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读书?他深深觉得,云氏就是因为读了太多书,才会变得那么温柔,以致容易受人欺负。 所以,他坚决不去读书。 荀宴分辨得出,云浪所言几乎都无虚假,话语中的那个人,的确是他的母亲云氏。 云浪说出的这些,填补了他在记事之前同母亲相处的空白。 此刻,他已能想象到,当初母亲是如何温柔地抱着自己,那怀抱柔软清香,永远向他张开。 “哦,对了。”大当家忽然补充,神色颇有古怪,“我曾经问过她一个问题。” “什么?” “我问她,是否怨恨让她沦落到这个地步的人,她说……”大当家微顿,“她说起初恨过,而后觉得不应该,一晌贪欢之罪,并非全都能怪罪在男人身上,这也是她自己的选择。何况……她有许多事要做,有珍宝要守护,这些都需要花费大量心神,而恨一个人,是最不值得的。” 大当家唉了一声,“她是真正豁达之人,值得敬佩。” 荀宴微怔,像是有什么东西冲破匣门,奔流而下,以致他站在了原地没有任何表情。 许是因为母亲的经历与寻常女子大不相同,大多数人臆测她时,都会自动给她笼上一层忧郁,认为她内心凄苦,时刻忍耐而已。 说实话,荀宴也是这样想的,他总觉得母亲的温柔更多是在强撑。 即便临终前她说过那样一番话,他依旧无法释怀,心中带着对母亲的同情和悲悯走到了京城,更将这种心情和皇帝牢牢绑在了一起。 他认为皇帝无论做什么,都无法消弭母亲曾经历的种种艰辛。 如今才恍然意识到,身在此山中,不识其中意。 他竟然还没有一个外人能理解母亲。 她说的一直都是真心话,并希望他不要为此缚上枷锁。 兀自沉浸在回忆中,荀宴对大当家所说的可令山寨众人服从于他的话都不再细听,出了柴房。 短短的甬路被他走了一刻之久,若非钟九赶来打断他的思绪,他还不知要出神多久。 “公子,京中来人了。”钟九满脸喜意。 荀宴颔首,迅速随他去见客。 来人乃是总管全寿身边最信重的内侍福有,另有四位侍卫相随,其后是三辆大马车,似装了满满的货物。 “荀公子。”福有笑了下,“瞧咱的这张嘴,如今应唤郡守大人了,不知我们九公主殿下何在?” “在房中。”荀宴看向钟九。 钟九立刻领意,“公公稍候,我这就去唤殿下,殿下应在房中读书呢。” 他倒是不忘给静楠树个好形象,但片刻后,随他一起出现的小孩发间、身上都带着雪,鼻头和手抖红通通的,方才明显是在玩雪。 福有咳了声,只作不知,“殿下,年关将至,圣上赏了年货若干,另有一道圣旨,需要殿下接。” 接旨之类的词,于静楠而言极为陌生,其中礼节她也丝毫不懂,便仰头疑惑地看去,眨眨眼。 “这……”福有为难了。 好在荀宴立刻带领小孩行礼接旨,福有才展开圣旨。 圣旨并无什么特殊内容,无非是将给静楠编造的身世重述了遍,感念她年幼失恃,又因她此处身在天水郡,特将天水郡赋税纳贡都划给了她,让她成为当朝第一个享有一地赋税的公主。 无封号、无封地,却享有一地纳贡,按理来说,这是极不合规矩的。可皇帝执意如此,拿出了前所未有的固执,纵然各大世家很不赞同,最终也只能应了皇帝。 这毕竟是件小事,影响不了什么,又只是位公主,他们不想在两位皇子竞争的关键时刻让圣上不快。 接到旨意的天水郡众人却极度震惊,尤其是林琅等人,他们根本不知道小孩的公主身份! 林琅别有深意地看了又看,他聪慧敏锐,又知晓静楠来由,瞬间就察觉出了其中蹊跷。 荀宴面不改色,钟九则哇了声,打断众人猜想,“现在我们岂不都是在为圆圆办事?” 柳辩笑道:“是哦,那公子可得再努力些,如今天水郡的赋税全都是咱们圆圆的了。” 福有颁旨后,含笑将圣旨给了静楠,“九公主殿下,您可收好了。” 静楠懵懵懂懂接过,完全不知这道圣旨对自己来说代表了什么。 今日起,她再也无需害怕被谁抛下了。 “公公连日奔波辛苦了。”钟九作为交际担当,先请几人至厅中歇息,“回程应当也不赶吧,不如在此地休整几日,天水郡虽偏僻了些,但也不乏有趣之地。” 福有笑眯眯颔首,“正有此意,要叨扰郡守大人几日呢。” 说罢,他将一封信极其自然地递给了荀宴,转身随钟九走去。 荀宴低头看去,这封信不出所料应当又是皇帝的。 皇帝所补偿的……其实已够多了,纵然他有许多任性要求,也都一一应允,处处维护。 如果母亲对皇帝没有丝毫怨恨,那么他,似乎也没有一直敌视那人的理由。 “哥哥。”静楠忽然拉住他,扯着往回走。 “怎么?” 静楠不答话,只是要分享小秘密般拉着他,那封明黄圣旨被她随意捏在掌中,丝毫得不到在意。 静楠要向荀宴献宝的,是她辛苦堆砌的雪人,脑袋、五官、四肢竟都俱全,有模有样,粗略一看,竟和他真有几分相似。 纵然很粗糙,也的确很不容易了。 雪人做得不大,静楠摇摇晃晃把它抱起,随后塞入荀宴怀中,高兴道:“给哥哥。” 