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孩子一开学,李晓言妈就重新捡起了她的卖血大业,高凡有了稳定工资后,每个月都会匀出一点给小铮,他特地趁李晓言上晚自习的时间来她家,把钱交给李晓言妈,千叮万嘱让她别告诉李晓言,不然那丫头肯定要跟他急。 日子陡然过得松快了许多,李晓言妈虽然觉得身子虚弱了不少,但精神上却前所未有的轻松,她想着只要再熬三年,熬到李晓言考上大学,命运就能发生逆转。 心里有希望,眼里就神采奕奕的,能盖住苍白的脸色和虚弱的身子,所以李晓言一直没有怀疑,还以为是正常的疲惫。 开学两个月后,小铮学会了上厕所和穿衣服,这两件事是同一天发生的,李晓言妈去上厕所,让小铮在外面等着,出来后却见不到人,她大声喊了一会儿,小铮才从男厕所里面走出来,跟她打过招呼后还自行洗了手。 同在男厕所里的同班同学很笃定地对李晓言妈说:“他是自己尿的,我在边上从头看到尾,也是自己穿上裤子的!” 小铮笑着说:“我会了,阿姨。” 李晓言妈没有李晓言的定力,当即哭红了眼眶,就连上课铃响后,她也偷偷掉了一节课的眼泪。 老师没有说她,老师自己都能猜到几分,正常孩子一学就会的事情放在小铮这里,差不多花了两年时间,这里面的辛苦希望和绝望,放在任何一个家长身上,都是能把人压垮的。 李晓言知道后只是淡淡笑了笑,她此后偷摸观察了一个星期,发现小铮撒完尿后真的自行拉上了裤子,就把自己裹在被子里放肆乐了一整夜,连第二天看见自己刚过120的英语试卷时,都是神采飞扬的。 “李晓言,”吴天灏在她后面戳戳她,“李晓言,跟你说件事。” 李晓言扭过头,脸上的笑意把吴天灏吓了一哆嗦:“什么事?如果还是打架就算了,我跟你说过几百次我不打架,别在我这儿浪费时间了。” “瞧你说的,”吴天灏偷摸把一封粉色的信塞到李晓言手里,“我小弟给你的。” “你小弟?”李晓言皱着眉,硬是没想起来。 “吴天航,初一五班那个,挺高的,跟你一起守过大门。” 李晓言努力想了一会儿,终于回忆起来了,因为晚上要逼小铮读课文,她早自习经常迟到,最后被班主任喊去站校门站了一个星期,同站的还有六个人,来自各个年级,其中有一个高瘦的美少年,没少被进校门的女生献殷勤。 “他是你小弟?你家二胎?”李晓言有点吃惊。 “嗯,不过他是我后妈生的,我后妈以前是个跳舞的,所以我小弟随她,你觉得怎么样?”吴天灏笑嘻嘻地问道,有一种拉皮条的贱味,“我小弟很高冷的,以前谁也瞧不上。” “不是,”李晓言今天心情好,所以听到吴天灏的话都觉得搞笑,“你跟你小弟关系不错啊,而且你家这个观念也挺先进啊,我多大,你小弟多大,你不阻止反而在中间牵线,有你这么当哥的吗?” “我妈死得早,我后妈待我好,我跟我弟关系好怎么了,”吴天灏一脸嫌弃地看着她,“而且你这人怎么这么老古董,真是白瞎了你这张脸,暴殄天物。我告诉你啊,我爸以前在农村,十七岁就结婚了,我小弟喜欢你的事他知道,他还挺赞成的,还跟我小弟说男生要主动,别以后被别人叼走了才后悔,让他主动出击!” 李晓言:“……” 一时间她连词儿都找不到了。 “我小弟可是在最新的校草评选中暂列第一,你觉得咋样,看看这封信然后跟我回个话啊。”吴天灏直接把信塞到她的衣兜里。 “我爸还说了,以后我家就是你的依靠,你家什么情况他全知道,还说你不容易,以后想读书也好,想做生意也好,他全都管了。”吴天灏跟着他爸浸润久了,立马抛出了利诱这个杀手锏,这招百试九十九灵,最后那个不灵也是因为没给够,给够也就灵了。 “……”李晓言捂着眼笑了起来,她此刻真希望自己是个语文尖子生,能想出点一针见血的词汇来表达内心的感受,但她不是,只能笑。 “你笑啥,”吴天灏开始莫名其妙起来,“给句话啊,要不先看看信,我瞧我小弟折腾了一晚上才写出来的。” “好。”李晓言终于止住了笑,把信给拿出来,她以前收的情书不少,看过的却寥寥,她也很好奇什么情书能写一晚上。 ——李晓言你好, 我纠结了很久,才下定决心给你写信,这封信改过很多次,最后还是写不出自己满意的,希望你不要笑我。 在你之前,我遇到过很多说喜欢我的女生,可是我都没有喜欢一个人的感觉,直到遇见你,我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怎样的感受。第一次看见你,我觉得你这个人挺不好相处的,可是后来在学校里见到你的身影,我总是不自觉的被你吸引,也总是想在人堆里去寻找你…… 李晓言原本是带着轻松有趣的心情看的,但越看越不轻松,信很长,看得出来很真诚,真诚到李晓言都无法取笑的地步,但是随着心里压力越来越大,李晓言全身紧锁发冷,开始冒出了鸡皮疙瘩。 她把信往吴天灏那里一塞,就跑出了后门,一口气冲到没人的阳台上,扒着护栏大口呼吸起来,身上一紧一缩。 李晓言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离开阳台,此时是午间休息,距离上课还有一个小时,李晓言走到操场的大树底下,跳上双杠,一个人在上面默默发呆。 为什么排斥反应会这么大? 她百思不得其解,她和吴天航都没说过两句话,谈不上喜欢不喜欢,而且吴天航举止文雅,高挑帅气,就算没有喜欢的感觉,也绝对谈不上厌恶啊,可是刚才那种感觉……分明就是强烈的排斥和抵触啊。 李晓言不得不正视这个问题了,紧张感太强烈,就算现在心里也像注入了水银,压得她难受。 她想起刘家豪,她对刘家豪并没有排斥感,相处很舒服,就跟兄弟一样,可是她对刘宁呢,虽然没有像今天这么强烈的反应,但也有一种说不出的紧张和戒备。 刘家豪长相中规中矩,举止也不粗鲁,他的思维模式几乎是直男的思维方式,李晓言感觉的出来,两个人相处这么久,刘家豪对她从来没有生发过一个男孩对一个女孩的那种暧昧心思,所以他们之间的相处一直很轻松。 可是刘宁也好,吴天航也好,其他人也好,他们对李晓言表示好感后,李晓言都会生出紧张和排斥感……李晓言今天才第一次正视高凡说的那句话——你丫有点不正常。 李晓言发呆了一个小时,上课铃响了,她跑回教室,和数学魏一前一后同入教室门,数学魏看见睡倒的一大片,脸色一沉,把教材往讲台上狠狠一摔,一声闷响震醒了众人。 “上课!谁要想睡就回家睡!睡饱了再来!” 众人赶紧打开书,艰难地听着那些变态函数题,自从进入二次函数阶段,数学就被正式看作物种分化线,以60分,90分,120分和140为分化界,简单粗暴地把人类又分成了四个物种。 好在第一节是数学课,李晓言可以腾出一大半脑子思考她中午没想明白的问题。 吴天灏偷摸给她塞了一张纸条:“你想的的如何了?” 李晓言直接写了个“no”在后面,从桌下还给了吴天灏。 谁知吴天灏不依不饶,又写了一张:“为啥?是我小弟不行还是我爸给的条件不行。” 李晓言又给他弄笑了,她觉得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还是想个最简单粗暴的理由把这事中止的好:“我有了,是刘家豪,你应该认识。” 吴天灏在她后面轻声说了句:“靠——我就知道。”他把纸条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筐,怨念满满地盯着李晓言的后脑勺,其实他这么做的原因也不仅仅是为了他小弟,还为了刘宁,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被那个小作精女生给吸引了,但刘宁暗恋李晓言的谣言从初二传到初三,吴天灏心里很不对味。 李晓言终于落得了片刻的清静,这个问题对她来说实在是太复杂了。小城市在基本生活上什么都不缺,唯一缺的就是“知识”和“眼界”,和借此而衍生的人群多样化。这里的人思维方式,行为方式,人生模式总体上都是一样的,大家不知道,也不理解还有别的模式存在。 李晓言把两节数学课都想完了,还是想不出什么原因,只好先把这件事抛在一边,她妈捡瓶子供她读书,她可没有太多心思分给这些无聊的事,她只想尽快长大,能接过她妈的担子,撑起这个家。 