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一声轻响,鲜血从这年轻人口中喷出。 他的前襟已经被染红了一大片。 “噗呲。”绮罗轻轻巧巧地将长刀从他胸前拔出,看着曹宁如同木偶一般,无声地倒下。 走尸被斩杀,七零八落地躺了一地,烂成了腐臭的尸山。从走尸中冒出来的怨灵如同压顶的黑云,呼啸着朝绮罗袭来。 “哈?!又来?!”绮罗心下大惊。她之前没少吃这些怨灵的苦头,一时间只觉得毛骨悚然,拔腿就想跑。 迟悟忽然出现在她身前。 少年不知练的是什么轻功,轻盈如三月的烂漫桃花散于山风之中。腾起时不曾见他借力,落地时无声如蜻蜓点水。 身形有骨,轻功无骨。 卷轴横展,笔走龙蛇,一点一划,圆形的光阵霎时间被划了出去,光阵之中是浮光跃金的符文,鲜活灵动,流光溢彩。 仍旧如当日在长街之上一样,怨灵穿过光阵的一瞬间,消于无形。 迟悟面色平静,似乎并没有因为这些怨灵发出的尖叫声而感到困扰,反倒是绮罗,听的头疼。 “你怎么就没事呢?”绮罗颇有些忿忿不平。 “基本功扎实些吧。”迟悟淡道。 绮罗:“……” 哪壶不开提哪壶,有些棒槌天生不懂得该怎么讲话。 绮罗又问道:“上回就看见你用这个阵了,这是个什么阵法,这么厉害?” 迟悟:“往生阵,度化之用,也是最基本的法阵。” 绮罗:“我……” 得得得,我承认这么多年自己没有好好学习,好好修行。我有错,我承认,我改正,行不行? 现在你给我闭嘴吧你! 绮罗现在一句话都不想跟迟悟多说,扭头就走了。她回身来到了曹宁身旁,神情复杂地看着他。 绮罗微微敛眉地看着他,眼里面并没有胜利者的嘲讽,反而带了些微的同情。她抬手在他心口周围的穴道处点了几下,但是刀口很大,血不能完全止得住。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给他止血,但下意识地就做了,总觉得,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跟他说。 “老大!” 罗汉的声音忽然响起,将绮罗拉的回过神来。 “怎么了?” “你们快来,大师……大师他好像不行了!” 绮罗心中咯噔一下,转头朝迟悟看去。那边迟悟也已经将怨灵度化的差不多了,两人对视了一眼,都朝佛堂赶去。 佛堂里,众人都围在一个角落,普慈面无血色的靠在墙角。 麻布的僧袍被血染的脏污的不像样子,苍老的皮肤处处皴裂,着实吓人,让他更显得瘦骨嶙峋了。 可即便如此狼狈,那副和善的慈悲相终究是没变过。 众人似乎已经不再怕他了,全部都集中到这个小角落里来,神情关切地看着这个垂死的老人。有人端了一盏水来:“大师,你渴么?” 过了好久,普慈才像是听见了一般,缓缓地摇了摇头。 他微微睁眼,看见了走到他身边的绮罗,有气无力地开口:“……那孩子呢?” 绮罗神色一僵,眼神微微地躲闪。 普慈见了,心中大约也知道了。他双目微阖,过了良久,道:“我不成了。” “大师……”周围有人忍不住出声,却又不知该怎么接下一句。 普慈轻轻地吸了一口气,似是叹息地道:“活了这么久,也该到头了,有罪之人,终究是要去赎罪的。那孩子说的……其实没错,我的确有罪。我犯了……偷盗之罪。” 这情态,倒像是回光返照,想要将自己这一生回顾一番了。 偷盗之罪,绮罗听罢不禁微微一愣。 普慈缓缓地喘了一口气,继续道:“我以前曾偷盗过百两黄金,后来,偷的了一张人皮。” “这副身体,不是我的,是大师的,我本不该偷盗。