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葬(四)(1 / 1)

绮罗修整了好久才复将气息调匀,从四肢百骸中又搜刮出来几分气力,将迟悟从她身上推开去。
  月光不甚明亮,照进屋子里,与黑暗相互交织,却将少年面上的斑驳泪痕映的清晰又明亮。
  绮罗坐起身来,温柔地将他有些散乱的鬓发理到耳后,微微避开了他直直盯着自己的目光,却发现他的嘴唇在微微开合,似乎在说着什么。
  “你有什么要同我说么?”她轻喘着,俯身侧耳去听。
  少年咬着牙,断续地只挤出两个字来。
  “你……敢……”
  迟悟穴道被点,不得动弹,只不过绮罗能调动的灵力也没多少,所以之前穴道点得很轻。他竭力张合着嘴唇,分明声音几不可闻,却将这话说出来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来。
  绮罗好笑道:“哦,你知道我要做什么?”顿了顿,又笑着在他额上轻轻一点。
  “我敢,你又能拿我怎么样?”
  迟悟忿忿然地盯着她,赌气似的移开了目光去,只是有眼泪从他微微上翘的眼角淌了出来。似乎沾了桃花眼的灵气,带了缱绻又明亮的光泽,淌进了两边的鬓发里。他这委屈的表情,无端惹得绮罗笑起来。她低笑着替他将满面的泪痕一点一点揩干净,指腹摩挲过少年的面庞与乌发。
  “对不起啊。”这妖精笑着道歉,听起来却毫无诚意,她低了头,低声笑了笑,“不是有意要骗你的,但我……也差不多该回家了。”
  “刚才你不在的时候,我想起了好多事情。我想起我们一起出来的这几个月,过的实在太痛快啦……谢谢你啊。只是在外面呆的太久了,再不回去,长生该生气了,反正早晚要回去,不如乘了这阵东风,坐囚车回去……”
  绮罗自嘲地摇了摇头,咯咯笑道。
  “毕竟,自己走回去可太累啦……”
  毕竟,再这样下去,我怕我要舍不得。
  心中的声音却是这样的说的。
  绮罗挣扎了两下,摇摇晃晃地起身。迟悟的双眼猛地一睁,奋力地挣扎,无奈全身无力,连根手指都动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她起身,眼睁睁地看她停下,眼睁睁地看她忽然回过身来,俯身……
  在自己额上落了一个轻盈的吻。
  迟悟的眼睛微微睁圆。她撑在他的上方,月光照不清她的脸,她笑嘻嘻道。
  “弟弟,我们有缘再……再也不见啦。”
  -
  夜色已深,出了这荒郊人家,外面便是月光满地的山野。
  绮罗顺手带上了篱笆栅栏,踉踉跄跄地往外走去。
  “你……你要去哪……”陆云卿虚弱的只剩下一丝游魂了,经这夜风一吹,才感受到了外界环境的变化,惨声道,“这时候还乱走什么,有什么事,等我……等我……”
  “等你魂魄散了,就迟了。”绮罗一步一步像是走在棉花上,有气无力道。
  “你疯了么……那些修士,都是来抓你的……”陆云卿断续道,“别走了,回去,再乱动,你要痛死了……”
  “安静一点吧,有闲功夫就好好养着,少说点话。”绮罗被她叨念得心烦,皱起了眉头,哑声道,“……我带你去见你儿子,可别人还没见着,你先去了西天了。”
  陆云卿听得一愣,立时就没了声息。山野里的静默将二人包围。
  绮罗仍旧一步一步向前走着,走了许久,才听陆云卿微微哽咽着说道:“丫头,我们非亲非故的,你为什么……这么帮我?”
  为什么?
  绮罗觉得这问题问得甚是好笑,她都答不上来。就如同刚刚她鬼使神差地留下的那轻盈的一啄一样——哪有什么缘由。
  兴之所至耳。
  没头没脑地,她忽然想起了她幼时的一件事情。
  -
  五六岁的时候,她初到无间城,一众孩童玩在一处,整日里疯的厉害。有一次,一对兄妹的父母不知从哪给他们弄来了一袋花种子,说那可以种出有七彩花瓣的花来。
  旁的小孩都羡慕的紧,绮罗更是眼馋,摆出自己很多宝贝疙瘩,随他们挑,想换一点花种子回来。奈何那对兄妹铁了心不换,任她怎么央求都不行。
  他们爹娘在后院的一角空地上给他们围了一尺见方的花圃,让他们种花。他们每日里又是浇水,又是施肥的,忙的不亦乐乎,骄傲又快乐的忙活着,每天都引得一圈小孩子母鸡一样蹲在周围看。
  大家都想看见,有七种颜色花瓣的花是什么样子的。
  可最后大家都没能看着。
  因为有一天早上小孩们醒来的时候,发现花圃被毁的一片狼藉,泥土被弄得的到处都是,想从里面把种子找出来也根本找不着。那对兄妹里的哥哥气的极了,破口大骂,声称一定要把搞破坏的小贼给找出来。
  “怪不得我昨晚睡觉之前,我家大黄叫的那么厉害,原来是有小贼!”
