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言出门后又快步跑回学校去了,这个学校就是这点最烦人,绝对不能够迟到,如果迟到了就会请家长,请够三次就直接记大过,就连吴天灏那种学渣表率也不敢迟到第三次,李晓言觉得自己简直要被这个严苛的学校逼疯了。 她跑的大汗淋漓,坐回座位后才喘了两口气就听到了上课铃声,下午的课是两节英语,李晓言最烦的科目,她强撑着精神一分一秒的熬着,避免让自己因为饥饿寒冷疲惫而栽倒下去,脑子里还时不时想起许铮方才的那副神情,瞳孔放大了一圈,好像没认出她似的。 她实在想不明白,这孩子在他妈被捅死那天都面无表情的看完了全程,怎么今天就被裤子弄脏这种事吓成了这样,他到底是进步了,还是越来越严重了? 李晓言爸妈差不多到夜里八点才回家,他们买了两个货三轮,也买了两车的货,全都归置好了放在货三轮上面,李晓言妈到家后匆匆吃了一碗冷饭,又拎着饭盒赶去三岔路口摆摊了。 三岔路口已经排了五家水果摊。 竞争完全超过了他们的想象,赚钱的渴望和敏感,不单单只是他们有,绝大多数人也有,而且这行业起步门槛低,要进来并不难。 一直到晚上李晓言上完晚自习回家,他们才卖了两斤梨,李晓言爸妈整个脸比一夜不睡的李晓言还黑。 李晓言看见情况,也不多问她爸妈,便去山东大娘那里把许铮抱出来,中午给他换好的裤子又湿了,许铮依旧不会脱裤子尿尿,但好在中午把嗓子叫哑了,估计他自己都觉得痛,所以下午就没叫了。 李晓言抱着他回家,把屋里的门打开,一进门就看见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几件破破烂烂的家具,她第一次觉得这些简陋陈设这么刺眼,简直比她第一天搬来时还刺眼。 或许是今天食堂里那句“她家不太好,沿街卖水果的”扎住了她的心,也或许是被许铮今天突如其来的尖叫给弄懵了,李晓言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女,而且并不是一个神经过于大条的少女,她在强忍强撑,但并不表示这些事就完全不会影响到她。 李晓言把许铮放下来,她正眼也不瞅许铮一眼,便将他关在了房间里,自己走了出去。许铮听到锁门声后,便蹲在地上静静的等待着,等待着李晓言来把他领走。 他虽然不知道他姐今天是怎么了,但他能从她的情绪里感受到一点点,那是一种压抑和紧绷。 许铮其实很想对李晓言说,他已经知道尿尿不能尿在裤子里,要尿在那个小黑桶里,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哪怕他明白了,他也说不出自己的想法,也没办法去扒下自己的裤子,去找那个小黑桶。 所以他只能尖叫。 他只能用尖叫来表达自己的想法,李晓言回来以后,他的城堡好像出现了暂时性的封闭,他没有在李晓言出现的那一刻认出她,直到李晓言扒下他的裤子时,他才被这熟悉的动作唤醒了。 他想告诉他姐他裤子脏了,但他表达不出来,他不知道怎么跟李晓言交流,身体却不由自主的开始动了起来,胡乱拍打,就跟他在福利院里自残一样,他想沟通,却不知道怎么沟通,巨大的情绪压力让身体产生了奇怪的反应,完全不受他控制的动了起来。 许铮确实进步了,从封闭的城堡里渐渐往外走,试图去理解外面的一切,但这种变化所出现的挑战,不仅仅让李晓言懵了,连他自己也懵了。 李晓言在生气,在郁闷,在疲惫,他能感觉到,这让他恐惧。 李晓言慢慢走到三岔路口,街上的行人已经不多了,但那一排的水果摊都没有要收摊回家的意思,看来他们也有守夜的打算,晚上的生意恐怕更加难做了。 这就是做生意,永远没有定数,旱一年,涝一年,市场永远在变,裹在其中的人永远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这两个三轮车再加上满满两车的货,他们一共投入了两千多,这笔钱对他们来说,如果丢掉了,是足以让他们变得恐惧生存危机的一笔钱。 穷人亏不起,永远在害怕,害怕没有明天。 