不过她想清净,别人却不一定给她清净,到了第二天,刘家豪和李晓言的事就从谣言变成了板上钉钉的现实,吴天灏扔的那几张纸条都是无足轻重的,独独留下了最后一张,然后贴在了学校的布告栏上,还特地在前面注明了“李晓言:”。 校长从人群里挤进去,把字条撕下来,气急败坏的把两班班主任叫来,然后第二天就把两位当事人和李晓言妈、山东大娘一块儿叫来了。 刘家豪是懵的,他认识李晓言的字,知道是李晓言写的,他第一直觉不是脸红害羞,而是觉得李晓言有病,竟然惹出了这么大的麻烦。 山东大娘表面唯唯诺诺的接受校长的批评教育,其实心里早就乐开了花,以前她只是猜测,这下由本人坐实了,山东大娘一边听着校长的教诲,一边盘算着要准备多少礼钱。 倒是李晓言妈很平静,她一直把这两孩子的事看在眼里,刘家豪为了小铮付出太多,她觉得她女儿喜欢刘家豪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校长气了一天,火没那么旺了,看着两人:“听说你们上次考试都退步了,你们以为退的不多,但我告诉你们,只要退一步就是一个警惕,这就证明你们没努力,被别的事分了心,而你们的对手正在努力。耍朋友不是你们这个阶段该做的事,以后读大学有的是时间给你们耍,你们要为你们自己的前程负责!” 校长狠狠地盯着李晓言:“特别是你李晓言,你班主任说你家条件很不好,学校给你补助不是让你耍朋友的,你要是不想读书就别领补助啊,你上学期退步了7名,再这么退下去,你高中能去火箭班吗,你看看你妈,都被你磨成什么样了,你但凡有点良心,都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耍朋友是你能耍的吗,我告诉你,穷人没有资格谈梦想,也没有资格谈爱情!” 陡然听到这些话,李晓言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感觉了,内心翻江倒海,岩石尽皆破裂,掩藏在岩石之下的岩浆猛烈喷发,将她的内心浇成了一片血海。 她脸色煞白地站着,鼓着眼睛看着校长,不知道该说什么,刘家豪率先发了火,冲校长说道:“校长您是老师,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校长拍了一下桌子:“我要是对着别人,还能说说假话,但是李晓言,我对着你就必须要说真话,不然就是害了你,这个社会,穷人是没有选择的,只能一条路挤出去,你要是成绩不好,我就劝你退学找别的活路,但你是学的好的,你的数学物理都得过省级奖,你在读书这条路上是有未来的,所以我才跟你说实话,在学校里你还觉得自己算个什么人物,一旦离开学校,你就知道你连个屁都不是,就算跪着求生存,也不见得有人愿意给你跪的机会。” 李晓言转身冲出了校长门,其他人的呼喊全都变得模糊不清,她说不清自己的感受,不是愤怒,也不太像羞愤,她全身自上而下都是懵的,好像神经末梢都罢了工,没有一点感受能力。 这个世界对她来说,一下就被拉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李晓言漫无目的地往前跑,没有方向,没有目的,好像只是为了跑而跑,为了让风吹拂她的脸而跑,她一直都知道“贫穷”意味着什么,但当一个人在她面前把“贫穷”的真相血淋淋的揭露出来时,她还是被兜头砸得头昏眼花。 别说出社会了,就算在学校里,贫穷也意味着低人一等,也意味着领补助就是跪着求嗟来之食,人人都可以踩你一脚,谁让你穷呢,谁让你去“跪”着求补助了呢。 所谓的好意,不过是傲慢的伪装。 这世上的人,有几个是真正友善的。 李晓言的思路一股子全钻进了牛角尖里,越想越偏激,越想越昏暗,天地好像都被蒙上了一层黑布,在她面前失了色彩。 她不知跑了几条街,一直跑到一条荒凉的河道边,终于跑不动了,跌倒在地,剧烈的喘息着。