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板子打在人肉上的声音,发出一声又一声的沉闷。 夜里本是最寂静的时候,这沉闷的声响,像是敲击进去了每个人的心里头去了,围着一旁的小厮婢女们,有些胆子小的瑟瑟发抖地闭上了眼睛。 像他们这样的人家,一年到头总有不少碰上事儿了,要被罚板子的,但是像这样的打,却是很少才会的。 像是要把人往死里头打一样。 人群之中,沈旺面色并不太好,他自然认出了,那被打的是他的出五服的亲戚,那小子平时虽然不够机灵,却也不少孝敬自己。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小子居然敢去偷东西,还是偷的家中二小姐的东西。 但丁小六混归混,也还喊他沈旺一声舅舅。 打死丁小六,沈旺心里还是有些不舒坦的。 余光瞥见立在前头的蓝嬷嬷,沈旺心里骂了句:老虔货! 他的视线落在蓝嬷嬷并拢的那双脚上。 不是那裹了裹脚布的老娘们的脚丫子有多好看,而是这世家里头,样样都是有规矩的。 比如这打板子。 打板子的小厮不是胡乱打的,他们行刑的时候,余光是看着那主事的人的脚,要是八字分开,那就是打得看起来皮开肉绽,实则没有伤到什么,养一养,不过几天就恢复了。 可要是双脚并拢着,那就有说法了……是往死里头打。 沈旺看着那蓝嬷嬷的并拢的一双脚,眼皮子直跳……老虔婆! 他捏了捏拳,不至于对丁小六真就有多关护,但打死丁小六,那他这个管家舅舅也跟着丢份。 “老夫人。”沈旺寻思了会儿,咬了咬牙,躬着身子,悄声来到沈老夫人身旁,小声地说道: “老夫人,那丁小六是奴才的远房外甥,这孩子秉性纯良,平日里胆子又小,老奴觉着,是不是这件事另有隐情,不然,让老奴去问问他罢。” “是你外甥?”老夫人眯了眯眼,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挥了挥手:“你去吧,问清楚了,若果真是情有可原,主家倒也不是真不讲情义的。” 沈旺一听,眼珠子一亮,忙欢欢喜喜:“那老奴就代那不懂事的臭小子,谢过老夫人仁慈了……” “别忙谢,”老太太直接了当挡住了沈旺的谢,眼珠子冷飕飕的落在沈旺后脖子上:“也要他真的肯说出个所以然来。问不出来,可就不要怪我不讲情义了。” “是是是,老夫人仁慈,才给了这么个机会,老奴这就去和那小子说说。” 在老太太示意他过去吧,沈旺来到被打得面色苍白的丁小六跟前: “你可听到了,小六子,偷盗主家是大罪,论规矩,扭送官府也是可以的, 如今老夫人心慈仁厚,给你机会,你可不要不知好歹。” 丁小六哆嗦着惨白惨白的嘴唇子,“真……真没有……”他好半天才哆嗦出几个周正的字来,“没人……指使……指使……我……” 沈旺看他死猪不怕开水烫,气得不打一处来,他蹲了下身,挨着丁小六耳畔,压低了声音,愤恨地说道: “你这蠢傻子,老舅还不知道你,哪儿有胆子去偷盗二小姐院子里的东西。 里头有什么隐情,你跟老舅说,老舅再不济还能够保你这傻小子一命。” 丁小六缓缓地抬起了头来,眼中露出希冀,他缓缓张了张嘴:“舅……” 沈旺闻言,心中一喜,这蠢傻子看样是被说动了…… 丁小六的眼,望向了前方,视线中,有沈旺放大的脸,有沈旺身后那远处的一个身影,那女子似乎也在看自己,丁小六看不清楚那女子的神情,也看不清楚那女子眼中有着什么。 有那么一刻,他有些后悔,看大门就看大门,至少能够活着啊。 他悔了,有个念头冒出来,只要指出她,指出凤淮县主,自己就可以活命了,说吧、说吧、说吧…… 一个声音不停地在耳边催促着自己,另一道声音愤愤不平地斥责他:说了你就活该看一辈子的大门,丁小六,你看,你守了六年的大门,没人记住你,这不是应该的吗,你连这点护主的心都没有,谁会用你。 丁小六的眼,被泪水花了,他疼得撕心裂肺,他觉得自己快要被撕碎了,骨头渣子都混着血。 “没有,舅……没有、人、人指示……我、只我……贪心……”丁小六咬死牙关也不说,他知道,他可能就要死了。 可是,就算是死,他也不想再继续给人守大门。 