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游舟不耐烦的回头瞥了一眼,那来自乡野从未出过远门的小少年此刻正有气无力的趴在马背上,一张小脸蜡黄,有种说不出来的可怜。 这便是周福寿了。 与赵游舟同行的锦衣卫大多不知这少年的身份,女皇让他们将其接入京中,他们照做就是。在徽州他们用了一番花言巧语轻而易举的便将这孩子哄住,叫他欢欢喜喜的便答应了和他们一同赶赴京城。而周福寿那生活清苦的寡母也只当自己的儿子根骨绝佳天资聪颖,竟有机会被锦衣卫相中做官,接了赵游舟递上来的黄金之后,欢欢喜喜的替儿子收拾好了行囊,而后含泪送走了他。 赵游舟命周福寿换上了锦衣卫的衣裳,之后一路向京城疾行。这少年不论问他什么,他都一概不答,久而久之,周福寿也对他心生了几分畏惧。 赵游舟是这一行人中唯一清楚周福寿身份的人。在出发之前,嘉禾将这秘密告诉了他——想到这里赵游舟心中不免有暖意浮动,女皇终究还是信任他的,这点比什么都重要。 正因为知道周福寿是谁,所以赵游舟才越发的不耐烦这小子。他想杀了他,这念头在这一路上不知浮现多少次了。再加上周福寿的确烦人,一开始是在一路上缠着同行的锦衣卫问东问西,后来走过的路程远了,他渐渐疲惫,在路上病倒了过去,病得倒也不重,就是恹恹得叫人嫌恶。再后来就是吵着要回家,哪怕年长的锦衣卫好言好语的劝着,他也还是哭闹不止,最后还是赵游舟拔刀斩断了他一缕鬓发,他这才被吓得收敛了不少。 赵游舟想要快些回京,他在路上已经听说了京城出事的消息。沧州已经很靠近北京,北京城的风云变幻自然而然的也就传到了这里,可现阶段身在沧州的赵游舟除了担忧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真想把身后那个孩子一刀杀了。赵游舟又一次的想道。 他记起了自己十二岁的时候,那时他也被迫长途跋涉,还要照顾比自己年幼的弟弟。那年的他不知道进京之后将要迎来的是怎样的命运,于是一路忐忑,夜不能寐,哪像这个周福寿——有锦衣卫好生护送也就罢了,进京之后多半也少不了富贵荣华。 陛下是打算将他当做继承人培养吧,否则为何不直接杀了他? 可是,如果让这人做国储,她未来自己的孩子呢? 还是说,她真的不打算成婚生子了? 这些猜测让赵游舟心烦意乱。 趴在马背上的小少年断断续续的又咳嗽了起来,赵游舟有种冲动——要么拔刀直接割断他的喉咙,要么抬手捂住自己的耳朵。他听不得周福寿的声音,每每听见便想起自己的童年。 “去找个驿馆吧。”按在刀柄上的手复又放下,他最终还是妥协。 赵游舟带着可能会关乎到国家未来的少年进京,这一路上却不曾刻意遮遮掩掩。 他从京城带出的锦衣卫足有二十人,皆是武艺、资历不俗的精锐,只怕踏出城门的那一刻就已经被京中不少势力盯上了。他若是想要隐瞒踪迹,未必瞒得住,反而还会惹来不必要的揣测。 因此赵游舟索性大大方方的上路,到了徽州之后显示惩办了几个为祸一方的豪族,而后勒索了一下当地的官僚,装作是奉皇命南巡,敲打地方臣子一般,等到贿赂收的差不多了,要杀的蠹虫也差不多都杀完了,他这才慢悠悠的动身回京——路上带着悄然从乡下接来的周福寿。 之后一路上也照样该做官道走官道,该住驿站住驿站,没有多少人怀疑他此行另有目的,他平安的越过淮河,走过齐鲁,进入了直隶。 到了直隶之后他听说京中出事了,这才加快了行程。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及时赶回去,又或者说,只要能不能赶回去。 沧州的驿站有些不大对劲——走进这里的时候他本能的感受到了危险。可危险在哪他又说不上来。 