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的货源不足,要买到价格合适质量又好的货,各路人马需要抢,一辆大货车运过来,批发老板一报价,各路人马就蜂拥而上抢个热火朝天。 李晓言眼明手快,一手按住车沿,借力翻身上车,她在车上占好一个角落,然后抱起箱子就往下扔,她爸在下面接着,转身放进了三轮车货板上。父女二人配合默契,以最快的速度抢到了五十箱货,然后李晓言跳下货车,和她爸一块儿去结账。 办好货后,李晓言把小铮放在了水果箱上,然后和她爸踩着车往家去,他们来的时候天还是白的,这会儿已经阴暗灰蒙了许多,做工的人在大街上奔驰着,宛若百鸟归巢。 街边卖夜宵的面摊也陆续支起来了,李晓言爸看着那些热气腾腾的骨头汤,有点馋,便回头对李晓言说:“闺女,我们吃碗面再回去。” 两人停下车,李晓言把许铮抱起来放在地上,十分认真的对他说:“以后你要学会自己下车,懂吗?” 李晓言刻意压低了声音,面色严肃,许铮一脸懵懂的看着她,双眼亮晶晶的。李晓言心里叹口气,无奈的拉着许铮的小手往面摊去了。 这些面摊的汤底是熬了一夜的猪骨汤,看上去雪白,喝起来很香,再配上红油辣椒腌制的鸡片,是当地人最大的享受之一。 当然价格也不便宜,李晓言妈一般不舍得吃,李晓言对吃的不挑剔,吃不吃都无所谓,就是李晓言爸偶尔会偷摸出来吃一顿,打打牙祭。 他叫了三碗面,还有十片红油鸡片,面端过来时,她爸率先开吃,呼哧呼哧的喝汤,吸溜着面条。 李晓言把筷子放到许铮手里,然后没搭理他,只顾吃着自己碗里的面条,许铮看了李晓言一眼,又看了碗里的面条一眼,那面条的香味勾得他直流口水,他知道他的晓言姐姐应该没有耐心再教他用筷子了,便尝试着转动手里的筷子,伸进碗里夹面条。 他一旦开始做这件事,便完全沉浸在这件事里面,都不知道李晓言斜着眼睛在偷偷看他。看着他艰难的夹起一根面条,面条滑落下去,他又尝试着夹起第二根。 李晓言爸:“面都坨了,你还是喂他吧。” 李晓言:“你别管,我今天就跟他耗上了,我就不相信他连一根都夹不起来。” 李晓言爸吃完面,付完钱先走了,只剩李晓言和许铮。李晓言连汤带面吃了个精光,许铮还在跟他的第一根面条较劲,有两次他差点成功了,结果面到嘴边又滑了下去,他没有向李晓言求助的意思,李晓言觉得这孩子有点死心眼,一旦跟某件事卯上,好像就要跟这件事纠结到天荒地老。 李晓言伸手去抓紧许铮握筷子的手,许铮抬头看她,李晓言的怒火在眉心处熊熊燃烧。 “真没用,过来,姐喂你。” 但是许铮没动,他呆呆地看着李晓言,脑袋在迅速分析着李晓言所传达的讯息。他理解不了李晓言的话,但他能从李晓言的表情中看出:他姐怒了。 李晓言想伸手抱他,许铮忽然打开了李晓言的手,面摊的水汽在二人中间弥散,昏黄的灯光下看不真切,但李晓言觉得,许铮正在用看待阶级敌人的目光盯着她。 李晓言把手缩回来,交叉着抱在胸前,居高临下的藐视着许铮。 许铮呆看了她几秒,便埋头继续纠结那根面条,周围的客人换了一拨又一拨,这二人还在暗暗较着劲,李晓言没说过一句话,一直看着许铮碗里的面条变成一坨凝固的面团,看着他把这个动作前后重复了五六十次,最后许铮忍不住要开始暴躁叫喊时,李晓言一把将许铮拉起来拽着衣领,然后扬长走了。 面摊老板止不住摇头叹息:“什么狗屁姐姐,真黑心,肯定是害怕她弟弟以后分家产。” 李晓言耳根发烫,以为是许铮在心里面骂她,便粗暴的把小崽子扔在水果箱上,而后踩着三轮车在黑夜中左突右进,像要穿透夜色的流星一般,踏着灯光回家了。 当天晚上,李晓言倒床就睡,而许铮因为肚子饿,左右翻转了好几遍也睡不着,他想叫喊,但看着李晓言安静平和的睡脸,又本能的觉着自己不能叫喊。李晓言在白天总是皱着眉,神色清冷锐利,只有在这个时候,她的眉头是舒展的,精神能得到片刻的放松,小铮还不知道这世上的规矩,但他已经从这些神色变化上知道他姐只有在夜里的几个小时能得安然。 他缩进了李晓言的怀里,像条小狗一样蜷缩着,李晓言的身子很暖和,散发着热气,许铮的饥饿感也渐渐消了,他满足的躲在他的小窝里,渐渐沉入了梦乡。 