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门口,大门还敞开着。 门口的小人儿闻言脸色倏然一白,褚先生不知内情如何,却以他对这对姐弟的了解,约莫明白,昨日里,大娘子对小公子恐怕是说了些什么了不得的话。 倒也没有想的多严重,褚先生满是褶子的脸上,挂上笑,说情起来: “大娘子,外头天好地冻,仔细小公子受了凉,有什么话,先让小公子进到屋里再说吧。” 原本是想着,这事儿十之八九大娘子也就点了头,却没想到。 “不行。” 屋檐下,女子清冷的目光,只看着门口那小人儿。 褚先生愣住了一下,随即脸上又挂上了笑:“小公子,褚爷爷先带你进屋。” 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牵连竹心的手。 下一刻,却愣住,褚先生抬头低头看了看那小人儿,小家伙满脸的倔强。 那脚下就跟生了钉子一样,紧紧地扎根在地上,任由他怎么拉都拉不动。 “这……” 这本是连家自己的家务事,罗管家原是不想管,却也看不过去,一抬头,皱眉望着屋檐下那女子: “有什么事情不能够先进屋再说?”就非得僵持在这雪天里? 他着实很不能够理解那女子的行径。 连凤丫仿佛不曾听到别人的话,眼里的严肃,只对连竹心: “阿姐问你话。” 她压着心口的一股火气,眼中却是从未对连竹心有过的严肃。 小家伙站在门口,一只脚才跨进院子,却倔强地站在那里,动也不动,孩子清澈的眼睛里,乌瞳也烁着生气。 她看着,还有什么不明白,干净的面容上,嘴角勾了起来,却是压着一股火气,笑着道: “看来你并没有静下来思考,自己到底做错了哪一点!” 虽说是笑着,那股怒意不言而喻。 小家伙梗着脖子,就是无所表态。 万氏和连大山姗姗来迟,却看到门口的小人儿,顿时眼里冒出喜气,万氏三步并作两步,连伞都不打,就兴怀的跑了过去: “呀,竹心回来了,怎么傻站着,快进来,娘……” 刚跑没两步,就被身后一只手紧紧拽住胳膊,万氏一回头:“竹心回来了,娘去……” “阿娘,你站着,”连凤丫拉住万氏的手,一双眼,始终没有离开过风雪中而立的那个小人儿: “他既然不知错在哪里,那他就只能够站在那里。” 她伸手,淡定指向院门外。 那里,院门外,是连家的家外。 风雪中,小人儿面色煞白,孩子聪慧的很,他阿姐的“那里”,他低头看看一只脚在门内,一只脚在门外, 眼圈顿时红通通,眼里已然蓄着湿意,却倔强地忍着。 不知是不肯落泪,还是不肯服软。 低头看着地上,一片白皑皑,小家伙咬着嘴唇,收回了那只跨进院门里的脚。 罗管家心疼又愤怒,一抬头: “他有何错!一个孩子而已,他能够做错什么!” 边说边脱下自己身上的外衣,紧紧裹住小人儿。 连凤丫心口一疼,蓦然撇开视线。 但……有些事情,别人可以说他无错,可以放任不管,但她,不能够! 此时此刻,这小家伙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劣性。 她既然看出,却不加以引导……此时不叫他知晓,以后定了性子,如何再改? “连竹心,你当真认为,家里发生的事情,你毫无错处!”她喝道。 袖中的手掌,收紧了又收紧。 万氏听着,心中豁然明了。 忙道: “不是他的错,是他那没用的爹的错。” 连大山也恍然大悟,连忙点头:“是我的错,是我不该轻信别人,是我不该被人算计,害了竹心。不怪他。” 门外,小家伙撇开头,不愿意看到连大山,后者憨实的脸上,一阵阵发红,高大壮硕的身子,倏然一颤,便立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仿佛是做错事情的孩子一样无措。 