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了许久,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你完全追随李逾,即便有一日九洞十窟对巫山宣战,你也会站在他身后对我刀剑相向。”像听到什么可笑的话,他睫毛往下压,扫出一片挥之不去的阴翳,话语缓慢,好似自己也在艰涩消化:“费尽心思夺来的城池给他,忠心耿耿的下属给他,连十二神令都给他了,嗯?”
“李逾觉得我非善类,所以你也觉得我非善类,非良配。”
陆屿然将四方镜往手边空柜上一压,发出碎裂的脆响,他恍若未闻,慢条斯理:“接下来你准备做什么,帮李逾夺帝位?与我彻底决裂?”
温禾安没想到他现在能感知到十二神令的归属位置,转念一想,大概是他接受传承之后的又一突破。
她否认:“没有。”
温禾安张张唇,眼中光彩时亮时暗,在妖血的影响下,她的某种本该一闪而过,极微渺的想法被无限放大了,最终说:“我只是觉得,除了世家,九州应有别的力量存在。没有在尘世中蹚一遭的人,不知何为民生潦倒,不能感同身受。”
陆屿然这回是真笑了。
温禾安的第八感被所有人称颂,他觉与有荣焉,然四州的百姓并不那样好说话,一个人有旁人衬托,方能昭其善,颂其德。这次永州突变,他与江无双便成了百姓口中的“旁人”。
帝嗣高高在上,不曾低眸看众生,十五个族人在他心中,比四州数十万生灵的性命更为重要。
说得再难听点的,骂他无帝主之风,德不配位。
商淮听得跳脚,愤懑难平,陆屿然听了就过了,不会真跟他们计较。
可面对这双眼睛,陆屿然却能听到自己引以为傲的理智发出了像镜面落地一样的碎裂声,他能接受世间任何人的抨击质疑,唯独温禾安不行。
“我是世家代表,自私自利,不在意黎明疾苦?”
温禾安道:“不是。”
“是。”
陆屿然抬起她下巴,撷取她微妙的表情,迷蒙而犹疑的眼神,戳穿她:“你是这样想的。”
夏风停歇,各种虫鸣声偃旗息鼓。
陆屿然心头一滞,阖眼,将从未诉诸于口的伤口撕开逼她直视,话说出来,鲜血横流:“温禾安。知道每年放一次血镇压妖骸是什么滋味吗,知道从出生起就被父母行君臣之礼的滋味吗,知道九州防线上,年复一年与外域王族周旋的滋味吗。”
你见过我承受“镇噩”之力时,力竭垂死,宛若承受剜肉剔骨之刑时的模样吗。
你怎么会完全倾向另一个男人,倾尽所有达成共同阵营。
而半分也不心疼我呢。
陆屿然将自己手中的三块十二神令甩出来,逼入她掌隙中,看她颤动难言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这帝位本源,除非我不要了,拱手让人了,不然他李逾算什么东西,配不配。”
温禾安眼睫动得像旋飞在风中的两片飘叶。
他最终松开手,声音冷得沁骨:“你认可他,用全盘否认我百年来存在于世上所有意义这种方式?”
彻骨冷水自头顶泼下,温禾安寻回半数清明,正如她对李逾所说,她觉得陆屿然没有做错。就算那十几个人没有打探到有关妖血的消息,也不是白白送命换取他人生的牺牲品,若是如此,身怀妖血却被庇护深藏的她才是最该死的那个。
但另一件事,陆屿然说得一针见血。
她知道世家的行事作风,和他的相处也一直在回避这个问题。不主动接触,不过度深入,怕总有一日,会有意见相左,争得面红耳赤的一天。
人总有私心,温禾安不是世家出身,她和李逾吃够了苦,她总祈盼着两人都能站得更高,尤其是她走之后,有人愿意发自内心地为苦苦挣扎在尘世中的凡人争一线生机。
站在她的角度与立场上而言,李逾更合适。
为什么。
因为陆屿然出生巫山,他得到了神殿的认可,所做的所有事都是应该的。
好像百年里禹禹而行的坚守,咬牙忍下的痛苦是轻飘飘一掠而过,不值一提的。
生来就被赋予了使命的人,付出再多,也没有发自内心想去做一件事的人来得真诚,永远有被挑刺的地方,永远做得不够美满。
妖血无条件放大了这个想法。
可这个想法本不该存在。
为九州做事,尽自己所能,难道也分什么被动主动吗,也分高尚低劣吗。
温禾安慢慢捏紧了拳,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小而艰涩:“这是最后一次,是我的错,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想法。”
她道:“我回一趟琅州,闭关。”
陆屿然疲惫沉默,撑着桌面凛然无声。
门被轻轻阖上。
再进来的人是商淮。
他面色很古怪,大概能想到陆屿然是何等的怒火中烧,又是怎样的失望,吵得不欢而散,还是第一次见呢。他本来没打算这个时候进来给自己找罪受,但事关温禾安,真耽误什么事,吃苦的还是自己。
商淮清清嗓子,才要说话,突然瞥见随意丢到一边的十二神令,睁大眼睛:“你们吵架可真阔绰,用十二神令来吵?”
陆屿然坐在一张梨花椅上,天色渐黑,夜色阑珊,他一直不曾挪过地方,此时才抬眼:“说。”
“我真不是来劝架的。”
“你们神仙吵架,我明哲保身。”
他耸耸肩,口风倏然一变:“但我来呢,还是想说一句,这个事,你别太生气,也别对二、女君说太重的话,她挺不容易的,真的。”
迎着陆屿然的视线,商淮摸了摸鼻子,坦白道:“刚才她从我身边过
去,我看到她的记忆了。”
这位天悬家的公子在族中出了名的不着调,从小到大看人的次数不超过一个巴掌,天赋爱搭不理,随机触发。
尽用在这种地方。
“你还记不记得二少主一只手的小拇指上有道疤……行,我知道你肯定记着呢。”
商淮停顿了下,继续说下去:“那会二少主还不大,五六岁吧,很瘦,还没桌子高。当时是冬天,积雪三尺,城中又发生了战乱,天才亮,恰逢城里权贵之家囤积粮食回来,她就跟在一群半大孩子身后去沿途守着,捡些从粮车上颠簸下来的稻穗谷粒,但——”
他脸上流露出一线不忍之色:“这等事,本就看押解粮车的府卫有没有良知,二少主运气不好,被府卫逮住杀鸡儆猴,以盗窃之名砍断了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