李晓言的爸妈又当街吵了起来,李晓言看见一个铁饭盒被摔倒了街中心,摔变了形,不用问她都知道这是她爸砸坏的,周围的人也没有劝架的,甚至还笑嘻嘻的看着,李晓言爸不打人,但他火气上来了就按捺不住,把那些苹果梨橘子一个个往地上砸,还有抱起整箱往地下砸的趋势。 李晓言停住了脚步,不知道为什么,她并不想上前去阻止,这种场景她看习惯了,就有点淡漠了,除了抱怨压抑谩骂指摘,还能剩下什么?这世上还有没有另外一种活法?一种没有这种恐怖气氛的活法。 李晓言没有上前,她拐了个弯,找高凡去了。 市中心的饭馆还在营业,但已经过了高峰期,高凡在后厨收拾着酱料,李晓言站后门敲了敲门,高凡抬头看她,满头是汗。 高凡赶紧洗了手,走到后门外,往李晓言肩膀砸了一拳。 “闺女,你怎么来了,你们学校不是还要上早自习么,你怎么不早点睡。” “心里烦,来你这里说说话。”李晓言看他满头大汗,忽然有点羡慕,“我也想出来打工,不读书了。” “你说什么胡话?”高凡看着她的眼神,忽然觉得这丫头或许不是在说胡话,他转回去拿了一瓶啤酒,把李晓言拉到边上角落里,两人蹲在一个石梯上瞅着前方的灰白墙壁,李晓言拐了他胳膊肘一下,“有烟么?” 高凡边咬瓶盖边摇头:“没,我上次和你抽完那根以后,就被我爸闻出来了,我爸拿个锅铲追着我满饭店打,脸都掉没了。” 李晓言忽然有点想笑,她没绷住就真笑了。 高凡瞥了她一眼,喝了一口啤酒:“我说晓言,你丫有点同情心行不行,我爸那可是真打,没做样子。你呢,你爸没发现?” “发现了。”李晓言也喝了满满一口啤酒,心里的郁闷压抑才终于缓解一些,“没说什么,他能说什么。” 高凡啧啧两声,李晓言家的情况他门儿清,他这位朋友的气场从小学就开始露出了端倪。那会儿他还奇怪这傻逼丫头片子怎么浑身都是刺儿,好像全世界都在跟她为敌一样,但后来亲眼目睹她爸妈的一场大战之后他才明白,李晓言的这身气场是怎么煅炼出来的。 从那时候起高凡就打心眼里服李晓言,因为那种环境里长大的孩子不止她一个,但绝大部分都被同化了,完全没有反抗和招架之力。但李晓言一直在忍,她没有被同化,也找不到冲破的办法,所以一直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强忍在心里,一年两年三年……都是如此,这么一路走过来,李晓言身上的那股劲儿就更厚重了,连她爸都降不住她。 “你来找我什么事?”高凡知道李晓言肯定不是单纯来看看他,不然不会今天来,“你家?” 李晓言冷笑着摇摇头:“就那样吧,可能会有新麻烦,生意难做了,两个人正在街上打架,我不想去拉架,也不想回家看见那个小兔崽子,就只能来你这里了。” “哦。”高凡叹一口气,但他也不知道说啥好,一直以来他都对李晓言家的事毫无办法,因为他家还算和顺,他爸有技术,他妈没上班脾气也温顺,偶尔斗嘴也只是添添情趣。 “那小崽子怎么样了?” 高凡依旧觉得李晓言收养许铮这件事相当无敌极其巨傻逼,他就没见过这么中二的人。 “还活着。”李晓言勾起一抹笑,“快死的人是我。” “怎么!?”高凡睁大眼瞅着李晓言。 “收起你的同情心,老子没得绝症。” “靠——” 李晓言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怎么说,那孩子记忆力很好,比大多数人都好,但学东西太慢了,或者说不知道该怎么教他。那天我叫了刘家豪几声,他就学会了喊刘家豪的名字,但他应该不知道这两三个字是名字,我晚上教他撒尿,教了好多次,但他还是尿在裤子里,而且今天上午他一直尖叫了一个多小时,把嗓子都给叫哑了。我有点担心……” 李晓言沉默不语,高凡在别的人事上迟钝,但对李晓言却十分了解。 “你着急对不对,你想他快点好起来,然后好去上学,可以像正常人那样生活。”高凡又喝了一口酒,差不多把一瓶酒喝到见底了,“你寒假还能和他天天待一块儿,但开学了就没办法,学业重,叔和阿姨又那样,所以你一下站不稳了,有点慌了对不对,而且你还担心那小崽子会给你爸妈造成负担。” 