她磕磕绊绊地解释,好半晌,荀宴才明白过来,她是让他搬到房中去,让雪人陪着他。 荀宴素来苦夏,赶往天水郡的路途中,还曾流露过对于酷暑的厌恶。静楠许是记住了这点,所以在看到雪的第一时间,就想到要堆个雪人送给他。 虽然因她缺乏常识,此事说来有几分好笑,但荀宴还是有所触动。 即便很少能感知他人情绪,但只要是他们明确说出口的话,小孩记住了,就会努力去帮他们完成。 如甜果对她说家中贫困,又如他曾明确表达过喜凉不喜热。 这份柔软之心,格外可贵。 荀宴深觉,张大夫所言根本不能称之为静楠的缺陷,相反,是保护她的一种手段。 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让她遭受磨难,又得此果。 “谢谢圆圆。”荀宴如此道。 小孩软声细气地答:“不客气。” 荀宴微微笑起来,伸手一揉她脑袋,“我这就把它搬去房中。” 此时正处深冬,即便搬到房内,应该也还能保留一段时日。 听过大当家那些话,荀宴慢慢开解了自己,似有所悟,整个人从心底感到了一阵放松。 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亦有值得守护的东西。一味任自己活在敌视、怨恨中,的确很不明智。 母亲的话,他记住了。 第53章规矩 杏花春雨,淅淅沥沥的雨水从天而降,轻而细,如绢丝一般,和着随风而飘的杏花,惊起湿漉漉的烟雾。 清晨的窗被这烟雾笼罩其中,恍若仙境。 静楠昨夜睡得早,已经睁眼醒来了,只是仍显惺忪,视线停驻在窗下随风雨飘入的花瓣之上,似在发呆。 忽然,门外响起不轻不重的脚步声,有人轻叩门扉,低声问,“殿下,您醒了吗?” 静楠不答,反而闭上了眼,紧紧的,仿佛生怕别人不知道她睡着了。 轻叩几声,仍不闻应答,此人便小心推开门,无声入内,挑开里屋门帘,见榻上人看着在睡,实则睫毛都在抖动,不由顿了顿。 思量一番,终究还是决定装不知道。 给她一百个胆子,她也再不敢去打搅这位睡觉了。 无法,她只得将一应洗漱用具置放一旁,自己安静地守在屋内。 料峭春寒袭人,叫她顺便回忆起了,自己是如何从一位备受尊崇的宫廷礼仪女官沦落到这个地步的。 两年前,她受德妃娘娘举荐,由陛下亲自赐给九公主殿下,赶往这穷山恶水的天水郡,教导年方六岁的小殿下宫廷礼仪。 德妃娘娘道,小殿下生于民间,不曾受过教导,此后又随荀家三郎往天水郡,恐怕无人管教。令她务必好好教,莫要等来日闹出笑话,令小殿下和圣上颜面有损。 既受重托,所处之地又不同,女官自然想拿出威严来。 想当初她们这些女官在皇宫教导公主们时,公主也是对她们敬重有加。除却大公主格外得圣心要骄矜些,哪个在受教时不是服服帖帖。 所以初至天水郡,见到天真的小殿下时,她就下定决心,一定要把其教导成为柔淑知礼、兰心蕙性的公主。 第一件事,先从调整作息开始。 女官发现,小殿下每日就寝、起榻的时辰居然没有固定,尤其是在清晨,赖床时时有,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若是在宫中,去向母妃请安的时辰都要误了。 于是,在翌日清晨,女官强硬地卡着时辰令小殿下起榻,她若不起,就不给早膳吃。 刚巧那位郡守大人以及名为甜果的人都不在,女官正想趁这段时间把作息纠正过来。 没想到小殿下竟也固执得很,她怎么唤都不肯起榻,若上前去,还要气呼呼地和她抢被子。当那双乌溜溜的眼睛瞪视她时,女官忆起小殿下最初乖巧唤她姑姑的时候,竟也破天荒感到了一丝内疚。 可礼仪这种事,本就该严格些。不拿出规矩,根本无法学好。 如此僵持了三日,小殿下整整三日都未用早膳。 第四日,郡守荀宴归来,女官还担心会被告状,但小殿下好似不知告状为何物,依旧默默地坚持和她拉锯战,终于在第七日清晨因为腹饿昏了过去。 这下可真掀起了轩然大波,郡守那样冷清的性子亦勃然大怒,询问了来由便要当场罚她,欲把她赶回京城。 但是另一人出谋划策,说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硬生生把她关在柴房中饿了四日,粒米不给,只靠冷茶度日。 女官坚持不下去,服了软。 她至今仍记得郡守大人平静中含着寒光的双目,“她为主,你为仆,谨记这点即可。无论殿下想做什么,你都没有阻拦、插手的资格,想拿圣上的话当令箭,即便我在这处置了你,圣上也不会多言半句。” 分明只是个小小郡守,上京中官职压过他的人不知凡几,女官却在其赫赫威严下不敢出声,只讷讷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