想着刚才沈二小姐问他:你叫什么。 丁小六不禁心中苦楚,往年里,给沈二小姐开大门,迎来送往着二小姐的马车车架,这样一做,就是六年, 再不济的人,六年里,总也能给主人家留下些印象来。 可就他,就他一人! “没有……没有……” 沈旺气急了,他的胸腔像是破锣鼓一样不停地翕动,气得怒瞪着眼,瞪着那不知死活的丁小六, 他怎么也想不通,这小子平时是最胆小不过的,人也懦弱,今天怎么偏偏就这么执拗。 “老舅最后问你一句,你要不要这条命了!”如果一开始是念着点面子情,那现在,沈旺是真的起了那么一丝恻隐之心。 蓝嬷嬷那个老虔婆,还并拢着一双脚丫子,就这一双并拢的脚丫子,能要了这蠢小子的一条命! 活生生一条人命,再过一两个时辰,就这么丢了。 往后夜里也没人提着酒和他咗着花生米喝酒了……沈旺对丁小六倒是还有点这样的情义,可这情义,也就止于此了。 “唉……”他叹了口气起身,眼中没了刚才的恻隐,要死的人,谁也拉不住。 这府里头,每年都有那么些被从角门运出去的,一袭破草席裹一裹,乱葬岗上一扔,这人啊,一生也就这样子了。 “你真是犯了什么邪乎。”他低声道了一句,再多一个字也是不愿意的了。 谢九刀向连凤丫打眼势,后者微微摇了摇头。 谢九刀见她真就不出手相救,眼球缩了缩,他又往那女子那边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后者又轻轻摇摇头,垂在身侧的手,稍稍摆了一下,谢九刀看懂了……是让他稍安勿躁。 可眼看那丁小六这身子骨快扛不住了。再打下去怕是真的要出人命。 一道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这是做什么!”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一道威严的声音,赫然敞亮。 众人皆一愣。 “老爷子?”沈老太太显然也愣住了。 沈老爷子瞧着这后院一片狼藉,那被打板子奄奄一息,偏偏自己身后还有个太医院的御医,这御医还是得天子之命,亲自前来沈家的。 老太太这时候也注意到了沈老爷子身后的人,这人她认得,是太医院的周御医,周御医在太医院又有些不同寻常的地位, 他妙手回春,医术了得,本就是寒门出生,以至于天子对这位周御医十分信任依赖, 听闻平素里宫里的娘娘们要是能够请这周御医把个脉,都能欢喜好久……就这,都是宫中妃嫔们之间,值得炫耀的。 因着,天家有令,若非是必要,寻常病情,宫中就不必麻烦周御医了。 所以,即使是得宠的娘娘们,想要请这周御医把脉请脉,也还要看看人家周御医是否得空。 如今,这夜深人静,这位得宠的太医院周御医,怎么跟在老爷子身后,出现在他们沈家了? 老爷子听着沈旺小声在自己耳边说道的话,就这眼前一幕,前因后果,就刚才个那么些时间里发生的事情。 他听后,面色黑成锅盔。 这不是胡闹么! 这位周御医连夜来,可是应天子之命,来给二丫头请脉的,结果人夜深寒露的来了沈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就非得是在二丫头的院子里打人么?! 这是给谁没脸? “胡闹!”沈老爷子重重喝道,胡乱指了几个人:“去,把人带下去。我们沈家虽不是书香门第, 也算是诗礼传家,夜半人声,偷盗主家固然不对,动板子也动了,真要把人打死了,人家怎么说我沈家?” 老太太忍着心口那股气,脸涨得发紫,几乎咬碎一口老牙: “去,还没听到,老爷子让你们把人抬下去!都好生‘照应’着。”又转身,对沈老爷子说道: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既是偷盗,那该打出府去,卖去人牙子手里头。” 沈老爷子刚刚已经轻轻敲打了一回老夫人,这会儿这点小事,是不能不给面子的,挥挥手: “夫人看着办罢,你办事,老夫向来是放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