李晓言猛地抬头看高凡,不知道说啥好。 “别那么含情脉脉看着我,我怕我心脏受不住,把你给扑倒了怎么办。”高凡贱兮兮笑了。 “……你他妈说话越来越油了。”李晓言也乐了。 “哈哈,你不知道么,不是流氓不进厨房,厨子不骚技术不高。”高凡说的挺得意。 “操,”李晓言看着他挑眉的得瑟劲儿,止不住笑了起来,“行啊,越长越出息了。” “姑娘家家的别嘴上操啊老子的,以后谁敢娶你。说正经的,不和你瞎扯淡,那你打算怎么办?我他妈还不知道你,别人烦就单纯烦,你丫说自己烦的时候,半边脑子就已经开始琢磨路子了。”高凡说。 “三条路。”李晓言竖起三根手指,“一,我退学打工,跟你一样学个技艺,把小崽子带身边。二,我帮着我爸妈做买卖,我觉得水果生意还有出路,最好有一间铺面,最好可以亲自各地买货,要做一个与众不同,不容易被取代的水果店。三,就这么着,继续读书,能熬一天是一天,等读大学报个好专业,可以找份稳定的工作,那个时候再看看有没有办法把小铮送到那些大城市里的大医院去看看。” 高凡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话:“我还以为这三条路里有一条,是要把许铮给送回去,退养。” 李晓言转过头看着高凡,眼神迷惑,有些恼怒:“我他妈是这样的人么?!” “丫头,”高凡拍拍李晓言的肩,长叹一口气,“我他妈真希望你是这样的人!你知不知道你这三条路,都是牺牲自己为别人铺路,我拜托你了晓言,有时候为自己想想死不了。” 李晓言一抖肩,甩开高凡的手:“没你说的那么伟大,我也要吃饭生存,也是为自己想。” “丫头啊,丫头,”高凡摇摇头:“你这三条路吧,我觉得还是第三条最合适,你爸妈绝对不会让你退学,你成绩好,他们也没有穷到揭不开锅,所以你退学的想法趁早断了好。许铮那病吧,就算你天天教他也不能保证他能进步多少对不对,要是你退学了天天教他,他就只能多说几句话,勉强学会吃饭撒尿,但你却牺牲了你整个学业,不值当……还不如未来有份好工作,把他当小猫小狗一样养着合适,你别嫌哥哥说话难听,只是觉得这样最为稳妥。” “嗯。”李晓言点点头就不吭声了,高凡的话她知道,也赞同,只是心里有些不甘心罢了,杂志上说这种病越长大越难干预,只有小的时候尽早干预才有效果,如果是第三条路,或许许铮一辈子也没机会变成正常人了。 晚上回家,李晓言发现三岔路口的水果摊只剩下两家,她爸妈砸坏了一车的果子,满大街都滚的是,两人歇火休战,她妈在后面的街沿上抽抽搭搭哭泣着,她爸蹲三轮车旁抽着烟,地下的烟头密密麻麻,估计这一下就抽了两三包。 旁边的水果摊也是两口子,正笑嘻嘻招呼着顾客,顾客买的挺多,三大袋满满当当,几乎把他们三轮货车刨了个坑。 “真是讽刺。”李晓言走过去,默默把箱子整理好,把两车剩下的果子合成一车,然后拧着眉对她爸说道,“你跟我妈要么把街上那些果子清理干净,要么回家睡觉,别在这里丢人现眼的。” “呸。”她爸站起身,把烟头扔地上用脚踩灭,然后转身就走了,她妈见她爸走了,才擦着泪走过来,期期艾艾说道:“晓言,你明天不上学么,你回去睡,我来守。” 李晓言觉得一腔怒火正在胸膛里爆燃,但她还是努力控制住了,冷着脸说:“我睡大街,你要真想帮忙就给我拿床席子和被子出来,还有小铮,他晚上可能会尖叫,你把他也弄出来,我不想他和你们待一块儿,他会怕。” 李晓言妈抬头看着她,哭着说:“你爸要逼死我,你也要逼死我对不对,你回去,让我来守,那个鬼日出来的最好明天就死,我怎么这么命苦。” “我说——”李晓言指着自己,“我来守,把小铮抱出来,你的命不苦,被你们生出来的我才苦,你能选老公,我却选不了爹妈,懂了吗?我睡大街也比睡那屋里踏实,你要真想帮忙就别废话了,我不想跟你在大街上吵。” “晓……”李晓言妈还想说,却被李晓言冷漠的眼神激了一身鸡皮疙瘩,她哭着往回走,喃喃说道,“你怎么这么冷,你简直没有温度,你的心是铁做的吗?” 李晓言听了简直想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