只能说,或许真的是杀人杀多了,以至于他对所有深沉的眼神都下意识的有了警惕,时刻防备着从背后捅来的刀子。 这夜他没有睡,驿站里送来的吃食也没碰。三更之时,他听见了屋外刀剑出鞘的声音。 第208章、(十九) 端和八年秋的京都颇不平静。 先有国子监闹事,再然后是两桩命案。皇帝的态度点燃了士子的怒火,就在这些成日里念叨着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读书人打算借此一展拳脚的时候,又一件更耸人听闻的事情传到了京师。 据说,有人找到了先皇的后裔。 即便经过了史书再三粉饰,这天下的读书人也大多知道夏朝的开国皇帝出身草莽,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这世上除了他的两个女儿之外,再没有谁与他有血缘之亲。因此这个消息最开始传出来的时候,并没有多少人相信,他们只当这是个荒诞不经的笑话,笑笑也就过去了。可是没想到的是传言越传越广,且还越来越有鼻子有眼。说那人是太.祖侄孙,是太.祖少年时所失散的兄长的后裔。如果这孩子能早八年被找到,就该是理所当然的夏朝皇帝。又说这孩子现在被找到了,可是当今的女皇想要他的命,他是在沧州一带被发现的,被找到时浑身是血的向地方官衙求援,带着自己的户籍文书说自己姓周,又说自己是皇族,还说有人想要害他。 沧州地方官理所当然的被吓了一跳,不敢将此事声张,也不敢不信,于是慌慌张张的调动了沧州的团练乡军护送着这个少年来京,而这消息不知怎的传到了京城,京城的人耐下性子一打听,得知沧州南边的一处驿站近来是真的发生过一起命案,又得知的确有一支团练军往北京方向赶来,于是这传言的可信度一下子提升了不少。 莫非真是找到了太.祖的血裔? 意图杀死那孩子的,莫非真就是今上? 流言飞快传遍京师,似有一只看不见的手于冥冥之中操控着这一切。在刻意的煽动之下,原本就对皇帝满腹怨言的士子再度集结于皇城,伏阙讨要说法。 这简直就像是要造反的态势。 在这样的情况下,嘉禾选择了罢朝,紧闭宫门不出。两股锦衣卫被她暗中派出,一股去调查沧州凶案的真相,周福寿为何会落到了地方官手中,为何会知道自己是皇族,为何又会一口咬定是他周嘉禾要杀他,以及……赵游舟去了哪里。 另一股则是在京中查询那传播谣言,挑动士子的好事之徒。这件事情绝对是有人在背后推动,否则这些人连周福寿的面都没见到,哪来的底气为周福寿伸张什么冤屈?集结在一块置疑周嘉禾这个皇帝杀人,难道就不怕祸及九族? 而荣靖的行动比嘉禾更为直接,她干脆调动了手里能够控制住的京军,驱散了伏阙的士子,将其中带头滋事的那些人抓捕入狱,不服气的则拖下去廷杖伺候。 午门前飞溅的鲜血让这些一时昏头的士子们稍稍清醒了过来,也让荣靖身上所背负的骂名又重了几分。不过荣靖也并不在乎这些,她手中的仪仗一是军队二是她皇族的身份,天底下就算有再多的人对她恨得牙痒痒,也动不了她半根毫毛。 聚集在午门前喧闹了数日的士子被武力驱逐之后,乾清宫中的嘉禾召见了内阁诸臣僚。 过去她召见阁臣大多客客气气,因知道这些人是国之砥柱,又是历经两朝的老臣,所以分外的谨慎小心,而这一次她显然是带着愤怒——就算心底其实并没有被怒火冲垮,也摆出了阴沉的神态,在这些阁臣踏进御书房后,既不赐座,也不寒暄,直截了当发问:“京中大小官僚玩忽职守,不处理国事民忧,反倒一个个闲来无聊便凑到朕的皇宫门前吵嚷,又或者是胡乱传谣生事,你们内阁难道就这么听之任之!” 几名阁老被女皇这么一声喝问,即便心中不慌,也一个个飞快的跪下请罪,生怕落得一个“大不敬”的把柄。唯有年近八十的首辅昆子熙仍然佝偻着脊背站在殿上,昏花的眼睛半眯半睁,仿佛昏昏欲睡,“陛下勿恼,陛下勿忧。