听大师讲了那么多年的经,心中却仍旧贪念未消,说来真是惭愧,惭愧啊。” “可我真的羡慕啊,大师有着这么一副和善的皮相,天生慈悲,该是能成佛的,不像我,没有慧根,无论如何也成不了像他那样的人。顶了这副皮相,愧受了这么多年旁人叫我大师。” “咳咳咳……”普慈说着说着,深凹的眼眶里淌出来两行浊泪,再说不下去了,一旁的众人之中,有些心软的女子早已经泣不成声了。 他喘息良久,抬头看向了迟悟:“迟公子,你年纪虽轻,于佛理却比老衲精通的多,老衲自愧不如。老衲想问问,若是轮回,来生我会是什么样子。我犯了偷盗大罪,会受怎样的报应?” 他眼里噙着泪,目光里带着一点小心翼翼的光,瞧着迟悟,似是在等一个回答。 迟悟沉默了半晌,抬头道:“大师一辈子行善积德,下辈子该入天人道,享齐天之福,无灾无难的。” 普慈轻咳了了两声:“多谢公子,公子不必安慰老衲了……”他忽然轻轻笑了:“我不奢望能入天人之道,能还清此世的业罪就好。” 这样的场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绮罗呆呆地看着这个老僧,心中五味杂陈。 她没办法说他迂腐,没办法说他傻,只是替他伤心。她一阵恍神,再惊醒过来的时候,脸上已经不自觉地挂了两行泪了。 多久没流泪她已经不记得了,此时连她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一旁的罗汉忽然戳了戳绮罗,绮罗心情不佳,皱眉问道:“做什么?” 罗汉挠了挠脑袋,小心翼翼地道:“他刚刚说……这副身体是他偷来的?” 这一声虽然小,但在安静的环境中显得十分的清晰,听的周边的人全都皱眉看向了他,普慈也轻轻地叹了一声,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众人均对罗汉怒目而视,心说,你这个傻大个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啊?你没看见大师都已经因为这个事愧疚成这个样子了吗,你还哪壶不开提哪壶,你是想让大师到死都心怀愧疚吗?! 罗汉却还兀自傻愣愣地开口问道:“就是说,这副身体不是他自己的了?” 众人:“……” 一个这么拎不清的跟班跟在身边,绮罗已经觉得面子上十分地挂不住了。她脸都黑了,低声对罗汉道:“你到底要干嘛?!” 罗汉被她一凶,立刻就有点怂,他挠了挠脑袋,欲言又止了半天,最后说道:“我……我就是想问问,大师原来的身体去哪了。若是大师可以换皮的话,换回原来的身体不就……不就不会死了吗?” 绮罗:“……” 绮罗怔住了,第一反应是你这家伙真是想当然,哪有这么容易的事,真要这么简单的话,我们还在这里伤心的要死要活的岂不是跟傻子似的? 第二反应是……细细琢磨一下,怎么感觉好像还真有那么点道理? 她一时愕然,自己不通术法,也不知道行不行的通,脑子里转都没转就直接扭头去看迟悟了。迟悟听了罗汉的话,似乎也有些意外,微微地凝起眉头,从怀中暗袋里掏出了一个巴掌大小的物事。 正是那日他们在院门口见到的蛤.蟆皮。 迟悟道:“就理论上来讲……似乎的确是这么个理。”他说完转头看向了普慈。 普慈缓缓地抬眼,似是思考了半天,答道:“的确,是可以的。” 绮罗:“……” 迟悟:“……” 众人:“……” 所以说,您刚刚那一段悲情的独白都是干嘛用的? 绮罗问道:“你怎么不早说?” 普慈咳了咳,淡道:“刚刚太过悲伤,一时间,未能想起……” 绮罗:“……” “我特么!”绮罗腾的一下站起来,抬脚就往普慈脸上踩过去,“我眼泪都哭出来了,你逗我呢?!