  这时候,有个小孩一指被丢在一边的一把小花伞,说:“看!这是炽绮罗的伞!昨天晚上下了雨了,一定是她趁大家下雨的时候不出门,来偷花种子了!”
  其他小孩子的目光一下子就聚集到了绮罗身上来。
  绮罗听了,抱着满是泥水的小花伞退后了一步,一个劲的摇头:“不是我!”
  “那为什么你的伞会在我家的院子里?”那家的小男孩叫道,他又爬到墙头上,指着那墙上的几个巴掌大的小脚印道,“为什么你的花鞋上都是泥?为什么我家墙头上有你踩出来的脚印?下这么大的雨,你晚上跑到我家院子里来做什么?”
  “小贼!出去!”他说到气愤的地方,就跑下来,不由分说把绮罗推出了他家的院子,绮罗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大门就被紧紧地关上了,扑了她一鼻子灰。那之后好久,那个男孩还撺掇其他小孩不要理这个翻墙的小贼。
  那时候绮罗还只是个五六岁的小豆包,可之后她每次想到自己吃闭门羹的事都觉得憋屈。
  她真的没想要来偷花种子。
  她只是看那天晚上雨下得实在太大了,害怕那能开出七种颜色的花被打坏了。大半夜的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就冒雨翻进了旁人家的院子,把自己的小花伞支到了花圃上。谁知并没有什么用,花圃还是被大雨给冲的一片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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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多数人大概都有种天性,若是自己没有什么,便希望这世上其他所有人都一无所有;若是他失去了什么,便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失去些什么才好。
  可是用这种想法来揣测绮罗大约是得不到什么正确答案的。她属于另一小部分人。
  她没有什么,渴望什么,羡艳什么,就真心祝福旁人能长长久久地拥有下去,有时候恨不得亲身去替别人好好珍惜一番。
  七彩的花种子,能陪在身边的爹娘,一日三餐饭前从烟囱里冒出来的炊烟,大约都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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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思绪飘了回来,绮罗忽然没头没尾地问陆云卿。
  “云娘,你说……我爹娘会不会也在什么时候,会很想我?如果他们有机会见我,会不会也有很多话想跟我说?”
  -
  夜黑风高,时不时有乌云飘过吞没天上的月亮,余下人间一片黑暗。
  刘府却是灯火通明。
  即便此刻已经是半夜三更,仍旧有喧闹人声传来。府里的下人聚在他们平日住的院落里,心有余悸地闲话着白日里的闹剧,叽喳个不停,谁也没有睡意。护院和一些连碧宫的修士时不时从外面经过,脚步匆匆,杂乱的让人踏实。
  若是没有他们,今夜谁有胆子呆在这个宅子?
  两个连碧宫的约莫八九岁的小道童守在刘府大门门口。站了半天,无聊的紧,忍不住小声闲话起来。
  “不公平,为什么其他的师兄都去捉妖女了,我们俩却要在这里守门。我本来还挺激动地下山来着,结果……唉,我还挺想去看看妖女是什么样的呢。”一个小弟子嘟囔道。
  “我也想看看。”另一个接口道,“不知道这妖女是什么来头,竟惹得各大仙门这样兴师动众的。你数数,十大仙门,哪个没来?还有那么些个散修,都来凑热闹。我都有点奇怪了,这些人怎么都像是约好了似的,前几日一窝蜂地涌到冰火城来了,好像一早就知道这妖女在冰火城似的。”
  “我也不太清楚,但听师兄们说,前段时间,不知道什么人在江湖上放出了妖女在冰火城的消息,这才引得这一帮人来的。”那一个小童道,“师父说过,除魔卫道是咱们修仙人的本分,捉住了妖女更是英雄美谈,谁人不想!我也想当英雄,要是我有机会碰到那妖女,我一定要……”
  他说到这里却突然停下了,气势汹汹地挽袖子的手也顿住了,一张小嘴长得老大。另一个小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你说啥,咋不说……”
  他微微仰头,看着来人的影子将自己完完全全遮挡住,咽了咽口水,将剩下的那个“了”字给吞进了肚子里。
  “两位小道友,方不方便,与我通传一声?”来人还挺和气地说道。
  “……”
  “……”
  -
  刘府的正堂里灯火明亮,屋子里坐了不少修士。这些人都是各个仙门里都是有些名气的大修,余下各路来的小修士早已被遣出去搜捕了。大家似乎都各自在琢磨自己的心思,一时间屋里没人说话,气氛甚是尴尬。
  忽听外面一阵人声骚动,两个小道童一前一后哭着跑进来:“妈呀,师父救命哇!妖女来啦!”
  曲连川正在屋里来回踱步,听见这一声响,惊得一个激灵,连忙往外跑去。跟这那两个小童跑出了内院的院门,来到大门之前,只看见护院的修士都聚集了过来,统统拔剑出鞘,齐齐对着院门方向。
  不一会儿,这人群却又纷纷默契地从中间分出一条道来,有一人自人群中走出来。几十把仙剑剑尖所指,正是一位枣红衣袍的少女,惨白着一张脸,走到曲连川面前来。
  她似乎认定了他是这里管事的人物,到他面前站定,微蹙着眉头,直视着他,哑声道:“道长好,请问四龙尊者可到了?”
