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心,休息了?” 她问道。 褚先生点头,又有些犹豫:“今天也是吓到了吧,毕竟年少不经事。”由状似向着连竹心寝房的那个方向看去,“我刚从那边来,看他窗前烛火刚刚熄灭,才放心下来。” 连凤丫抿了唇,眼中一丝戾气,被他看得一清二楚,心下微寒,他是知道的,这女子是有多护内,今天白天的事情,恐怕这女子不会善罢甘休。 “当家的也不必挂怀,想来这件事情,并不是冲着竹心少爷去的。” 要真的算起来,只能算是连竹心被殃及池鱼了。 闻言,连凤丫却是忽地一笑,笑得颇为讽刺: “到底是低入尘埃中呐~”她“啧啧”摇头,脸上神情越发的讽刺了,“先生你瞧,如今我等,人家想要将我们怎样,就怎样。” 褚先生一时没理会她话中意思:“这次是意外。” 意外?她冷笑。 笑意不达眼底:“你可知,我最恨是什么?” “嗯?当家的是什么意思?” 她眼中似有冰渣淬了鹤顶红一般,凉入人心: “先生可知,下棋之人,为何能够心无旁骛,在那一方棋局之上排兵布阵,挥斥方遒?” 话落,不及褚先生回答,她面无表情,道:“因为,棋局之上,皆为棋子。” 褚先生顿时明悟,只是这面前女子却依旧没给他说话机会,他看着那张肃容的脸,压抑着什么情绪一般,看着她面无表情的说: “谁会在意一个棋子的想法? 可他有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当他手底下的棋子!” 这个“他”,指的是今日设局的人,这设局的人是谁,却还是不清楚。 褚先生在听到那女子清淡的声音略带怒意的那一句“可他有没有人问过我,愿不愿意当他手底下的棋子”的时候,浑浊的眼球陡地紧缩! 相处时久,说句他自己都汗颜的话,这女子的想法,总是在他以为已经摸熟的时候,给他当头一盆凉水浇下,至今为止,很有些时候,这女子在想什么,捉摸不透。 就像此刻一般。 算起来,今天的事情,开局时险,结局却是赢家,除却连竹心受了些微不足道的皮外伤,这皮外伤甚至可以忽略不计。 真论起这件事情来,今天这一仗,放在任何一方身上,都是皆大欢喜的大好局面,既解了闻太傅的危机,又证了连竹心的实才之名,又一举拿下吴玉,吴玉虽然微不足道,但某种意义上,这是一种震慑。 无论从哪方面来说,连竹心,她,甚至于整个连家,在今天这一役中,完美胜出,毫不吃亏。 放在任何人身上,此刻早已经欢天喜地欢喜庆祝,这场来自学子文人们的倾轧,不但没有变成浩劫,扭输为赢得几乎叫人拍手叫绝。 褚先生望着面前女子……可眼前这女子…… 他望着连凤丫,眼神有些复杂。 入夜,冷了起来,虽春末,寒气也够人受的。 她,他也越来越看不透了。 回想从前,时过五年,每当他以为自己已经了解这女子的时候,她却每每下一刻又变成一个谜,像是连环谜团,解开一个又有一个。 有黑影斜来,刮起一阵冷风,在褚先生和连凤丫的身边落地。 是江去。 “他死了。”江去惜字如金,他向来如此,“尸体被偷偷运出,弃尸荒郊乱葬岗。” 提及乱葬岗,江去僵了一下,但也只是一下,又恢复如常。 他躬身侧腰地站在女子身前,神态恭敬,埋着脖子,望地。 连凤丫眯了眼,望江去,江去的来处,她从老江头儿那儿听说过,那个嘻嘻哈哈的小老头儿不愿意多说,一嘴带过,她自然不会深问。 老江头儿说,江去姓江,是他从乱葬岗里捡来的。 “似曾相识?”女音清浅,如鱼过水面起微澜。 黑夜中,江去惊起一身冷汗,茫然抬头,又一阵冷风,江去才惊觉满身的黏腻冰凉,眼中的那张脸,也不再模糊,许多个残影,并成了那个女子的面容。 