大臣们伏阙于午门前,并非渎职,而是尽职尽责。东汉时太学诸生及清流名士以此方法来规劝君王,近日我朝之士子也不过是用借此来劝诫陛下您罢了。” “东汉时皇帝信任外戚宦官,致使朝堂之上乌烟瘴气,昆首辅说这话是想要拿朕与灵桓昏君相提并论么?” “不敢。”昆子熙在面对盛怒的皇帝之时,依旧从容不迫,这份淡然嘉禾也在昆山玉身上见到过,这或许是他们昆家一脉相承的气度,“陛下非暴戾昏庸之军,我等非玩忽职守之臣,群臣长跪于午门之外,正是为了陛下的江山社稷。”年迈体衰的老人,在说出最后那四字时依然铿锵有力,震得嘉禾一时恍惚。 “为人臣者,若对朕有所不满,自然可以讽谏规劝,便是如那海瑞一般上书洋洋洒洒的将朕痛骂一番,只要言之有据,朕也不至于动怒。可聚众伏阙于午门之外,集体上书辞官——这不是在教朕做皇帝,这是要威胁朕这个皇帝。”嘉禾冷笑,“内阁诸臣个个高风亮节,朕素来钦佩,也常以大事委之,可这一回阁老们可是让朕好生失望哪!京中流言四起,尔等就这样放任不管?” “那果真是流言么?”昆子熙不卑不亢的反问。 “自然是流言。”嘉禾说道。然而对上昆子熙的目光时,她难免还是心慌,这老狐狸久经历练,她在他面前就如同婴孩一般,于是她深吸了口气,说:“找到了疑似我周氏血脉之人是真,朕要杀了他是假。”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安静无声。不管是阁臣还是皇帝,都没有再说话。 昆子熙还是那副半睡半醒的老样子,过了一会他问道:“陛下可知是谁人要谋害皇嗣?” “那并非是什么皇嗣,只是有可能与朕流着相似血脉而已。朕之前不欲声张,悄悄命人将其接入京城,正是因为他身份不能确定,贸然泄露恐惹来麻烦。” 不过就现在的情况来看,她的计划已经完全被打乱了。 昆子熙垂首默然,就现在的情况来看,嘉禾还是最有嫌疑之人。不过他们这些做臣子的都不敢将这话说出口而已。 “朕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嘉禾冷笑,“可朕如果想要杀了他,又何需将那人千里迢迢的带来京城——他是徽州人氏,这点不知道诸卿家是否查清楚了,朕在他的原籍故地干脆利落的杀了他,更加容易轻松。” “臣等当然不会怀疑陛下。”昆子熙忙道:“然而陛下不动手,难免陛下身边的人……”昆子熙说的委婉:“会揣测错了陛下的意思。” 他这是在说,杀周福寿是赵游舟自作主张。 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赵游舟此人乖张、任性,好胡来,他对嘉禾过度的维护之心可能会让他做出一些不理智的事情来。 就算不是他,现在也没有比他更好的替罪羊。 然而嘉禾坐在龙椅上沉吟良久,只说:“这事还待详查。” 昆子熙明白她在顾虑什么,说:“那陛下……” “首辅不必催促朕,”嘉禾不由分说的打断了昆子熙接下来要说的话,昆山玉是他的重孙,他的立场从一开始就不是公正的,“现在当务之急不是清查真凶,而是护住那个疑似——”她咬重了最后两字,“是我父血裔之人。” “陛下圣明。”阁臣们齐齐拱手应道。 嘉禾并不担心周福寿进京之后内阁的臣僚会马上萌生二心。 需知一朝天子一朝臣,帝座更迭,他们这些端和朝的老臣未必就能在新朝获得重用。在苏徽所描述的那个时空之中,夏烈宗是在昆子熙死后,被新的内阁扶持上位的,新内阁与嘉禾并无多少君臣之恩,迎立了新君之后,却对夏烈宗有拥立之功,也难怪他们会铤而走险。 因此嘉禾一方面打算将周福寿牢牢的掌握在自己的手心,另一方面则是想要寻机弹压她身边蠢蠢欲动之人。 她需要借势。