  曲连川额上竟冒出了一层薄汗来,瞪大了眼睛看着这少女。他没想到活生生地妖女会以这样一种平常的有些不正常的方式出现在他的面前,一时间竟真的回答了她。
  “到了……如何?”
  “麻烦转告一声,我跟他们回去。”绮罗满脸倦色地道,“但我有个事,我想先见……”
  绮罗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一声凄厉的尖叫从高墙之外的地方传来。
  “啊——!!!”
  绮罗浑身立时便是狠狠一颤,那声音不是听得极是耳熟,不是旁人,正是小轻歌!
  她目光里登时便有凶光闪出来,飞刀一般,将曲连川看的心中重重一跳。绮罗顾不上再说其他,咬着牙,使尽了力气朝那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其他的人都在原地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连忙也一窝蜂地跟着跑去。
  绮罗跑到一个院子前,看院门紧闭,轻歌的叫声的的确确就是从里面传来的。要放在平时她一掌就能将门板轰个粉粉碎,可此时实在有心无力,唯有后退好几步,狠命往门上撞去。
  “哗啦——”
  顾不上疼,连撞了好几次,门闩竟生生被她给撞裂了。她一个踉跄稳住重心,抬头一看,正好看见院落里一个几丈边长的大坑,黑洞洞,深不可见底。那坑旁,刘青云拎着轻歌的衣领子,正把他往坑里推,轻歌挣扎的厉害。
  绮罗的双眼猛然睁圆,她看见刘青云抬眼看见她的一瞬间,面上神色几经变化。
  恐惧的、痉挛的、狂喜的、扭曲的,杂糅在一起。几近疯魔的癫狂纤毫毕现。
  终于——结束了。
  他咧开嘴笑了出来,猛地用力将轻歌推了下去。
  “你!!!”绮罗猛然叫道,扑过去抓轻歌。
  若是在往常,救人于她不费吹灰之力,可如今,实在难如登天。下坠的千斤之力拉的她几乎筋骨尽碎,只不过一个瞬间,两人就在轻歌的尖叫声中,掉进了巨坑深井之中,不见踪影。
  “轰隆隆”的巨响,数十根手臂粗的铁杵从坑的边缘处弹出,纵横交错,转瞬就织成了铁网,将巨坑封死。铁杵上严丝合缝地贴满了各种符纸,用朱砂狗血画的满满当当。
  随后赶到的曲连川看见这个场景,一时间也愣在了原地。直到他看见那些符纸上画了什么,才明白了过来。
  这些符纸都是用来镇厉鬼的。
  而这个陷阱也绝对不是今天才准备的。
  可这坑是用来抓鬼的,那些符纸也都只对鬼有用,对付这妖女如何有效果。他只不过心念一转的功夫,曲连城已经从屋里跑出来,口中高叫着:“快!快!”
  登时便有二十来个人跟着他急匆匆地小跑出来,每四个人都抬着一个大鼎,总共有五六个。曲连川往里一瞧:那鼎里装的满满的皆是沸腾的铁水!
  一般来说,要烧出铁水来,温度必须极高,那盛铁水的铜鼎也早该化了,可这些鼎都不是凡品,显然经过法术炼化,高温不熔,反倒将鼎中铁水煮的沸腾。只听一旁曲连城手忙脚乱地指挥着:“快!往里倒!”
  曲连川看那铁水要被倒进去,心里微微地咯噔了一下,嘴唇微张——那孩子也在……
  然而这个念头一瞬即逝,他竟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这同另一件事相比,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一般。
  他亦沉默了。
  眼看着滚烫赤红的铁水,以融化一切的势头从鼎中倾泻出来……
  “咣——!”
  通天彻地的一声巨响,带着震颤不止的嗡鸣,震得这个院落都似乎抖了一抖。
  不知什么武器砸在了巨鼎的身上,端的是刚猛无铸,巨鼎带着翻滚的铁水,轰然砸向了一旁。鼎里的铁水全都浇在了旁边的一间空屋子上,那房屋霎时间便化了大半。
  院中的人大惊,朝来人那方望去,只看见月光下一个黑影从空中轰然落下。身材高挑矫健,身穿青铜色轻铠,面上戴着青铜铸成的面具,只留一双眼睛露在外面。一步一步,伴着金属撞击的轻响朝众人走来。
  他身后,又接连有三个同样打扮的影子跟来,走到众人面前。曲连川愣了一愣,这是——
  屠龙宫四龙尊者。
  为首那人走到曲连川面前,因为身材高大,有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里含着微微笑意。即便带着面具,也让人似乎看见他微微挑起的嘴角。
  他微一抱拳,行了一礼,客气道。
  “屠龙宫的四龙,奉宫主之命,前来捉拿妖女。宫主交代,活要见人。”
  曲连川心里咚咚直跳,等着他将余下的话说完。等了半晌,却没等到他再说一个字。
  那尊者也是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哦”了一声,微微笑着补充道。
  “没说可以有其他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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