这张清淡素雅的面容,他不知已经看过多少遍,此刻,却无比陌生,让江去有种被看透了一,丝不,挂的窘迫。 褚先生也听出味儿来,也不说话了,他转过身,一双老眼,如雷达一样,在江去身上穿梭。 江去喉咙里堵得慌。 黑夜中,女子眸似清辉,若看透一切; “我听你提过蚁群。” 饶是没有点破,夜色中,江去宽厚的臂膀难以掩饰地僵顿,防备得像是独自呜咽的受伤野兽……不过是区区一句话,将这话少粗犷的糙汉,逼得想要四处逃窜。 连凤丫望着江去,终究,没有逼得江去无处可逃,吐出一口浊气,不甚用心,淡道: “你是江去,老江头儿的那个江。” 江去只觉得,眼眶瞬间火辣辣地烫,如鲠在喉,卡着嗓子:“江去,先行告退。” 话落,在女子轻下点头下,退避而去。 江去离去,脚步越走越快,他一人迈进后院,迈入越加深浓的月色中,墨黑一团中,有道驼背的身影,远远闻到清冽的酒香, 江去刚跨进拱门,一个物体飞快朝他精准砸来,抛物线都不用,笔直得,没有丝毫多余的路线,像是驼子的为人,向来狠辣果决。 多年习武,江去抬手就去,那飞来物体,精准地抓住了,酒香越浓烈了,江去低头,意识到手掌中的东西是什么,眸子剧烈一缩,张了张嘴。 老驼背不像个好人,嘿嘿一笑,开口就来:“叫干爹,干爹带你飞。” 江去原本心里的那一丝感动,顿时化作虚无,方块脸黑了黑,老头儿明显是在这里等他的,都不用去猜,老头儿定然也听到了他和那女子的对话。 “叫干爹,干爹带你醉。” 驼子无论何时,嘴里都酒气熏天。 江去望着那驼子,僵持住了,好半晌,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酒葫芦,又好半晌,叹了一口气,举起酒葫芦狠狠灌下去一口,狠狠一抹嘴,酒葫芦笔直朝老驼子飞砸而去,他转身,瓮声瓮气,囫囵喊一声: “干爹,我休息去了,您老也早点安顿下来,隔壁盐商家的半老厨娘今早辞了工回老家去了。” 江去转身……唉……老驼子的酒,平日里都宝贝的狠,舍不得让人碰的。干爹带你飞……算了算了,老驼子特意把酒给他喝。 他离去,只差江老头儿在背后叫嚣:“干么告诉老子红肚兜的彪婆娘回老家去了?跟老子有干系么? 老子又不认识她。 老子才不稀罕她绣比翼双飞鸳鸯交颈的红肚兜,小兔崽子多嘴!老子从来不扒窗!” 江去翻个白眼,哐啷一声砸上门。 江老头儿很是孤单地举着酒葫芦,对着星辉饮酒,从怀中无限惆怅地掏出一件皱巴巴吧的红肚兜…… 看了看,一边惆怅地收回怀中,一边喃喃自语:“其实巷子里的小嫣红也挺媚儿的。” 小嫣红已经四十有八了,孙子都好几个了。 “春花妹的腰很有力气。” “翠妞的屁股很有肉。” “小桃……” 春花妹,翠妞,小桃……云云总总,都不比小嫣红年轻哪里。 江去进了自己的屋,背紧紧地贴着身后门,他此刻心绪不平。 是他,一先生。 江去眼底很复杂。 他看到了蚁群。 他曾是蚁群的一员,蚁群众,他却几乎记住每张脸。 因为,身为蚁群一员,他最清楚,这些人,在那些人的眼中,甚至根本不能算作是人,这些蚁群的每一个人,他们死去了就真的如同蚂蚁一样,微乎其微,不会有人记住他们, 他们死后,甚至不会有归处,一方之地,都不会有。 不会有人记住他们,不会有人知道,这世上曾有这么一个人活着,所以他总是努力地去记住每一个他见过的蚁群成员,记住每一张脸。 今夜,他又见到了曾经认识的那些面孔。 这说明什么,江去再清楚不过——是一先生,一先生对连竹心动的手。 江去心里,煎熬又本能的惧。 除了除夕夜温泉山庄的那一次失误……一先生,几乎没有失误过。 更重要的是—— 一先生,从没有输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