送走内阁大臣之后,她在殿内来回踱步,清醒的意识到了这点。 能够让她借势的,只能是边疆的武将。 嘉禾并不打算真的与李世安或者郑牧的子孙成婚,那于她而言是引狼入室,可是现在她必须要靠着这些人,不,是靠着功勋武将身后的军队,来震慑住京师之中对她心怀不满的臣子。 “阿姊在哪里?”想明白这点之后,她问一旁的董杏枝。 端和八年仲秋。 镇压过午门士子的荣靖长公主遭到了群臣弹劾,而她非但没有受罚,反而很快被皇帝委以虎符,率兵出京北上。 边疆如今暂时无事,荣靖北去是为了接李世安和郑牧的儿子。他们既是重要的人质,也是现阶段为嘉禾解开困境的钥匙。 荣靖自然是明白妹妹心里在想什么,出发之前她问了嘉禾一个问题,“你打算嫁他们吗?” 嘉禾缄默不语。 “可你若是打算借势,总要付出代价。”荣靖说。 接着又轻笑,“苏徽呢?他去哪了?” 第209章、(二十) 苏徽…… 荣靖提到这两个字的时候,嘉禾脸上的表情有了很明显的变化。荣靖欣赏着妹妹瞳中的挣扎与故意伪装出的淡然。最后半是怜悯半是惋惜的叹了口气,“阿禾……” “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心里都清楚得很。”嘉禾赶在长姊开口之前说道。 荣靖向来对感情之事不甚在意,嘉禾的痛苦她无法感同身受,嘉禾的纠结她只觉得可笑。可这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妹妹,她终究还是心疼的,便说:“你也未必非要放弃他。只要你狠得下心,有足够的实力。这世上的男子既然可以三妻四妾,你为何不能……” 话说到这里,荣靖没有继续下去。嘉禾淡淡的一颔首,对长姊,亦或者是对自己笑了笑:“谁说我要放弃他的?” 她绝无可能放弃苏徽。 这人于她而言,是长夜之中的明月。 当然,她拿不准在苏徽心中她是怎样的地位,所以心中偶尔会为此而茫然。假如她真的要嫁给某人,那么他会是怎样的反应? 心里想着这些,嘉禾回到了乾清宫。她想找到苏徽,想坦诚的与他聊聊。 可是苏徽不见了。 这还真是奇怪。自从几日之前苏徽来到皇宫之后,便一直暂住在乾清宫的偏殿。为了不引人耳目,他甚至很少出门。 这些天嘉禾被朝中庶务搅得焦头烂额,没有顾得上去探望苏徽。可她清楚的知道,这些天苏徽都一直好好的待在乾清宫里。然而今日她只是出宫去送了长姊一趟,苏徽便消失了。 能趁着她不在进入乾清宫将苏徽带走的人只有一个——杜银钗。 苏徽在来到慈宁宫之后还有些懵。 杜银钗端坐在椅子上,慢条斯理的品茗,在听到苏徽走进殿内的脚步声之后,抬头冲他一笑,十分客气端庄的模样。 “杜……太后。”苏徽看了眼周围站着的侍从,并没有直呼杜银钗的原本姓名。他知道她叫“杜莹”,而比起“银钗”,其实他觉得“杜莹”更适合她。 杜银钗挥手示意周围人先暂且退下,投向苏徽的目光中有些许歉疚,“别来无恙,苏先生。早些时候我就听说你回来了,很遗憾现在才见到你。” 苏徽环顾了四周一圈,隐约不安,“我的身份不方便四处走动,所以就没来看望您。”他对杜银钗下意识的用上了敬称,也许是因为杜银钗是嘉禾母亲的缘故。 “知道我为什么要将你带来慈宁宫么?”杜银钗还是笑。她是久居高位的女子,平日里不论和谁说话,都带着下意识的高高在上,可这时却显得十分慈眉善目,“是为了我的女儿。还请苏先生这段时间暂时不要离开这里,就当是陪我这个老婆子打发打发无聊的光阴。” 苏徽起初还懵了一会,心想他又没有、也绝对不会做有损嘉禾利益的事情,为什么非要把他带到慈宁宫来,像是要对他严加看管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