在梦里,他梦见自己尿床了。 然后,他就真的尿床了。 第二天清晨,把李晓言全家叫醒的不是鸡叫、不是闹铃、更不是劳什子梦想,而是李晓言同学的暴吼声,她好似把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在了喉头上,一嗓子叫出来,连瓦片都在簌簌抖灰。 李晓言爸妈看见床单上一滩水印,一时间连该笑还是该骂都分不清先后次序。 李晓言妈:“正常的,小孩都这样,你那会儿也这样。” 李晓言爸:“吼什么吼,你自己要领养的,你就要负责,你今天把床单洗了再出来摆摊。” 两人笑着走了,李晓言握紧拳头盯着那摊糟心刺眼的水印,许铮坐在床脚边上,好像庙里的小佛像,呆萌的盯着李晓言看,一脸无辜又微显惶恐的神情。 李晓言闭着眼深深深深呼吸一口。 “滚开!”她把小崽子抱起来扔到地上,然后暴躁的卷起床单去水池边,把床单扔进了一个大盆里。 冬天的水太凉,李晓言来不及烧热水,只能在冰寒刺骨的凉水中使劲搓揉那个水印处,然后马马虎虎洗了一下别的地方,拧干后就将它挂在了那棵歪脖子树上。 此时是凌晨六点,棚户区里绝大多数都回家过年了,还剩一小部分人没有回家过年的仍在梦乡。李晓言老觉得那些人不是什么正经人,她以她扭曲的三观揣度着别人,觉得有些是犯了事外逃的,有些是瘾君子,有些没准儿是人贩子……总之,在她这些暗黑的揣测之中,这些人绝大多数都不是好人,所以她不放心把许铮一个人放在家,她家那破烂的门锁很容易就被撬开,要是许铮突然叫嚷起来,也许会被坏人给发现。 李晓言思前想后,还是迅速给小铮换上了干净的裤子,然后带着他去三岔路口。 三岔路口果然有许多归家的行人,客流量大了许多,李晓言爸妈已经把摊子给支起来了,远远看去颇能入眼,那对“歪瓜”和“裂枣”夫妇并没有现身,想必也跟着回家过年了,没想过要做过年的生意。 李晓言爸妈一人守着一边,像两尊风中的石像,一动不动的蜷缩着看着大街,等鱼上钩。 李晓言看着他们的背影忽然有些心疼,她只盼着自己将来能挣很多钱,可以让她的爸妈在这天寒地冻的日子里窝在家里看电视,嗑瓜子,烤火炉。而不是在大街上吹着寒风等买卖。 小铮的肚子咕咕叫唤了两声,李晓言妈赶紧塞给晓言一块钱,让她去买几个馒头填肚子。大街上冷冷清清的,连平日里卖稀饭馒头的店也一连排全都关了,李晓言牵着小铮走了两条街,才找到一家卖馒头的,她给小铮买一个,自己买一个,然后蹲在地上,在小铮面前一口一口咬着手上的馒头。 许铮的脑袋左右晃动,他有些焦虑不安,脑袋里的信息处理器好像突然短路了一样,他无法处理李晓言传达给他的讯号。 李晓言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她不顾许铮的焦虑,一点也不温柔的握住了许铮的下颌,将他的脸掰到正中间定住,然后在他眼前继续咬着馒头。 许铮使劲挣脱,却发现自己完全无力挣开李晓言的手掌,他只能这么眼睁睁的看着,看着李晓言神情冷峻的吞着馒头,好像她手里的馒头是个过期馒头,她是忍着呕吐给吞下的。 李晓言的心比绝大多数人冷,更比许铮的妈要冷得多,只是短短两天的相处,她就完全体会了许铮妈的心情,但她还是决定用她的方式来解决这个问题。既然这孩子的身体零件没问题,她就不相信还教不会他吃饭上厕所了。 李晓言的手暴露在寒风里,很快就冰了,许铮也感觉到从下巴到脖颈的一片凉意,他想往后退,却被李晓言钳住,后退不得。 李晓言把最后一口馒头送到嘴里时,许铮终于有了一点动静,他抬起拿馒头的手,但是没有送进嘴里,而是狠狠的把馒头砸到了李晓言脸上,馒头滚落在地,沾了许多灰。许铮的神情也透着几分凉意,好像要把自己沉回一个深潭里,正在慢慢下潜。 李晓言放开了许铮,她捡起地上的那个馒头,拍一拍,直接塞进了自己的裤兜里,然后拉着许铮的衣领走回水果摊。姐弟二人一路无言,但李晓言那张鬼见愁的脸还是让街上的人纷纷侧目,不知道这姐弟俩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