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灵呼啸而上,扑向了绮罗,绮罗运动火灵驱赶它们,却终究敌不过它们铺天盖地地压过来。 它们本就是灵体的状态,无孔不入,无法可挡。即便被火焰驱散,也能再凝结起来。 被碾碎了的灵魂,本就是破碎到无法再被破碎的地步。 被摧毁到最彻底的地步,其实也就无坚不摧了。 黑灵呼啸着扎进绮罗的身体里,她浑身如被上百把利刃同时刺入,可更让人恐惧的不是这个,而是那无穷无尽有支离破碎的幻象! 原本绮罗看到的两幅幻象都是极短暂的,可此时数以百计的黑灵钻进了她的身体,进入了她的意识,那些画面就连成了混乱而有跳跃的乱章! 有的画面极其短暂,短到她还没看清就一闪而过;有的画面又极其漫长,让她不知身在何夕身处何处。 可那些画面无一不是痛苦的,肮脏的,混乱的,破碎的! 让人惊恐,让人绝望。 她看见血淋淋的人头滚落在泥潭里,海草一般的黑发浸在暗红的血泊里混杂成了令人作呕的模样; 她看到了身高体壮的士兵高举着锋利的兵刃毫不留情地劈开豆腐一样的血肉; 她看见自己高举着铁锹不遗余力地砸向了一个女人的脑袋,从她怀中孩子的手上抢走了什么,一转头却被身后之人却将刀剑插入头颅;她看见满脸胡茬的男人咬住她的脖子,啃食她的血肉,她看见自己的身体慢慢地腐烂,化成一堆白骨…… 她看见破败的寺院里,自己用粗糙的双手紧握着木棒,砍向一个和尚的后颈,那和尚的鲜血喷到了自己的脸上,模糊了自己的视线;她看见一个小孩子惊恐地看着自己,然后像见鬼了一样哭喊着逃离;她看见自己在满目荒凉的山岗上啃食着树皮草根死尸腐肉,抬眼望去,日落虞渊,红的像鲜血一样…… 身上的那点痛反而不算什么了,脑子里面的东西才叫人无法忍受。 疯狂,绝望,痛苦,悔恨,恐惧,麻木…… 够了……够了…… 她愤而吼道:“够了!” 乱葬岗上忽然爆出了冲天的烈焰,由一个点在一瞬间扩成了一个圆,几乎要将整个山岗都囊括在内。 那些白骨、走尸在烈焰的灼烧之下,一息之间便化成了飞灰,尖叫着的黑灵在烈焰之中愈发歇斯底里。 绮罗简直要失去神智了,脑内的绝望和抑郁让她在清醒和混沌之间挣扎。她想:这样非人非鬼地活着,不如死了好。 忽而,在一片混沌之中,她似乎听见了一个人的声音,焦急地唤她的名字:“绮罗!” 耳畔黑灵的尖叫声好像忽然小了,像是渐渐地平静了下来一样。它们不再歇斯底里,而是低声地呜咽,像是奄奄一息的小兽在呜噜噜地□□。 黑灵不再侵袭她的身体和意志,让她觉得一下子轻松了很多,也清醒了很多,压在身上的那块石头终于被搬开了。 明明好受了很多,可她感觉自己的意识还是在一点一点地溃散,不受控制地……陷入沉睡。 梦里仍旧是黑暗,可她并不再觉得痛苦了,反而觉得心绪十分的平和。她紧紧地抓住了让她觉得很安心的东西,所以睡得十分的踏实。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悠悠醒转,睁开眼睛,仍然是在夜里。天上高高地挂着几颗零星的的星子,缀在深蓝色的夜幕之上。 绮罗一转头,正对上了迟悟的眼睛,登时便是一愣。 那眸子也像星子一样,映出淡淡的光。 一梦初醒,睁眼便看到这样的一双眼睛眼睛,还真是容易迷乱心神。绮罗的心里不轻不重地漏了一拍,可竟然觉得还挺舒服的。 “你醒了。”迟悟温声道。 “唔……醒了。”绮罗微微地坐起身来。 绮罗道:“我睡了多久?” 迟悟道:“约莫有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绮罗懊恼地晃了晃脑袋,仔细地回想着,“我是怎么了……” 她原本是靠在迟悟肩上的,此刻扶着脑袋从他坐起来,朝四周打量着,只觉得有些轻微的眩晕:“这是哪?” “就是之前的地方,我们还在这个山岗上。”