,摆手示意身后的宫人们一起退下,等人都走完,殿内只剩下母女二人的时候,她这才开口说道:“是的,他回来了。”
  “回来有好些天了吧,你怎么不告诉我?”
  嘉禾抿唇不语。
  “找不到借口来敷衍哀家了?”杜银钗冷笑,自从向女儿坦白了自己来自未来之后,杜银钗便很少再会摆出皇太后的架子,可是这一次她又久违的端起了肃冷的面孔,“你该把他带进宫里来的。”
  “然后任由母亲将他关在某间偏殿之内,不让他与外界接触,也不许他离开半步,想法设法榨取他的智慧,将他当做我治国的秘宝?”
  “那你打算怎么办?再一次任由他一声招呼都不打就离开。而且你有没有想过,现在他是帮着你,可万一有一天,你的政敌蛊惑了他,他站到了我们的对立面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杜银钗:女鹅,你听麻麻说,你要学着做一个病娇,黑屋麻麻帮你准备好了阿禾:?????
  第200章、(十一)
  杜银钗故意说了这样一番煽动性极强的言论,想要看看女儿对苏徽究竟是怎样的态度。而嘉禾的反应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之外,竟是连犹豫都没有,直接摇头说:“没有这个必要,母亲。”
  杜银钗调整了下坐姿,身子前倾,目光灼灼的盯着她,“你能容忍他离开你?”
  “即便不能,也不该夺去他的自由。他帮了我许多,我如果这样做那便是恩将仇报。”她一字一顿掷地有声,说完之后又意味深长的看了杜银钗一眼,补充道:“也希望母亲不要对他打什么不好的主意。”
  杜银钗笑了起来,“怎么,你不带他进宫,就是害怕我会将他夺过去?”
  嘉禾扯了扯唇角,“与苏徽认识之后,女儿越发觉得自己过去的人生只是坐井观天,虽身为皇帝,却见识浅薄,不知天地之大。而他来自未来,通晓古今,实在是有如神仙一般的人物。可是——”说到这里她顿住,猛地话锋一转,“女儿不需要神仙。”
  杜银钗眉头一挑,“好狂妄。”
  “他的确能给女儿指引,可这个国家终究是握在女儿的手中,朕才是皇帝。”嘉禾理了理衣袖,从容的抬头与母亲对视。
  “既定的历史是会改变的,人的命运也是。”杜银钗点了点头,“我也从几百年后的世界而来,照理来说我也该是神仙。可我自己亲手改变了这个世界,所以我自己也不知道未来会是怎样。你找到了那个苏徽,他也的确未必能帮你。夏朝的皇帝是你,这没错。不过,”说到这里杜银钗轻轻一笑,斜睨过来的目光中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揶揄,“你舍得?”
  “什么舍得不舍得?”嘉禾下意识的用问句掩盖自己的心慌。
  杜银钗向后一仰,靠着椅背揉了揉额角,“阿禾,你和阿音都与这世上大多数的女子不一样,你们有我这样一个母亲,接触到了这个时代女人不该接触到的世界。男人们厌弃你们、女人们鄙薄你们,你们的言行、思想,都与这世道格格不入,注定孤独到死。”
  而苏徽或许是那个唯一能够理解嘉禾的人。他什么都好,只可惜不属于这个时代,就如同天际转瞬即逝的流星,惊艳了一瞬之后,留下的是漫长的黑夜。
  嘉禾如同叹息般深吸了口气,轻声说:“纵使长路独行,女儿也没什么好后悔的。更何况,女儿也不是独自一人,母亲被还在女儿身后么?”
  “好、好——”杜银钗抚掌颔首,“那么,你想要哀家为你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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