我直接送你去转生我!” 罗汉已经不是第一次干这种活了,十分熟练地拉住了她:“老大,冷静!冷静!你一脚下去,他他他他就断气了!” “断气了活该。”绮罗仍旧忿忿不平。 这一屋子的人却没有因为被这个妖精吓到,他们听说普慈可以不死,心中宽慰,只觉得堵在心上的大石忽然被挪开了去,均是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迟悟问道:“大师,要怎样才能换回来?” 普慈道:“原本我只要朝那皮囊中度气,将自己的魂魄度进去就可以了,可现在……我怕是有心无力,有些困难……” 的确如此,就只看普慈现在的这个皮囊的话,的确是太过脆弱了。大限将至,半只脚都踩进了黄土里,只靠他自己,怕是真的没办法将魂魄度回到蛤.蟆皮里。 “简单,找个人帮他度就是了。你将自己的魂魄与身体剥离,找个容器,将你的魂魄吸出来,再吹到蛤.蟆皮里不就成了?”绮罗抱着胳臂道。 绮罗的确是没怎么学过术法,但是想事情嘛,还算是比较通透。这法子听上去不靠谱,但实际上,魂魄牵引之术,的确是这么个理。 只不过……该由谁来做这个容器呢…… 绮罗的话,说的含糊,可是实际上却又明白。毕竟,都用了“吸”和“吹”这样的字眼了。 绮罗的目光扫向众人,众人皆是一脸菜色,叫人看的哭笑不得。 绮罗:“……” 这是又逼着她使用暴力么? 这时,人群中传来了一个脆生生的声音:“是不是,只要亲一下就好了?” 玲玲眨了眨水灵灵的大眼睛,看向了绮罗。她从人群中爬出来,几下就爬到了普慈身边,嘟起小嘴,在普慈那干裂的,还沾染着血迹的唇上轻轻地啄了一下。 蜻蜓点水一般,何其温柔。 她又爬到迟悟身边,捧过那一只瘪巴巴的蛤.蟆,像捧着珍宝一般,轻轻地吻了一下。 垂死的老人,年幼的女童。 丑陋的蛤.蟆,纯净的姑娘。 原本让人觉得可能会有些不堪入目的场景,此刻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违和。两个轻盈的亲吻,都如水一般,澄澈温柔。 干净到了极致。 玲玲睁开了眼睛,歪了歪脑袋,看着手里面一动不动的蛤.蟆,戳了戳它的肚皮:“怎么还不动呀?” 绮罗只觉得心中一软,无奈地笑了。这小丫头未免太心急了。 迟悟还没有动手,生灵魂魄那是说度就度的?她道:“你不用担心,我不会让他死掉的。” 她一转头,笑眯眯地看向了罗汉:“罗汉,你想出来的点子,索性送佛送到西吧。” 罗汉:“老大……我我我我还没娶媳妇呢……” 绮罗笑容愈加灿烂:“没事儿……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结了善缘才好早日娶妻嘛。” 罗汉一听这话,脸都要绿了,还没来及抗议,就被绮罗一把提溜了过来,摁着脑袋直接就往普慈脸上怼去。绮罗一边怼,一边对迟悟道:“快!快动手!” 迟悟:“……” 为啥有人不讲理都能这么理直气壮? 不过他也没多说什么,当下救人要紧。他托起普慈,提笔在他背上画了一个一道符咒,用力一拍,普慈的魂魄和肉身就分离了。 罗汉虽说是被逼的,但真到了要救人的时候,也就管不了那么多了,深吸了一口气,似是要将普慈的魂魄尽数吞入口中。 这一过程,比绮罗想象的要艰难,她拉着罗汉的后背,似乎也能感受到因为灵魂离体而产生的巨大拉力。 绮罗猛地一拽,罗汉的身体与普慈骤然分离。另魂离体的瞬间,绮罗眼前所见的场景骤然扭曲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