迟悟道。 “嗯?”绮罗一惊,两只眼睛滴溜溜地睁圆了,她一手摁着迟悟的肩膀,连忙要爬起来。迟悟托着她的手撑她起来,看她一脸惊讶地打量着四周。 绮罗道:“不对啊,树呢,刚刚这还有好几棵矮脖子树呢?” 迟悟道:“被你烧成灰了。” 绮罗道:“还有那边的几块坟场子、小树林儿呢?” 迟悟道:“被你压平了。” 迟悟问道:“你不记得了吗?” 绮罗:“……”我怎么会记得。 绮罗挠了挠后脑,有些不确定地道:“我……我还干了啥啊?” 迟悟笑道:“没什么了,除了把这一整片的树林和坟地烧了个干净之外,一直都在很乖地睡觉。” 绮罗:“…………”少年,你是不是对乖这个词有什么误解。 “咳……” 一把火烧了这乱葬岗,连绮罗自己都不好意思给自己开脱了,这家伙竟然还挺纵容她的…… 迟悟淡声道:“这乱葬岗上的怨灵,被困在那些走尸白骨之中不得解脱,你一把火烧了它们,也算是做了件好事吧。” “被困在那些走尸里?”绮罗愣道。 迟悟望向她,顿了顿:“你还记得之前我们在浮屠城小镇里遇到的那些青铜士兵么?” “记得,那些士兵……”绮罗若有所思地道,“难不成……” “手法完全相同,只不过所用到的材料不同罢了。”迟悟道。 “这是一种很古老的灌灵邪术了,以没有生命的躯体作为载体,将绞碎的灵魂灌入其中。所制作出来的傀儡便会对制造者言听计从。” “被绞碎的灵魂?”绮罗大惊,“你是说,那些黑灵?” 她转念一想,紧接着道:“是了,是了!怪不得那些黑灵钻进我脑袋里,我会看到那么多支离破碎的画面。” “没错,灵魂承载了死者的记忆,那些灵魂被绞碎了,所以你看到的记忆也是支离破碎,没有章法的。” 原来她所看到的画面并非是幻术所造成的,而是实实在在曾经被烙印在那些人脑子里的记忆。兴许是太过痛苦和强烈,那些情绪竟然能传递给她。 只是传递过来,就如此的痛苦了,那那些人死的时候,又是怎样的光景? 绮罗不禁微微地皱起了眉。 为什么他们会受到这样非人的折磨呢? 绮罗道:“这一块的怨灵怎么会如此之多?即便是有人人为的制造出来这些走尸,也是需要原料的。尸体什么的就地取材比较方便,而那些怨灵……” “我看到了一些零星的碎片记忆,应该都是蛤.蟆村的人。所以这个地方,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迟悟听了她的话,反而沉默了下来。他闭上眼睛,似是在回忆着什么。 “怎么了?”绮罗问道,“你在干嘛?” 迟悟道:“我在回想,我以前看过的,跟这一带相关的文字。” 绮罗一愣,觉得有趣:“你的脑子这么好使的?这么个犄角旮旯的小破地方,你还看过相关的文书?” “藏山寺里有几十座藏书阁,主殿中的佛经道卷我都看完了,闲极无聊,就时常到其他的书阁里找些杂书来看。”迟悟一边沉思着,一边随口回答了绮罗一句。 闲极无聊……啧,名门正派的跟她这种野路子就是不一样哈。没事干的时候就去读书…… 绮罗仰头默默地望了望天,这是有多想不开啊。 或许是天下蠢才学生的通病吧,看见那些读书好,记性好,过目不忘还能出口成章的家伙,就会有一种自然而然的敌意。 当然,绝不能承认,这种敌意是嫉妒。 绮罗小时候一直跟着炽炀混,也没正儿八经地拜过师上过学堂。曾经他们在一个地方落脚的时候,炽炀把她送进过一个学堂里,还没上两天学她就被先生骂了个狗血淋头,打了好几次手板心,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把先生的戒尺和书都给烧了,最后灰溜溜地被炽炀给提溜了回去。 自此之后,她与学堂的缘分就尽了。 所以,她现在能把字认得七七八八,读得懂佛经道卷,还会背上两句诗词啥的,就已经该阿弥陀佛,感谢她老子没有教废了她的恩德了。 再退一万步讲,就凭炽炀那个脑子,能想起来把她当个女孩养,着实是不容易了。 