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罗讷讷地看着眼前之人,半晌回不过神来。 天已大亮,佛堂里仍旧安安静静。 曹宁和玲玲仍睡得正熟,罗汉还在打着鼾,只有迟悟在自己身边。 “我……刚刚怎么了吗?”绮罗呆愣道。 “你刚刚是不是做噩梦了。”迟悟皱眉。 “噩梦倒也不算是噩梦,但的确是……”绮罗道,接着又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迟悟:“……” 绮罗一低头就看见自己牢牢地抓着迟悟的手:“……” 习惯了,一时半会改不过来。做梦的时候容易紧张,就,唔。 “咳。”绮罗轻咳了一声,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松开了他。 “人在和其他的灵体共情的时候,会不自觉地紧张,这是正常的。你本是坐着的,刚刚突然就倒下了,我也是感觉到了你的灵力有些不寻常的波动才过来看看的。”迟悟平静地说道,“没事就好。” 唔,这小子貌似还在给她找理由,嗯,不赖不赖。要不然可就尴尬了。 绮罗眨巴眨巴了眼睛,却忽然道:“等等,你刚刚说什么?共情?什么是共情。” 迟悟认真问道:“你真的是是修行之人么。” 绮罗:“……”就你厉害。 迟悟淡道:“另一种说法,叫托梦。” 绮罗:“……” 绮罗:“哈,我早知道的,考考你而已。” 迟悟:“……” 绮罗十分不要脸地结束了这个话题,心下想着,原来如此。 也就是说,刚刚那家伙,真的是鬼啊…… 可为什么那鬼的面貌这么像普慈和尚?他又为什么反复地叮嘱她,要让她…… 绮罗忍不住扭过头去,看向了玲玲。那个小丫头此刻蜷成了一团,睡得正熟。 害……怕? 绮罗:“……” 外面仍旧有熙攘的人声,引得绮罗注意。迟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淡声道:“好像找了半夜也没找着呢。” “能找着才怪了。”绮罗随口说道。 毕竟在她手上都逃了两回,能这么容易被一群凡人找着? 绮罗走到了院子里,看见这群人一个个面上都带着焦急但又亢奋的光芒。 其实也能理解。 在绝望之中如困兽一般地游走了这么久,好不容易看到一丝天光,怎么可能保持冷静。 死地而后生,往往才是最能激发人斗志的。 不过,说来也是可笑。这群人明明怕妖怪怕得要死,昨天乍一看到普慈本相的时候一个二个能躲多远就躲多远,也没见着谁有今天这样的气势。不过是因为普慈先怕了他们,露出了怯态,才叫他们胆子大起来的。 欺软怕硬,是人无法拔除的劣根。或者说,是本能。 无可厚非。 事实上,绮罗见过普慈的蛤.蟆法相,体型巨大,吼一嗓子出来,山林巨震,绝对不会连这些凡人都斗不过。所以,他逃跑了,反而让绮罗确信,这山中的异事非他为之。 可不是他,又该会是谁呢? 这山中的事情,似乎和二十多年前的事情有关,绮罗想着。而且,这些事情似乎都指向了一个人,那就是这间禅院的第一位主人,那个无名的老和尚,传说中的蛤.蟆禅师。 说来,她好像记得,之前那位老者说过,普慈和尚与那位蛤.蟆禅师长得很像? 她猛地想起了昨晚入她梦的那位老僧,难不成…… 心中有执念,有放不下的东西,魂魄才会徘徊世间。执念越深,忘得越慢,徘徊的越久。 所以,在此地徘徊了将近三十年,那老僧,到底有什么遗愿未了? 都说出家人四大皆空,原来,也有放不下的吗? 那老僧对她说:“那孩子,害怕。” “请别让她害怕。” 害怕什么? 绮罗盘着个腿,板桩一样的坐在石雕的蛤.蟆石像上,百思不得其解。忽然,听得“铛”的一声脆响,她的心绪猛地被拉了回来。 是玲玲正在拿小石子砸钟呢。 这禅院里面有一口小的青铜钟,与那些香火旺盛的大寺院里的钟根本比不了。而且,许是因为很久没人擦拭了,上面落了一层薄灰,被玲玲拿石子一砸,便全被震了下来。 想来,曾经的这里,也该是晨钟暮鼓的清净之地吧。 这钟声让绮罗听着,似乎让她想到了什么,可是隐隐约约的,又说不出来。 她大爷似的一招手:“玲儿,过来。” 玲玲玩的正入迷,也不起身,连脑袋都没抬起来:“你过来,陪我玩。” 嘿,这个小娃娃,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么?绮罗一听气就不打一处来,眉头拧成了一个结,心说肯定得给你这小鬼一点厉害瞧瞧。 于是她从石像上一蹦蹦下来,笑得面若桃花,殷勤道:“来啦!” 