万氏一面看看自己的男人,一脸无措和满脸的悔恨,一面又看着门口自己肚子里生出的孩子冷得瑟瑟发抖,却又倔强地梗着脖子。 她这心里,如同刀割,两边都是她在乎的人,此刻却又如同水火不相容……他们可是亲生父子啊! 做娘的心里,疼着痛着,焦急着,急到最后,只能把这万般焦急的心情,全部发泄在始作俑者身上,埋怨地瞪着自己的男人。 连大山面色也发了白,嘴唇渐渐灰白,几次张嘴,几次又说不出话来。 一切,连凤丫都看在眼里,闭了闭眼,叹息一声。 睁眼时,眸光如有实质,仿佛一道电弧,射向门口那小人儿,抬脚,走下了屋檐,走近那小人儿跟前。 她站在门内,连竹心站在门外,女子一双手搁在身前,左右互相搁置在衣袖里,垂眸,眸光落在小人儿的头顶: “跪下。” 身前的小人儿小小的肩膀一震,眼眶顿时逼得更红,苍白的小脸上,唯一的红润,竟然只是一双眼,清澈的眸子不再清澈,白仁处逼出了血丝。 “欺人太甚!”罗管家气得浑身颤抖。 话落。 那小小的人儿,缓缓地屈膝,砰——的一下,跪了下去。 “小公子,你起来,你这个阿姐没道理!”罗管家伸手去拉那小胳膊,小人儿却犟着不肯起。 只能把怒气全部发泄在面前女子身上:“你这什么阿姐!毫无道理罚跪,这是你亲弟!” 小小的人儿眼底含着泪花,天寒地冻,睫毛上一层结了一层白霜。 “我知你心里不服。”女子垂眸,望着身前小人儿黑乎乎的头顶,清淡的声音,在这一片苍茫天地下,又多了几分通透: “你先听听阿姐说的对不对,再想想自己是否做错了。” 她眸子里一抹心疼,但……该叫他明白的事理,正因为她在乎这小家伙,才更要叫他明白。 “家里前阵子发生的事情,你都知道。对不?” 小人儿不吭声,却是默认。 “阿爹错的事情,你也知道,对不?” 小人儿把脑袋撇开,她看着,心里明白,这是人对于一件事一个人的本能排斥。 无声叹息一声。 淡道:“阿爹轻信他人,所以叫人算计了,固然是他思虑不周。 你气阿爹,也是情理之中。 但,” 她顿了下: “那种时候,你怎么能够说走就走? 阿娘说你气得不愿意回这个家。 阿姐能够明白你的心里想什么,气什么,怨什么。 可以明白,却不能赞同。 发生那样的事情,一桩一桩的,接二连三,可想过那时候阿爹阿娘也从没有见过那样的仗势,他们也会慌了手脚? 你又在那时候跑出了家门,不愿意再回这个家来,爹娘慌了手脚,此刻更是伤心。 阿姐没读过书,是不是有个话叫做,雪上加霜?” 小家伙肩膀微微颤了下,但下一刻,又梗了脖子。 她看着,却不点破,只道: “家里发生那样的事情,竹心,换做阿姐,你猜猜,阿姐会怎么做?” 小家伙顿了下,随即黑色的头颅摇了摇头。 “若是阿姐,阿姐也会想离开这个家。 但阿姐不会那样去做。 阿姐会把愤怒先压在自己心里,平心静气想办法,首当其冲,先把问题解决了。 竹心啊,你这第一错,就是出现问题,遇到问题,你首当其冲是发一通脾气,而后逃之夭夭,一走了之。 阿姐不在家,家里只有你,这就是你处理问题的办法和态度吗?遇到问题,不想着怎么面对,先发脾气怪这怪那?” 小家伙下意识把脑袋垂得更低。 “你这一走了之,留下爹娘在家担心受怕,又被恶人上门欺负,假若阿姐再晚一些回来,爹娘若是被逼得想不开,真出了意外,你可想过,又当如何? 这是你第二错。 做事之前,不想后果,只随着自己心情好坏来。” 她问:“现在,你还认为自己这一跪,跪得冤吗?” 滴答——滴答—— 温热的泪珠,一颗一颗砸在面前的雪地上,积雪被砸出一个一个的小坑。 她看着,叹息了一声,蹲了下去,搁置在身前的手,伸了出来,指尖在面前小人儿的眼下,轻轻揩去泪珠,温声道: “阿爹固然有错,你却真的做错了。 阿姐气你,气得不是你生阿爹的气, 气的是你遇事只知发脾气,若是这是你对待问题的态度,将来遇事先发一通脾气,阿姐会瞧不起你。 