她后来被困在黄泉海里的那些年,倒是看了不少书,几乎把她这一辈子该读的书都给读了,但那也只是因为无聊到实在没有其他事情干。要不然,就凭她那个上蹿下跳半天都没个消停的性子,能在板凳上坐上一个时辰,都属难得。 迟悟沉思了半晌,忽然抬起头来:“我想起来了。” “我以前无聊时去翻过各地的县志,好像曾经看到多这个地方。关于此处的记载不多,但二十多年前这里好像发生了大事。那时候魔族与中原纷争不断,时常越过边境,攻打过来,这个地方曾经是背魔族攻下过。” “噗,我还以为你想到了什么呢。我们上山之前,那个茶摊的小哥不就说过了嘛,这个地方曾经受战事侵扰。” 绮罗道:“这么多年战事不断,被魔族攻下的地方多了去了。有什么特别的。” 迟悟望着她,知道她会是这么个反应,沉默了片刻,才一字一句地缓缓开口:“这个地方被魔族围困的时候,邻近的七八个县集中兵力御敌,被魔族的士兵围困,断了粮。” “断、断了粮……”绮罗的眼睛微微睁圆了。 “蛤.蟆山应该当时被围困在这几个县之间,原本就交通闭塞。那年天不好,收成奇差,正赶上青黄不接的时候,山里面几十户人家,上百个人,都没得吃,饿死了不少人。”迟悟道,“但这些都不是它被记载到书中的原因……” 绮罗盯着迟悟,面色严肃,等着他开口。 迟悟默了片刻:“在这里,曾经出现过人吃人的事情。” “果然。”绮罗喃喃地念了一句。 在迟悟未说出口之前,她心中就隐隐有了预感,迟悟会这么告诉她。 脑海中又浮现出之前她看见的那些画面,她不禁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怪不得,她一个魔头见了,都会觉得那是人间炼狱呢。 “人死后,若没有什么执念,便会忘记前尘往事,消散于尘世间。若是心中还有记挂着的事,或是有极强烈的情感,便不会那么快忘掉生前事。” “这样的魂魄,要么是在漫漫的时光中一点一点忘却、消弭,要么就会一直怀着忘不掉的心绪飘荡在世间。什么时候完全忘记了自己是谁,什么时候才能够解脱。”迟悟这般说道。 “所以,那些怨灵,是那个时候留下来了。”绮罗若有所思地道,“谁他妈的这么缺德?这不是让那些灵魂一直在生前的记忆里轮回,走不出来么?” “的确。你一把火烧了那些走尸的躯体,但却没法让这些怨灵消失。即便它们一时被打散了,也会慢慢地再凝聚回来。这也是为什么,他们会被选作灌灵之术的材料,因为只要怨念未消,它们就不散不灭。” “那要怎么办?它们岂不是没法打败的咯?” “度化。”迟悟道,“度化之术,可以让生灵忘却前尘,放下执念。只要让它们放下怨念,它们自己就会消失了。” “度化之术……”绮罗若有所思地念了一遍,然后十分郑重地抬起头来,“……不会。” 迟悟:“……” 他当然知道她不会,会的话还能被这些恶灵折腾的这么惨吗? 绮罗道:“我是不会,可你该会的吧?” 绮罗和迟悟同行了这么多天,感觉他好像什么都会的样子。什么障眼法啦,什么傀儡术啦,什么机关法器啦,啥都会。 不像她,只会玩火,玩火,玩火。 她想起当时在客栈的时候,迟悟也是那么一划拉,就让那些青铜士兵散了架了的。所以,她信心满满地看向了迟悟,就等着他说一句:“那是自然。” 没想到迟悟却道:“其他的术法,我都略懂一二,唯独这度化之术,不是很好。” 绮罗:“……” 那些出了家的道士,没头发的和尚不是经常会到寻常人家做法事,动不动就念经超度的嘛?这对你来说,不应该是小意思吗? 迟悟也知道她所想,续道:“倒并不是说,我做不到,只不过,度化的效果有限罢了。我也不知为何,约莫是我的修为不够吧。” 迟悟说这话的时候,眼眸低垂,神色严肃。 绮罗反倒是有些奇怪。 这家伙,平常时候总是一副十分淡定的模样,老是笑眯眯的,什么都知道一般。 怎么,他也会有疑惑不解的事情么? 