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状,温禾安在原地站了一会,对月流颔首:“我还有些事处理,这边你管着,有事联系我。”
月流抱拳应了声是。
温禾安沿着巷道回府,进门之后发现不止罗青山在,陆屿然也在。他看上去也才到,不知道从哪里回来的,此刻正面无表情将双手沁在注满水的铜盆中。
见她到了,才慢条斯理用帕子将手擦干净,银线祥云纹的袖袍自然垂下。他遥遥看过来,点了点堂中罗青山的位置,示意温禾安过去看诊。
罗青山冥思苦想一整日,而今见到正主如时而至,拿出药枕,替她把脉,商淮此时也从隔壁踏门进来,见如此情景,又接收到陆屿然凌然无声投来的一眼,脚步当下放轻到极致,猫着腰来旁听。
四下无声,温禾安垂着眼,事到如今,说不紧张,不在意,那是假的,她看着这一幕,不由抿唇,眼眸中似乎时时都在的笑意褪了个干净。
“脉象太奇怪了。”许久,罗青山收回手和药枕,紧皱着眉看向陆屿然和温禾安,话还没出口,就先摇了摇头:“确实有毒素压在体内,藏得极深,但没有发作之兆,反而像是和……和什么更为厉害的东西交融在一起了。”
商淮很是诧异,他跟罗青山同僚这么些年,可从来没见他在替人诊脉这方面说得如此迟疑,不敢确认。
温禾安眼神微动,十分手指发凉,心在短短一瞬间飞速跳动,又立刻迟滞下来。从前她遍访名医,也曾遮面现身,诊脉无数回,许多医师诊个半天,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都说她身体
康健,无恙无疾。
她张张唇,定定神想说话,却听身边陆屿然先开口问:“更为厉害的东西是什么?”
她止住了话音。
这也是她最想问的。
罗青山十分无奈,这次诊脉,只让他看清了一件事,就是为何陆屿然又用到了篓榆粉。他在心中低声叹息,如实道:“应当是……公子的血。”
温禾安一时静默,心也不知是该继续悬着还是先落下去,她看了看陆屿然的侧脸,又不期然瞥到商淮不可置信的神情,有点不好意思,干脆垂着眼看地面,不吭声。
罗青山接着道:“属下这段时日会再留意,若有进展,第一时间告知公子与姑娘。”
这次没查出个所以然来,陆屿然转身上了书房。
温禾安回自己庭院的石凳上坐了一会,想了想,还是上去拿了药,去了陆屿然的小院里,上了二楼,叩响了他的房门。
三声之后,门由里而外被推开,陆屿然才洗漱过,墨发与眉眼间都淌着湿润的水汽,他以为会是罗青山和商淮,却见到门后一双剔透清润的眼睛,他抵着门的指骨微顿,视线从跟她脸上划过,问:“怎么了?”
温禾安朝他递了递手中的瓷瓶,轻声道:“换药。”
第49章
夜深宁谧, 四下无声,仅存的声响是窗外树影在风中的偶然摇颤。陆屿然倚着门静了片刻,转身往屋里走, 温禾安便顺势将门轻轻带上了。
屋里焕然一新, 陆屿然才从湢室出来没多久,正坐在书案后处理巫山事务,现在被临时打断,也没有继续的意思。
他脊背贴着整面万历柜,壁柜上摆着一盏绿翠含香锁瑞, 一道黄杨木镂空透雕如意,另有几厚叠严密紧凑的书齐整摞着, 有种说不出的肃落清净之感。
温禾安跟着走过去,捏着手中素净的细颈瓷瓶, 温声说:“我来的时候, 在楼下看见了罗青山和商淮,罗青山给你带了药, 但是不敢上来, 正和商淮唉声叹息。”
拿这位我行我素的帝嗣毫无办法。
陆屿然皱了下眉,难以理解罗青山谨慎之至的作风, 他道:“已经好了。”
“我看看。”
温禾安将瓷瓶放在壁柜一角的格栅上,见他凝眉看着她,别无动作, 她定了定,指尖轻轻拨弄开他的衣领。