阿爹该不该气? 该。 遇到问题,难道不是先解决问题么? 竹心啊,解不解决得了,那是一回事,但你怎样对待遇到的问题,这态度,却又是另一回事。 你错没错,竹心?” 小家伙眼底的泪更多,紧紧埋着脑袋,不肯表态。 “我们竹心,难道连认错都没有勇气吗?” 小家伙肩膀一震,好一会儿,重重一点头:“啊啊!” 身前,女子眼底一柔,手掌抬起,轻轻摸了摸面前小人儿的头颅:“阿姐就知道,我们竹心聪慧明事理,也有勇气面对过错。” 她朝屋檐下的谢九刀招招手:“九刀,拿把伞来。” 谢九刀拿了伞去,她伸手接过,撑伞,举在了小人儿的头顶,却没站起: “阿姐不在家,把你一人丢在家中,阿姐有错,”她说着,便走到了门外,在连竹心的身边跪了下来: “阿姐陪你一起跪。” 罗管家是目睹了这一切的事情经过,他初时真气恼那女子。 可这女子不疾不徐的“教弟”之下,罗管家无法否认,他虽很想去怒怼女子,却弄得自己哑口无言,找不出话来。 “既然小公子已经知道错了,当家娘子,这罚,就免了吧。”褚先生在一旁劝说。 老眼深处,依旧有着震撼……这女子,虽然已经不止一次让自己感到震惊,但依旧每一次震撼不减。 他看了看女子身旁那小小的人儿,别人看来似乎没什么的一件事情,这女子却总能够一眼洞穿,看到深处。 若没有她刚刚的点破,便是他自己,也没有想得那样深,那样周全。 又为那小人儿感到庆幸……有多少姐弟,能够如此。 指错纠错,引导着向对的方向走。 “跪是不能够免去的,”连凤丫摇摇头,又侧首对身旁的小家伙说: “阿姐罚你跪,不是跪阿爹阿娘,跪的是这个家,跪的是你自己。” 小家伙点点头,眼眶里忍着泪。 这一次,倒不是倔。 “你心里默数,从一数到一百,就可以起来了。”她笑着伸手摸身旁小人儿的头顶:“可要数快点,可别叫阿姐冻了膝盖骨。” 一旁,罗管家和褚先生,齐齐一怔……说着这跪不能免了,罚一定要罚,结果这倒好,变着法儿的免罚。 从一数到一百,还叫数快点……这不是免罚还是什么? 这女子……也有温柔的时候,倒是不显山不露水的温柔,不言语不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的那种温柔。 小人儿眼中泪意更多,拼命忍着,直到心里默数完,才伸出手来拽拽身边他阿姐的衣袖:“啊啊。” “数完了?起来吧。” 她先起,朝小人儿递出手掌。 小小的人儿伸手过去,握住那只满是茧子的手掌,紧紧的,紧紧地握住,站起身的那一刻: “呜呜……呃呃呃呃……” 憋着的泪水,终于放肆地哭出来,从那不能言语的喉咙里,呜呜咽咽发出怪异的哭声。 她心一软,“阿姐太凶了?” 她话还没说完,身前一道力度,撞进了她怀中,顿时,腰肢被紧紧地环抱住,怀中的小小头颅,拼命地摇着头。 她眼中柔和更多,朝着万氏看过去:“阿娘,锅里炖着鸡汤吧。” 万氏机敏,顿时明了她闺女的意思,立即“诶”的一声:“娘这就去盛鸡汤。” “阿爹,我腿麻了,抱不动这小家伙了。” 她又朝连大山看去。 后者高大的身躯立在那里,呆滞地望着这边,愣住了好一会儿,还是褚先生看不过眼,提醒了一声: “大娘子腿跪麻了,小公子的腿,怕是也跪麻了,走不动道了。” 连大山突然福至心灵,连忙跑过去:“我来抱,我来抱。” 走到厨房门口的万氏,脸上浮现最真的笑意,这是这么长时间以来,她露出的第一个最放松高兴的笑容。 即便是别别扭扭,小家伙倒是很给面子,任由他爹抱着,一双手臂,搂着连大山的脖子,把小小头颅埋在他爹的颈窝里。 …… 不止淮安城被一片白皑皑覆盖。 城外路途难走,却依旧有人稳稳行走在雪地里。 风雪兼程,披星戴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