绮罗不知怎么的就想起来他们第一次吃饭的时候,迟悟一本正经地对她说,他想去做些坏事。这样,说不定之前想不明白的,就可以想明白了。 当时,他也是这样微微有些严肃的神情。少年的面孔上,英气中还带着一点稚气,眉心微微地蹙起,有一种小孩子装模做样地学大人思考问题的感觉。 看的绮罗心里莫名觉得……有点可爱? 她忍不住笑了,一拍迟悟的肩膀:“得啦,想这么多做什么,你已经很厉害了。走,我们得回去了。” - 两人顺着山路又往寺庙赶,绮罗在路上却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他们在浮屠城中遇到的那人也会用邪术操纵怨灵,而那个人……又抢走了她爹的残魂。 难不成…… 绮罗猛地打了一个哆嗦,眉头不自觉地就皱起来了。 他敢! 他若是敢,哪怕只是动了这样的念头,她也定然要将他碎尸万段,扒皮抽筋,挫骨扬灰。 绮罗心中不自觉地有些烦闷,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 绮罗想起,自己刚刚在睡梦之中,虽然神智不清,心中却觉得无比的平静和安心。 当时,应该只有迟悟在自己身边。 当时周围的树啊,石头啥的,貌似都给她一把火烧没了,迟悟就安安静静任劳任怨地给她当了一回人肉靠椅。 嗯,不错,不错。这小子还挺有良心的。以后自己要是发迹了,重回往日风光,一定要好好提拔提拔他。 “诶,奇怪了,为啥你就没事啊?那些恶灵怎么就不找你,全都找上我了呢?”绮罗忽然想到了这个问题,顿时就觉得心中不忿。 迟悟听罢,却顿了一顿。然后装作没听到的样子,若无其事地微微扭过了头去。 绮罗:“……” 绮罗一下子蹦到了迟悟前面,双手往腰上一叉,甚是不讲理地拦住了他的去路:“干嘛?有什么不能说的?” 迟悟:“……” 迟悟顿了顿:“你真的要听?” “要听,你说!”绮罗心下疑惑更甚,皱着眉头,把脸又凑近了些。 “凝神静心,不为外物所扰,是修行的基础。无论是修佛还是修道,这都是必须要能够做到的。”迟悟顿了顿,道,“换言之……这是基本功。” 哦,绮罗听明白了。 他说的这么单刀直入,言简意赅,怎么可能听不懂嘛? 简而言之,就是说她的基本功太差,约等于没有嘛,哈哈哈。 哈哈哈…… 绮罗一张脸立刻黑的像锅底一般,迟悟笑道:“这可不是我要说的,是你非要我说的。” 绮罗:“……” 得瑟,你接着得瑟。 所以说啊,她才会这么讨厌这些名门正派的人!念书好了不起啊,一天到晚就知道显摆! - 说话之间,两人已经快要走回到寺院了。绮罗是个不认路的,得亏是身边还有个稍微靠谱点的跟着,要不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绕出来。 寺院的小木门近在咫尺,两人正要从林中走出来,迟悟忽然一把拉住了绮罗的胳膊。两人停住了脚步,往林中退了一些。 就看见有一个黑影从林子的另一端走出来。 那黑影长得甚是奇怪,矮胖矮胖的,像是一个佝偻的人。夜色太暗,加之那人没有正面看过来,绮罗一时间也搞不清那人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那黑影自林中走出,往那寺院的门口走去,走的时候一步三回头,很是谨慎地看着四周,好像生怕被别人发现了似的。 好巧不巧,就在他快要走进寺庙的时候,又回头确认了一下有没有人。正巧,这目光就对上了绮罗的方向。 绮罗在暗处,那黑影看不见绮罗,可绮罗却就这不甚明亮的月光,将他的面孔打量了个清清楚楚。 不是他,应该是它! 那东西长了一副奇丑的面孔,正是他们方才一路追赶的蛤.蟆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