耸起的流畅锁骨线旁是深邃冷白的颈窝,视线往上, 见早先还乱七八糟的淤青淤紫已经褪了,只留下两道将凝未凝的血点, 经络起伏间尚还沾着沐浴时的冷气。
温禾安看了一会,侧首去拿瓷瓶。
瓷瓶里面装着药粉,她又转动灵戒拿出一瓶灵露,将灵露倒在雪白的棉花球上,沾湿一层,裹着药粉轻轻摁压到冷色肌理上。
她离得很近,咫尺之间,触手可及的距离,专注上药时眼睛睁得很圆,眼睫都凝住,安安静静,一点都看不出此前嚣张直白的样子。
棉花的触感轻柔,她的指头不小心碰到肌肤的力道也轻,带着夜里的些微凉意,没几下,陆屿然就撇开视线,长指抵了抵她的腕骨,稍微拉开了点距离,点墨眼瞳里潮澜迭至:“好了。痒。”
温禾安安静看了他一会,给伤口上裹了层灵力。
她其实该有很多疑问的,以顶级九境强横无匹的恢复能力,一个白昼交替,足以叫白骨续接,断肢重生,这种程度的伤口为何没消。罗青山是巫山最出风头的后辈,剧毒蛊虫如数家珍,皆玩弄于鼓掌之中,为什么一听他流血就如临大敌,紧张兮兮。
又或者最重要的。
他的血里藏着什么玄机,为什么能解毒,又能压制傀线。
从前她没发觉,不知道也就罢了,如今知道了,她该问,却没问。
陆屿然摸不准她的意思,看那双眼睛,却永远透彻,干净,亲近或是抗拒,半点讯息都不提前给。
他倚在原地没动,侧脸沉在水一样无声漫过的半面阴翳中,喜怒不辨,半晌,仰了下头,喉结滚动:“你刚回温家时,说至亲去世,说的是谁。”
温禾安就势将手中的瓷瓶放下,盯着地面上随着烛光摇曳的黑影。
来之前,她就知道会在这间屋子里发生的,绝不仅仅是上药一事,又或者说得再直白点,她是自己推着满身谜团走进来的。
不论是为了后面的合作,还是别的一些什么,她注定要将事情说开。
陆屿然的问话,正好为此开个头。
“被天都的人找到时,我才过了十岁生辰。”她唇角往上翘,眼神清净,话音里含着点虚渺之意,像穿过长久的时间,再仓促回顾许多年前的情景:“人间战乱连连,饿殍遍野,山野里堆的最多的,不是枯枝烂柴,而是人骨,我被父母遗弃时,尚不足三岁。”
温禾安朝他比了比:“也就这么高一点,什么都不会,只会哭。”
那其实是个怎样竭力描述,世家高门之子也永远体会不了的世界,残酷冰冷,属于最底层的枯败腐烂,云端之上的人垂眼看着,心中未必会起一丝怜悯波澜。
“我的母亲当年也是天都的少主,天都有规定,家族培养的少主,要么家族安排联姻,要么对方接受审核入族居住。我父亲不愿入族,我母亲又非要与他在一起,他们海誓山盟,自信情比金坚,一尝情爱便奋不顾身,将家族也抛诸脑后。”
温禾安说这话时盯着一个地方不动,嗓音有些淡:“世上爱情大抵就是如此,情至深时如火,情至淡时如冰,他们最终两看相厌,看我也觉得厌恶,我母亲在无尽的悔怨中含恨而亡,我父亲嫌我是拖累,仆从不甚在意,一次意外,将我遗失在人群之中。”
“……”
“我还有个祖母。回到天都之前,是她一手带大了我。”
温禾安抬眼,看着陆屿然,轻声说:“非亲非故,她自己也一贫如洗,家人都在逃荒流亡中故去了,见到我的时候很犹豫,第一时间偏过了头,但我小时候特别……”
她顿了下,不知该用什么词形容,半晌,笑了下:“大概真的特别讨厌,我一看她,就抓着她不放,跌跌撞撞摔了好几跤,还掉了颗牙齿,一边哭一边跟在了她后面,甩都甩不掉。”
“当时是冬天。”温禾安接着道:“我蹲在小茅草屋外等,等到半夜,终于门开了,她拉着我进了门,递给我一碗清米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