她三两步走到玲玲面前,蹲下身来,这才看见她用来砸钟的并不是什么石子,而是银子! 绮罗:“……” 绮罗默默地摸了摸自己腰间挂着的瘪得像荷包蛋似的的荷包,一时间,无语凝噎。 这都是,什么世道啊?魔头都没饭吃了,小孩拿银子当弹子儿? 不行,把这山里的事给解决了,走的时候一定要狠狠地敲上一笔。 绮罗问道:“玲玲,你哪来的这么多银子?” 玲玲道:“从曹哥哥那里借来的。” 绮罗讶异道:“就他,看起来那么个穷酸样,这么有钱哒?” 玲玲道:“是啊。曹哥哥以前是货郎,去过好多地方呢,他前几年才回的村里,回来的时候赚了好多钱呢。他可有本事了,会给我带好吃的好玩的东西。” 嗯,在小孩眼里,给吃的给玩的就是有本事吧…… “货郎啊,我看他那样,还以为他一直在这穷山沟沟里面长大的呢。”绮罗一抱胳臂,“没想到还是个有钱人。” 玲玲没再听她絮絮叨叨,自顾自地把银锭子丢出去,砸到青铜的钟上,发出了“铛——铛——”的清脆声响。绮罗忽然试探着开口:“玲玲,你……怕吗?” “怕什么?”玲玲头都没抬。 “唔……就是……”绮罗舔了舔嘴唇,“随便什么都行,你有怕什么东西吗?” 玲玲仰起头来,认真地思考了片刻:“怕我娘不在。” “还有呢?” “怕饿肚子。” “呃,还有么?” “……” 玲玲抬起头定定地看着绮罗,忽然问道:“你是不是想问我怕不怕普慈爷爷?” 她紧接着道:“我不怕普慈爷爷,但我怕他不回来了。” 绮罗一时间沉默了。玲玲自顾自地继续道:“你怎么跟其他人一样呢,你也怕普慈爷爷是不是?别人怕他,可我不怕。爷爷人很好的,我干嘛要怕他?” 是啊,干嘛要怕他?绮罗微愣地想到。 就因为他不是人?就因为他有着一张丑陋的蛤.蟆皮? 披了人皮,他就被尊为高僧、大师,德高望重,一朝换回了蛤.蟆皮,他就什么都不是了?就该受众人唾弃,如过街老鼠般人人喊打了? 佛说,众生平等。可众生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评断,便是带了偏到骨子里的偏见的。 其实,不说这些村民,即便是她自己,难道就没有偏见了吗?在那个小山岗上,看见那蛤.蟆精的第一眼,她不是也立刻就把它像成了害人性命的妖精了么。 有什么资格说旁人肉眼凡胎,她自己不也是一样。到头来,还没一个小孩子看得通透。 “铛——”又是一声,小小的一块银锭子,骨碌碌地滚到了绮罗脚边。绮罗随手拣起来,正要学玲玲一样,往那铜钟上砸回去呢,却在银子刚要出手的时候猛地一抓,将它又捞了回来。 她摊开手掌,怔怔地看着手里的银锭子,呆住了。 村里面的人都在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才能找到那蛤.蟆精,玲玲她娘则一个人在庖厨之中,看着锅灶。 “我怎么都觉得这事不对头,大师那么好一人,这中间肯定有什么不对的地方。”玲玲她娘一边烧着火,准备着众人的饭食,一边皱着眉头絮絮叨叨着。 她是在对着曹宁讲话的。 曹宁刚刚去砍了柴,此刻正帮她堆到了庖厨的角落里,放好之后,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淡淡地答了声:“嗯。” 他没再多说什么,径自出了门,却迎面撞上了绮罗要进厨房来。 他便往左迈了一步,打算错身出去,却没料到绮罗也往这边迈了一步。他旋即又往右,绮罗却也往右迈了一步。 这可就不是巧合了。 他眉头微蹙,抬头看着眼前这个妖精:“……你又做什么。” 绮罗笑嘻嘻地道:“找你。” “找我干嘛?”他有些不解。 “我来找你问罪的。”绮罗龇牙笑着,“你偷了我的银子。” “……”曹宁一阵无语,他轻轻挑了挑眉,风轻云淡地道,“请问你的荷包里有多少银子给我偷?” “唉,你这话就不对了,我银子少,可不代表没的可偷啊,你看。”绮罗说着摊开了自己的手,一小块长得颇有些磕碜但分量还挺足的银锭子卧在她手心里。 曹宁看见这银子,一瞬间面色微微变了,但很快又恢复如常。他轻吸了一口气,似是玩笑地问道:“你凭什么说这是你的银子,难不成天底下的银子你说是你的就都是你的了?它跟你姓了,还是长得像你?” 绮罗面上吊儿郎当的笑渐渐地收敛了,眸子里还有些浅淡的笑意,却不知为何让人觉得,有些咄咄逼人,像是能看透人心。 她道:“这天底下的东西的确不都是我的,可是印上姑奶奶牙印儿的,那就是姑奶奶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